我告诉你一个池塘（外3首）｜唐明评析

　　我们毋宁从反向倾听。诗味和词性的双关，开始变得如此面目一新，左右开合，用深入底层的轰响，从上到下，来自民间的音调。而诗，也变得与众不同，诗式和词义，如此畅达，贴近人文化的诗歌，被诗人有意反转，逆向走过百姓之家，民众的嗓喉在一个诗人口中，开始咏诵，布施着大众饥苦和人性之光，从一个祈愿到一个纯粹的修辞，都不难唤回诗人的初心，而自劳动者的工厂和耕耘者的土地，一个世界的沉淀，肃穆者的决心，吟哦雄浑厚重的缔唱，以辉映人间的良知，发出有道理的声音！言及于悖听的忱思，缅怀打工者的汗滴与社会的求索，救赎诗人灵魂的敏锐，告戒人世的浊垢和污秽。——这种发自诗人内心的拯救及人性的沉郁洗涤，归之于言词缄默和扣问深邃的不吝，更深悔于绝对的惊颤与触至底层的感慨！……犹如杯弓蛇影，透射出鳞片之屑，露出腹背两侧的折光，头尾二端皆清清楚楚展现，屏矜荒斥之悲状，还原蛇态之局促，以及被杯子无限捆缚之境况，勉力者的盘曲，叠轧后的惨象，透过玻璃瓶颈的痴呆与不幸，杯子外面的人对蛇的观察，在于人看来，蛇如此屈从，而蛇则对人而语，是抱怨和仇视，是禁处与无奈，或者沉冤于杯子的坚固和困守，抑或为深度的晕眩或昏迷。总之，这样一个蛇窒息了的寓言故事，为人提供了一个颠覆性的样版，那即是装在笼中的老虎可以不逞虎威，也不能妙手回春，或者只能将纹身，提供给人看。

　　——而从一个站在崖顶充满睿智的诗人看来，则可以将杯子弄翻，自己爬出来！良纲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智慧的诗人，他敏锐率真，镇定自若，诗味纯厚，意境深邃通透，词语尖锐犀利、圆硕隽拔，诗风雄健开阔又富于节制，一种宏篇巨制辉煌的大诗观，雍荣璀璨瑰玮恢弘犹如鸿渡，壮观大气，卓尔不凡，巍峨伟岸，势如山倾！良纲不愧为鲁奖获得者，诗歌遒劲如洗，精湛澄清，可谓绝然殊世，颖出群伦，诗之景羡。而其诗歌，总折射出一种责任和担当、磅礴与苍茫、奇崛及诡异、雄魂或悲壮、惊谔和凄凉，在诗中语言场上，绝响般的道出一个真谛，那即是由于时代变革农民失去土地的痛苦，失耕者的绝望与不解，凄楚和疼，以及内心的跌宕与悲哀和郁闷、撕碎肺腹及肝的不忍与挣扎，面对这一切的无奈、惊慌与失措，如一个诗评家在其论中所述，″土地是赖以生存的家园和失耕农民永远的寄魂所"。德国著名诗人荷尔德林，曾吟″……人诗意地栖息于大地上"，耕地被压迫甚而失去，阵痛和挣扎难免不为诗人所累，更坚忍地反映了现实中的矛盾与不堪及两难，无法回避的责罚和惩处。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其杰出长篇小说《惩与罚》里说，″惟愿苦难加剧，人们从土地上逃亡，被逼向灵魂的死地，最后祈祷上帝，感谢神能救赎！"他将灾难寄以神，攫取人的安宁。而诗人则在其中，运用明喻、隐喻、借喻、暗喻，从诗内诗外，描绘阵痛的存在和不幸，企助能解救，以味之将来之能及。——可以说，读良纲的诗，是一种深入到脊梁和骨缝的震惊与震憾，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灵魂洗礼。其长诗诸作，如《脸谱》、《石碑》、《丰熟的麦野》、《感谢恩典》、《黑色的岩》及杰作″以玩扑克牌游戏"风格写成的巨型长诗《王国》，还有很多长篇组诗，比如《庚子众神》、《我的土地》等。其中《我的土地》又分《烧纸的老头》、《宰猪的人》、《一位老人》、《我告诉你一个池塘》等诸首组成。
　　——我曾在另一篇诗论中写到，″……纵观古今诗歌史，凡长诗存世者甚少，中国除屈原《离骚》，南北朝《孔雀东南飞》、《木兰辞》，唐朝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少量外，也仅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一首，宋词元曲，也以短章居多，而史诗几乎没有，除少数民族如藏诗《格萨尔王》，青海西域《江萨尔王》等，可说是一片空白……"。今诗则有诗人杨炼大诗、海子巨作、西川、骆一禾、寥亦武、欧阳江河、李亚伟、周伦佑、杨黎等人，所写之长诗。……近来，诗风日下，人们开始追求文化快餐，诗歌也日趋碎片、小众化，乃使短小精悍简约绝句式、支离破碎化小诗，犹如过江之鲤写作之风大炽，而长诗则应者甚寡，日现其衰，几如沙中淘米，难见几粒。而良纲长诗出现，无疑如一道晨曦和曙光照亮诗坛，赞赏者颇著而应者甚广，这也奠定了其长诗地位，并因此评介日隆。譬如其知名组诗《我的土地》之《我告诉你一个池塘》:
　　″首先  我告诉你这是一个池塘/其次  我告诉你是一个石砌的池塘/第三  我告诉你这个池塘的四壁成直角/第四  我还要告诉你这池塘里有清澈的水/第五  我要提醒你  你不要急于想象/不要急于想象它的清澈  它的透明/它的甘冽  不要抿动你的嘴唇和思念田园的辰景/第六  我要继续诉说  继续告诉你/这里有很多的青蛙/这里有很多的青蛙  你应当听到蛙声一片/你应当在这繁华的城市里/听到了清新  感到了清新 沉醉在这清新/我要告诉你啊  告诉你/告诉你首先不要让女士听到 不要让女士想象/不要触动她们那一颗善良仁爱的脆弱的心/那么多清纯的女人  菩萨  我的玉美人啊/这个世界因为你  贞洁  温暖  友爱因为你花朵散发芳香  不能对你说啊/说给那个男人 说给那个大理石一样坚强的男人/那个经历过众多世事  目睹过人间百态的男人/说给那些淫邪的男人/说给喜欢自虐的男人/在这个池塘里  有清澈的水  有那么多的青蛙/有那么多美好的想象/然后  你稍微冷静  沉下心来  让血液停止 专注倾听/不要喝酒  不要动情 不要狂放和豪迈 不要狭义愁肠/那个池塘里  有很多黑蛭 很多蚂蟥 很多马鳖/很多软体动物/很多  成群结队  一团团/然后  我不对你说  有那么多的水蛭  那么多蚂蟥  那么多马鳖/在那里游动  那么舒展  那么自由  那么丰富/你不会看到  有那么一只青蛙/身上钻入了三只  四只  桃花一样  梅花一样  雪花一样/钻在那个青蛙身上/钻在另一个青蛙身上/钻在那么一只  两只  三只  更多个青蛙身上/那么一只青蛙  已经溃烂  那么一只青蛙已经发白/那么另一只青蛙  一动不动  目光恐惧/那么另一只青蛙  一动不动  目光恐惧/那么更多的青蛙  一动不动/它们的血液一定停止/那么一个池塘  就是一个黑夜  一个战场/一个血腥的战场  一个噩梦的战场/一个没有救星和没有希望的战场/一个不存在反击的战场/你可以想象  此前  一定有很多的青蛙  嗅到了清澈的水/一定在绿色的草丛  绿色的禾苗/新鲜的土壤中间  嗅到了这清澈的水  一而三/三而四  蹦蹦跳跳地奔向这里/你一定想象得到  它们/它们曾经在这池塘里  向上窜  向上跳  向上逃/向上求生/一只只  又一只只  一群群  像军队一样向上攀/攀啊  攀/攀得时光发白  攀得梦境沉寂/攀得只有四下的水  四壁的石/攀得只有眼前软体的梦  软体的线/然后  一切沉静了  沉静了 它们——青蛙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看着  看着  两目圆睁地看着/看着软体进入同伴们的身体  进入同伴们肌肉/进入同伴们的骨头/这个池塘  这个你想象中田园牧歌的池塘啊"
　　——这种诗歌句法和范式，融合了著名诗人惠特曼″结语之境"、巴勃罗-聂鲁达思维模式，瓦雷里、马拉美、兰波唯美诗艺及语态，米沃什的修辞，艾略特的哲思，庞德诗学构造，金斯伯格愤世嫉俗。——该诗以一个动植物集束性群聚的乡村池塘为圆周，详尽描绘了一个鱼蛙水蛭纷乱杂处水上五彩世界，以拟人化写作手法入手，虽说表象上是写动植物聚集的池塘，实际上却是在影射整个人类。可以说这个池塘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凡是人们所能想到池塘映射物和乡村池塘必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在这个水上王国里，表面上充满了田园风光诗情画意，实际上却是内斗频发尔虞我诈，旖旎的幻象和本质中的实况千差万别，伪与真，静与动，玄与妙，虚与实，外与里，红与黑，惊恐与内乱，喧哗与骚动，倾轧与欺诈，强略与豪夺，战争与和平，情感与理智、吸血鬼与土匪，窃贼与强盗，侵占者与看客，奸情与劫色，侵吞啃噬与不劳而获，如此等等，诸如此类，相互彼此，构成了惊心动魄池中景况，大有写尽人间悲凉、惨淡离奇、错综复杂、生灵涂炭、衣冠禽兽与荒唐。这是一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的悲惨世界，同样是一个物吞物蛭欺人马鳖吃青蛙甚至邻吃邻非人之地！一个鬼岡之域，魍魉魑魅之所，鱼肉乡里之场，……而或鱼鳖虾蟹纵横，血涂四壁捭阖，难描惨烈之状，难书骨折之况。——此诗觊觎人类的警示，何其惊魂动魄，扣人心弦，令之发耸，胆汁吊悬。诗歌造境之高蹈，堪称拍案惊奇，可谓聊斋志异，警世三言，乃冯梦龙之所想，喻之恒显，通言天下，鞭策是非，晓理人境。况诗之锥，怪事奇谭，当年红楼一梦，倚天别论，言石头记略，大荒山上，无稽崖顶，特写人间词话，金瓶虽淫，开世旨责，撩半句讥讽，侃一界幽默，诙谐可温，抑扬洞悉，卜蜂莲华，覆地修饰，别诗刺规，垂范尚存。今之寄讴，芸芸众生两察，晓谕缘辞，睽睽昙花一现！——这是一首《倚天屠龙记》似的时代″池塘进行曲"，这是一篇俨如《战争与和平》的喻世明言，也是前文说的当代简约版水上《红楼梦》，还是洁本或缩印本的《金瓶梅》和《喧哗与骚动》，同是中国版的《感情与理智》、《红与黑》与《悲惨世界》，并且是当今诗歌升华版的″三言二拍"、《聊斋志异》与《警世钟》。
　　良纲的诗歌，具有一种强烈悯农色彩，以关注民生的诗歌为前提，从一个并不平静而喧嚣的池塘，到一些诗歌劝戒砺世的反讽和一些词语的营造与语境的开拓，构成了一种诗性天平两端衡量道德标准的两个砝码，我们称之为诗歌的扫描仪和诗义的敏感器，或谓之"一把检验真理的钥匙"，也可以说是一针让诗进入夏季密封仓的清神剂，使昏昏入睡的夏天清醒起来，现在不需要歌舞升平莺歌燕舞，而需要保持客观和冷静，就象良纲的诗一样，需要一架显微镜去洞察其中的真理、寓意和奥义，了解其中词语接龙的实际质感与幻象，把握时态的方圆曲直，在诗式的样版中诠释诗歌的真象。……就如初读良纲诗歌时给人以强烈震憾一般，甚至禁不住想，我心中呼唤的大诗终于来了！……燕赵自古多烈士，冀中悲歌，农夫荷锄祈祷苍天，荆叟老隶，嘎小子尕娃子从土坷垃、埃碴子里掰出来的粮食，太阳照在桑干河畔，一桩桩一件件一组组一篇篇一首首自红旗谱里波澜壮阔浩瀚无际的庄稼田里，渗透着砸在地上碎成八瓣的汗水，从尘土飞扬的土地上，漾濞着五光十色斑斑驳驳的农家乡舍、古街、石桥、曲巷、麦垄、沟渠、荒井、牲口槽子、土窑、石磨、碾子、耙耧、灌木、桑林、老院子、旧麦场、古槐、千年岁柏、残破的寺庙、坟地、裏巾搭襟的拾荒人、粪筐粪叉和老农，以及喂乳育婴的民妇、照看孩子的老妪，在池塘潋滟生光的地界，影影绰绰泛光律动！——金光灿烂的麦田、黄莹莹的谷子地，倾塬遍坡纵横交织满天晃眼鲜黄流金驰骋如海的菜花地，一湟湟一丛丛一闪闪一囝囝一纵纵一横横，一望无边！——在良纲诗中，也有这样的描绘。比如:″……坐在那里，斑驳的树影透着昏暗/老了，他说/……他形象高大，宛如大地的主人/……自由游走/……一个巨大的沼泽，四处冒泡……(引自《教师》一诗)"。再比如:″……独自站在田野……/一个黑色的影子，树干一样/……黑色越来少，……/越来越簿……(引自《房间里》一诗)"
　　——良纲做为一个优秀诗人鲁奖得主，他生于农家干过煤矿扶过贫从事过企业政法行政工作，这种经历在现如今诗人里并不多见。如他所说，……进村，黑狗当街，鹅冠嵌红，鸭群似雪，骡鸣驴叫。有农人杠山楂红枣嚷客来购，树荫下，三五成群的牛在反刍吐沬，羊咩咩在叫，老人目光呆滞瞅着路人寻问，黑糊糊瓦舍、笆篱子、围栏，栏家别户，错落坑洼不平泥泞的村路积水处处，泥巴房茅棚凸凹随势依山墙而筑，崎岖的羊圈和牛圈偎檐搭建，氤氲弥漫着冲冲腾腾的牛羊味和粪池浊黑的气味，仿佛堆霓固藻，散发开去，混合着粗糙磨砺牛肉汤酱汁似的颜色，从赤泥夯砌的廊坊与夕阳深红色粒粒珊瑚状的屋漏痕下，掬起麦垛中的一捆麦秸开始在炉堂里烧火造饭。这田园的诗意如牧歌似尖锐，却粼粼入耳，犀利回声，如刮垢磨光，冼涤着心屝，况乎雕篆灵性的词语，在檐沟屋瓦若陈年积水流下。一句咱是乡下人，如此贴心；一句回家去说，关门若归，俨然父母望儿，根深蒂固，多么值得聆听。从良纲的诗里，犹如看到一个体贴乡土中国的人文教育诗，一个知识的园丁，而他听到见到了的，也是中国最扑素的农民。……乡野、大地、汉子、柴垛、一间间农舍，……犬吠舞罗，覆水难收英雄气，碾碎揉烂流出的，仍是喷香茁壮活生生的秧苗！站直啰，撩开啰，摔膀扬起的诗歌，还是一股股大蒜夹老饼的玉米腔！……轰轰烈烈粗粗壮壮高大林立巍峨的玉米和火红的高梁在冀中大地疯狂生长，如斧头和镰刀组成明亮如帜剑拔弩张?戈纵横捭阖般的营阵，一汪汪一排排一垄垄一片片一行行一处处，无边无际汹涌澎湃金光大道艳阳天似的玉米高梁，与海一般巨澜翻滚惊涛骇浪涌动汪洋肆意的、激越的、雄壮的、震憾的、威武的、浩广的、势呈辽阔的、峻美的、无以复加的诗歌画卷！
　　枯萎的叶子变得金黄，露珠加泪流出！……从精神和肉体上焕发对父老诚挚含慰忱卧思亲的仰望与崇念。诗歌的热度在炙手可热里，于潮湿温馨中，渲染景羡及歌唱，仿佛一个诗人伟人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真正的动力。而另一个伟人，也如是说，……中国的社会，只有人民最了解，也最具传奇性和发言权！良纲的诗，可以说是一个句点，一个逗号，一个祈使句，一个休止符……。茫茫人海，诗人无限，与人交谈，藉地围坐，仿佛乌鸦反哺，与众乡亲对话，良纲感到精神舒坦接地气贴心，可以成为一个关注当世民生问题诗人的理念与传统！正如鲁迅《摩罗诗力说》所言，……无民则无诗性，惟取于真谛，惟肇始原化，明义苛听，乃见之诗味！费效通在《乡土中国》也云，″……诗意的乡村，才是诗咏的开端"；梁启超更云，体贴民族和大义，则诗无处不存。叶芝乃说，“……我听到了，来自那端/汹涌湍流的足音/……形成了民风指引/意识觉醒的步伐/……诗绪和潮汐/居然变得，如此动听……"巴勃罗-聂鲁达，诗中如是说，″所有的诗在民间/却从诗人的口中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