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冰和王立世的《体检报告》

 
　　生活就是诗歌——对诗人而言。
　　并不是所有的生活都成了诗人的诗歌，必须是特别稳准狠地击中了诗人的生活，诗人才不得不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脉搏，一面写出对这种生活的反应。
　　两个远隔千里的诗人，都遇到了这一种同样的生活，不约而同地写出两首同题诗。这在古今中外诗人中都很正常，例子多有，兹不举例。
　　只举出甘肃诗人包容冰做了体检，写了一首短诗《体检报告》；山西诗人王立世做了体检，作了一首短诗《体检报告》。
　　同题异趣，非常好看。
 
　　包容冰：体检报告
 
其实，对于一年一度的免费体检
我根本没有在意。印象中都是
走过场，谁会为你费心查出
肌体的疾病。血常规，尿常规，心电图
诸多项检查结束，一个上午的时光
牺牲在健康管理中心
 
一月后拿到体检报告
着实吓了我一跳
甘油三酯偏高。低密度脂蛋白偏高
同型半胱氨酸偏高。脂肪肝。右肾小囊肿
前列腺增生。双肺纹理增厚。窦性心律
电轴左偏。完全性右束支传导阻滞
超重。右侧耳垂回声
 
这么多毛病集于一身，我还好好活着
平时感觉不到一点有什么问题
十多年茹素问道，远离血腥
洋芋萝卜白菜扎桩，西红柿豆腐多见
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堂
三高两增加超重……我的妈呀——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相信
上苍安排好了一切，何须多虑
什么也改变不了坚定的信念
面朝西方，行住坐卧不离圣号
七宝莲池荷花盛开，大如车轮
一朵荷蕾上早已镌刻着我的姓名

 
　　王立世：体检报告
 
我胆小，怕事
上帝悄悄放了几块小石头
为我壮胆
 
我多愁善感
上帝怕我受伤
又在肝上包了一层薄薄的脂肪
 
我多嘴，看见不平事就想多说两句
上帝怕我祸从口出
在右侧甲状腺安了一个结节
 
遇事，我爱激动
常常热血澎湃
上帝，让我的心跳放慢了速度
上帝都是为我好
要不，他一狠心
就会让我痛不欲生，或早早完蛋
 
　　这两份记录人体存在问题的体检报告，普通人体检后拿到其中的任何一份，脑袋必然都“轰”的一身，惊恐失措，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手忙脚乱再去找医生复查。如果碰上把治病当成生财之道的无良医生，一个项目接一个项目让你检查完，一包又一包一大堆药让你买回去，大把大把的钱甩出去；还是提心吊胆，愁钱愁病又愁命，惶惶不可终日……
　　但两位诗人拿到了自己的体检报告，却都很镇静自若，面部表情正常，只是各自对自己的检查结果，发表各不相同的感想。普通人听了他们的言说，或许会大有感悟，像吃了安慰剂，得到很多安慰。
 
　　包容冰是一个虔诚的佛门弟子，在家居士，法号“梅川居士”，茹素护生十多年，写佛诗三千余首诗歌与修行国内闻名。他对“健康管理中心”的免费体检，“牺牲”了一个上午的所获，颇有微词——人的健康谁管理？难怪一大串只有医生明白也有话语权解释权的病名，把诗人吓了一大跳。这么多病集于一身，自己何以还能好好地活着，感觉不到什么问题？自己常素平常不吃荤腥，何以出现种种异常？诗人灵犀一动把十一中病名分行排列，兀现一首《楞严经》神咒般的咒语诗，神秘唬人。接下来直抒胸臆，剖心献忠。
　　诗人以体检报告为契机于中读出了大觉悟。他想到了自己仰仗的佛祖，立刻心静了心安了，把什么问题都想穿了想透了。因果报应丝毫不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该人管的事人就不管，不需为生老病死发愁。诗人面朝西方坚定信念，口念圣号，看见七宝莲池开出了大如车轮的荷花，一朵荷蕾上镌刻着他的姓名——那是他的位置。而体检报告上诗人的姓名，此时则有了另一种意义
 
　　诗人王立世有信仰，但不是宗教徒。他读佛经，读《圣经》亲近佛祖亲近耶和华与耶稣；写佛诗禅诗，写十字架上的悲悯之诗，诗人叶文福赞美王立世“诗为寺庙修高洁”。王立世诗中的“上帝”是伟大宗教的至圣至尊。
　　写出了千首社会生态诗的诗人王立世，对自己的体检报告的感想，语词诙谐幽默，譬喻得当贴切，充分表露了他的人格豁达乐观，坦诚厚重，和诗格的不同凡俗，别出心裁，追求惊世。一份体检报告被诗人利用，从血肉细胞中提炼出一首心灵之诗——病名吊诡地转换成良药，有问题的器官得到了改善与加强。
　　胆结石，是上帝给胆小怕事的诗人的胆囊，放进小石头壮胆的。脂肪肝是上帝怕多愁善感的诗人受伤，在他肝上包上脂肪。甲状腺结节，是上帝怕看见不平事就多说话的诗人祸从口出，在他喉管装上了把门之器具。心跳节律缓慢，是上帝把诗人爱激动易热血澎湃的心脏，有意放慢了跳动的速度。诗人从正面理解了上帝的好意。这些病是上帝的恩赐，上帝不让诗人痛苦或完蛋。
　　至此阶段，诗人的四种病患，变成了四个故事；四个故事中的三个主角——伟大的上帝、诗人的性格特征，和病患的衍生物，变成三个神秘的隐喻，深寓人间真理：遇到病患，我们自己救自己——人是人的上帝。
 
　　在读包容冰和王立世的《体检报告》时，我想起现代著名诗人捷克的米洛斯拉夫·霍卢伯（1923—1998）的关于病患的短诗《库鲁病，或微笑的死亡综合征》：
 
我们不是新几内亚人，
我们没有放纵于残食同类的仪式，
我们没有窝藏那导致大脑
和脊髓痉挛、
颤抖、进行性精神失常
还有典型面部怪相的
蜕化的慢性病毒
 
我们仅仅微笑，
局促不安，我们微笑
局促不安，我们微笑
局促不安，我们微笑
                      （董继平  译）
 
　　库鲁病是一种怪诞的病，学名“新几内亚震颤症”，属中枢神经疾病，发作时面露怪笑。这是一首怪诞的诗，和他所描绘的病一样怪诞，从历史扯到现行的病毒，向世界三次局促不安的微笑。标点符号也失常了。一个全民戴口罩战胜了新冠肺炎病毒国家的诗人们，能笑着面对自身的疾病，却绝对不会对着库鲁病人的笑而笑的；已不戴口罩的中国诗人，面部露着上帝般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