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不备马鞍的诗歌骑士
——论顾偕长诗的思想底蕴
每个人生性拥有的东西都应当可以理解为一种意义,作为一种不能仅仅代表个人的意义而将它披露于世。很多人因为不甘冒险而反感这种合情合理的表达。
顾偕绝对是个不备马鞍的骑士,从未授勋的英雄,一个可以向世界永远关闭也无限张开的瞳仁;既是一方冻土,又是一个呵气成风的宇宙。有时,在我们的创造性意志找不到真正寄托的某些空隙里,习俗和风雅的确能够给人提供某种机遇的,而往往想想“蓦然回首”的诗句,方知先贤示人的真谛的确难能可贵,的确改变了人对生活的感受。顾偕不是一般人意识中定型的那种诗人,以一种固定下来的诗人身份在从事创作活动。顾偕在创造自己的作品,而绝非是从事创作。他在用他属于人类的精神和心灵,用诗的形式将精神和心灵中的光芒投之于世。一个真正的诗人,只能如此。
的确,没有一个真正负有艺术使命的人是不经历做人的惶恐和孤独的。顾偕只存在于他的诗中。虽说他的脸型、声音、举止,无疑是气质十分逼人的,但要真正认识些什么,你只能在想象中去虚构或者再造他半生生活中冶炼他的那个大熔炉来,只能想象他今日能端坐于艺术殿堂所经历的那些个万千的台阶。常规断不能使他的诗如此超然,在现实与他的诗之间只有本质的微妙联系,绝无形式的雷同。《人类幻想》、《天空》、《上帝的梦》、《太极》这些长诗都与他个人的梦、个人的诚实一样均是不能简单诠释的。洞察者、先知抑或诗人的身份着实不能由人自取,就像我们不能随意篡改自己的血型一样。
一
上帝赐予每一个单纯的人,每一个“脱离了世故画框”的人一副悟性的翅膀,使我们同样能够成为一个梦游者邀游于人类幻想的天空;溶宇宙万象于心中,汇太极灵气于体内,孕之以光的胚芽,受之以爱的长梦,在幽幽蓝光的拥抱中,饱享生命之美好,艺术之酣醉,挟一切可挟之物腾飞越于人类史前的神秘。顾偕内心世界经历的,或许我们曾经也有过瞬息的经历,只是那种长期昏睡于内心的境地,在我们一俟前往倏然又不知朝何方启程罢了。
我们理当明白幻想是人类的特权,是一种超越于思想之上的精神本质现象,它不会在认识中衰老。顾偕在他的《人类幻想》中,代表每一个人说出了这种世世代代被心灵承认和证实而今又差不多被人遗忘的真理,他为此“付出了整个生活”。有着灵魂的人类不能停留在肉体感官的安逸之中,更不能单纯地死于不满。生命运动的规律使“你无法将热烈滋生的渴望置于沉默”。历史就是这种不甘导致的前进,就是由幻想开创的长轴画卷。今天我们伫立在几千年文明流荡至今的历史河岸,我们都必须承认自己已是“由深刻所孕育的新一代人种”,因此人类的幻想是真实有力的,是人类历史固有的曾经不断闪烁的最高思维形式。萌芽意味着收割有望。由不满而导致的幻想,正是我们这个时代心理无法平衡的苦难所要结出的必然硕果。在“寒冬覆盖大地”的日子里,的确,“这是一种死亡的程序/当我们共同把理智/全部沉淀在黑暗时分/生命便于/那场不能祛除的惊喜中/悄悄变形。”这位表达了“人类幻想”的诗人以预言家的口吻告诉了我们这些,同时又以其非凡的洞察力,借着向这种初露端倪的裂变发出了种种防范的信号:一场精神领域中的殊死较量,斗争双方所暗示的种种因素,必须引起我们的注意!一方是困惑、怀疑、否定、不满、“焦虑地举步”,以至于发出来自底层的呐喊:“我们不甘这样结束/你必须替我们/——拯救这微弱的本质”;另一方则是“保守的对称”、平庸、“廉价的喜悦”、“身前身后的平衡叫嚷”、“麻醉的毒药”。在这双方即将展开厮杀的战役前,只有真正的勇士才必定自信:“拓荒既有开始/沉沉的希望/就有完成”;“我们的灵魂/会在/沟壑与沟壑间显现魅力”。现实大地上久留的人类,难道这不是我们内心深处难以窒息的企盼吗?难道谁能否认这是人类精神生存的一种不可忽略的状态吗?我们无法逼迫自己放弃这一事实,或长久停留在盲目的误区。尤其我们的灵魂飞抵天空,于5000米的高度再来俯瞰人类的现实时,我们不能不由衷的感叹诗人对艺术的那种超出一般的忠诚。
二
天空下,西绪福斯神话成了一种赤裸的真实,远离上帝的孩子们,在忙忙碌碌地编织着荒涎。“天堂的福音/无法重归尘土/本质的暗示从此如密码”;“喉咙不知什么时候起/竟被仇摧毁/全世界的验,仿佛/都在秘密缔结一种嚎叫”。超恐饰的战争、无耻的金融追逐,意识形态的荒芜、专制与暴政、粉饰的太平,虚伪的和平、宗教的阴森、无聊捍卫的秩序与不加约束的反秩序乃至最终人性的萎缩,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使人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与徒劳。这是一种群体的病症,是天空下一种普遍流行的瘟疫!
人类任何一种重建都起源于一种纯粹而彻底的批判,旧的时代不能被一种不痛不痒的斥责震动。诗人当是社会的医生,他理当与病人一起对病的表象与潜因一一切脉曝光。任何人没有权力拒绝人类的良心,更无权力扼杀自身渴望健康的天性。顾偕是在一种每个人都可能达到的高度上仰望天空,莅临地极的。
我们必须放弃一切假象及陈腐的可知之物。每次意识的丧失或者弃绝人们无可奈何屈服的表象世界,实际上就意味着一种生命的全新的收获。只有这种彻底孤独(所谓“内在孤独”)的苦难才能孕育生命的成熟,使每一个非凡的生命从而进入永恒状态。这种状态往往便是这个社会的人群不久即将发现的生命的曙光,并且以后可能又将使人们惊奇地发现这种曙光,曾经出现在人类历史大陆的彼岸,甚或此类景观历来就是人类历史验证过的某种拯救的循环。我们人类之所以能够绵延不断,乃是因为他们作为个体的存在,终究能于一般的长久的肯定中找到一种残酷的否定形式,同时又在否定中达到更深远持久的肯定。这样的一种成熟的生命,接下来所要获取的,就是现实的成功。批判之力存在于医治之力中,医治之力存在于拯救之力中。唯有一个成熟的生命,方能获取一种明晰的对于已存世界的全面占有——即通常所说的精神征服。这种占有和征服,就是先前意识全面崩溃抑或全部丧失的正常反馈。这与一般未曾经历过心灵死亡的人在现存世界中那种纯意识的获取完全是两码事,其间存在着纯物质与精神化物质的本质区别。每个人若有一种从内心深处批判俗世与放弃俗世的勇气,他就必定能越过死荫的幽谷而重新走向现代世界与人生舞台。当然,也有许多生命在放弃与重新获取的夹缝间不幸夭折了。比如说那些对自身以及世界、人类彻底绝望的自杀者,他们的悲剧就在于未能“克服经验的死亡”。对于那些个津津乐道于这种一无所获也是一种美德或者将这类死亡奉为人生极境的人,时代只能报以恐惧的苦笑和最终的不信任。
“坚强,来自死亡”,每一个在死亡面前产生过恐惧或者已经历了心死的人,其实都有权力从这种活生生的死亡中获得坚强。这种坚强是不带任何勉强的坚强,是被信念充满的坚强。这种坚强带给人的不再是对悲哀的无可奈何的忍受,而是超越悲哀。从这个时候起,他才能够用一种鄙视一切又重视一切的态度,重新开始生存于世。在一般人眼里,尽管这种生存似乎并没什么变化,但这只是开端,有这样一个良好开端的人,才有资格驾驭自身体内那些失丧的本能和破坏䄮序的野性与混乱,以及对于整个世界其中包括自己的民族一种肤浅的弘扬和无知的全盘否定。谁认识到了人类某种错误的痛苦,人类自当感激谁。诗人一旦成为大众的先行者,祖先也会感激他。因为只有这类有良知的人,才没用冷落或骚扰来破坏人民灵魂的安详及对自己后代的期望。他们放弃假相而赢得真理的重建,在每一时代都应被看作是一种非常合理的互补。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对于天才的真髓必须具备的那种较为公正的整体把握。
三
自从现代艺术,现代心理学诞生以来,文学作品开始冷淡人们司空见惯的现实可见之象而将象征性对应物或者超意识的梦幻作为了一个重要的表现内容,这类作品尤其在西方,不少都是出自于大师的手笔。它们往往是借着一种对现存世界的局外人的冷漠而触动人们的神经的。一种人的彻底的冷漠,肉体的冷漠,使人再也看不到精神和血的流动。当我们用自己的心理情绪读这类作品时,早一时代的人们已普遍滋生过的情绪会悄悄左右你、支配你,使你感觉到一种真实的沉重——一种隐约感觉而今天突然又清楚地闯入你内心的讲不清的难堪。如读卡夫卡、读加缪及普鲁斯特和乔伊斯。这种现象因着一种潜在的生命力的推动已上升为一种人类气候了。它们在回避以往所有的观念世界。回避意味着什么?倘若用我们中国的道学现象作为参照的话,回避依然是一精神的状态,类似于山林中隐居求志的冷漠,其心理状况依然是复杂多因的,实有“曲避以全其道”的崇高感。正如荣格所洞见到的尤利西斯在玩世不恭下面隐藏着巨大的同情心,他知道这个既不美丽也不善良的世界中的忧患,还知道这个世界的更坏的地方:它毫无希望地滚滚而行,经过永恒重复的一天又一天,抱着人类的意识跳起白痴的舞蹈,一小时又一小时,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人类因此该自逐于何方呢?我们被这些无可拒绝无可否定的荒涎说服了,以致于用永无休止的扰乱击溃了自身所有的图谋与目的。倘若我们委实意识到是被击溃了的话,那么这种击溃接下来会不会出现某种转机呢?顾偕在长诗《上帝的梦》中告诉我们:“但上帝赋予我们的概念/毕竟是人类”,由于一种永恒的自制机制存在于人类的始终,因此它也始终都在根据时代的倾向,寻找着能够担当起自然使命的代言人。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尤利西斯就曾寻找着他合宜的替身,尽管这替身可能是如何地完全不同于他过去的那种本体。
顾偕在《上帝的梦》里究竟说了什么。他还能像尤利西斯一样的什么也不说吗?“选泽冬天”,在普遍的沉睡中,休眠之中的人啊,“万年之前的给予者/今天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希望你们睁开眼睛仔细看一看你们自己所演的一出长长的悲剧!你们“远离我意图之岸”的种种徒劳,是多么地令人颤栗和震惊!!“这个世界,不会有什么最终的果实累累/巨大的风暴将会把你们编织的魅力/瞬息送往一个无限的深洞,因为你们的模索/至今还停留在怎样记录功绩的满足上//任何欢乐的真相都在悄悄饲养着僵化/如果你们认为忠实是堕落/那这天宇外并非与你们同等的纯洁/在你们自甘延长灰暗理性的孤独之际/则绝不会再来挽留你们什么”!针对这些毫无信念,枉然挣扎的人们,拉开的悲剧序幕,又有什么不自然的呢?人类恶意的误解导致了爱情的荒谬!致使“我们已不知道安谧会带来什么/坦然冷漠,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难道这真是一种凄惨过时的迷惘吗?生活的场景中还有美与艺术可言吗?“本世纪诗的熔炉/正由受割礼者主持拍卖/因为他们的视觉/除了性感的压迫/还遭到24K首饰的纠缠”。僵化于某种人为定律,肉体的低劣感官以及物质的疯狂侵蚀,是不是正在威胁着我们纯正的欲望和本能?怀疑一切,甚至怀疑自己? !“作为人,我们/学会了不该学会的挣扎”,我们有没有彻底丧失无可自救的恐慌?“一两片羽毛的回声”能够挽救我们这时代精神的可怕的衰落吗?是的,我们理当承认自己已的确没有了“丝毫的风度”。
因着曾有的战史的辉煌,“许许多多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处”,“我们是在峡谷/怀抱一种解体的冲突/扼杀着/自己应该懂得的辽阔。”生存,还是毀灭,这种隐秘的死里复生的情绪带来的不仅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甚或还有无限惆怅的企盼。顾偕在《上帝的梦》中所描述的一切,对于现代人类和社会精神阴暗面来说,的确是一种彻底的全方位的袭击。他于高空之上看到的是整个人类无法再用假相来掩饰的自己精神的糜烂,这种精神糜烂不管你加盖多么厚的金属,它所投放出来的腐臭,无疑已是久久融动过他的心灵和精神的。顾偕无疑是一个世纪未的洞察者,有一种否定和批判现世唤醒今人的象征力量存在于他的心中。他完全排弃了纯属个人的渺小和悲哀,而将一种来自大众的更深的情绪喷薄出来,这就是一个艺术家必须走向大众前台的理由。我们不能被一种顽固的否定继续愚弄,正如人不能在心灵可怕的自卑面前不再寻求出路,纵然无路可走,至少我们也该在痛苦的水平上期待和等候着什么。回顾以往一切高高在上的所谓尊严,再面对自己眼前的无底深渊,我们自己走路还有什么价值?于是我们需要停下来,让意识和精神带着极不甘愿的喘息驻足于人类历史又一处火山口。从《上帝的梦》里,我想我们都已渐渐觉察到了一种世纪末的情绪了。
是的,我们难免心灰意冷。但人类毕竟有人在这里朦朦胧胧却又认认真真地描绘这种大众的末路穷途,毕竟有人清醒地表达了一种无限蔓延恐无终结的痛楚了——而这样的一个事实,才是作品以外的珍贵。他们的思想目的与意图,难道就完全不是值得引起人们警惕的信号吗?神圣的象征历来都不可能长久等于简单的符号,既可能来自诗人的大脑,也可能来自每个人的大脑,由此它就不是一种与人无关的意向了。事实上任何单个的独特的东西一旦它代表了一种普遍现象,人们对它再漠然处置,恐怕就是过于简单甚或是种可悲的疏忽了。没有盲目的信仰,没有理性的顽强,以毫无偏见的体验为基础而将事物真象的意义带入生活之上的一种艺术的真诚,旨在寻找不愿背叛真理的同盟和不愿走向深渊的朋友,同样,它在无法单独格斗的痛楚中也意识到了响应与援助的必要。顾偕是个同人类同甘共苦的诗人,恐怕从这个角度来认识他的“艺术可以打动魔鬼”的醒世箴言更为恰切,更符合我们内心深处的人道。
以难以被肉眼所洞见的人类幻想的天空,人类灵魂以其精神的象征,始终冷漠而又深情,高傲而又仁慈地注视着木偶们跳动的狂欢的舞蹈。它纵或平躺于泥沙之中,但那永远不能被人诋毁和囚禁的光芒,仍灿然有热,超越着所有的禁锢。四季的云光独自问候,用呓语和大自然交谈,“在反抗温暖的问题上/积累了许多种子”。多种状态,超前意识,幻想的天空没有限度,没有死亡的顽强,更没有卑下的降格和恶心的媚俗——如此种种,便构成了顾偕诗中丰满的思想情节。它是与渺小对照的博大,与失控对照的和谐,与盲从对照的坚定,与屈服对照的仰望,而最终,象征着光彩夺目的艺术的人类精神,必以一种包容万物的统治意志和永不止息的爱的本质环绕着我们的地球。“倘若你们还想获得我的化身/那就从单纯做起吧”。是的,我们都愿意让灵魂回到失落的家园,使心灵的眼睛张开,重新看一看永恒的天际;挣断幽灵缠身的锁链,让自由、真理和光明,再次友好地走进千家万户。而从此不再是“花朵的战争”,不再是以美的名义来进行的掠夺,不再是缺乏实质的虚妄。因为单纯是人类走出地球的唯一出口!
顾偕诗歌中的主旋律,在万千音响如泣如诉的迭起中所要告诉读者的,正是这种每个人都能感悟到的不朽。当然,在许多地方,有人用不同方式表达或已实践了这个起步,但作为一个生息在曾经是万马齐喑,几乎不能倾吐自己明媚心曲的古老东方,这类新歌说到底毕竟还是一种多少人日夜所要期待出现的东方的觉醒,以及我们苦尽甘来的慰藉。
四
现代西方人喜欢的东方禅宗和瑜珈术,那种远离尘嚣的出神入化的空灵,的确于某种程度上能使人心理解脱。世界不再向我们索取什么,人宛若鱼鸟,一跃而为碧海蓝天的主人。这类从未有过的启动力确实很美很陶醉人,尤其在这个时候,当他们生命中的所有无法承受的轻和重都离开了往日百般无赖寄生的躯体时,这种享受则更使我们意识中所能记住的一切生理过程黯然失色,而人的种种追逐倏然也变得可笑。
人与人之间的种种麻烦若能真在忘却中获得饶恕,这实在是我们很长时间内亟需解决而终又未能解决的一个境界问题。至此,我忽然想起在顾偕的诗中链条一般存在着的另一组图画,它们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太极》这部大诗。人们可能会问:这个顾偕究竟是在刻意创造一个不可置信的神话般的现实呢(不完善的个别“艺术”现象或者说美的赝品,在某种时候大旗飘飘地一直败坏着人的美感,这就是顾偕在他的诗中确定的所谓“审美私欲”所导致的外观恶兆。),还是在这将这个两千年前就被古代哲人所提到过的“太极”,真的化解成了环绕我们生命的祥云吉雾?我知道作者在《人类幻想》《天空》《上帝的梦》这三首长诗中都已很明确地将人间的辛酸苦辣化成了图画,问题是在这些的图画以外,还有一些格调难以与主体保持一致的镜头,仍需我们读者不得不为此费尽推测。
《人类幻想》:“你的心飞离孤独/从所未有的自由/在你眼里宣誓//情欲奔放的丰厚的形体/百啭二月流莺//史前蕴藏的梦想/此时不规则地围拢/天真作响的篝火”;
“你想象不出这种遗忘的离别/在你看见我/亲切守着宣告的阴凉午夜/你精神的同胞——我/已走出了尽是蛙鼓的池塘/他的行踪从此不返/膜拜的行列”。
《天空》:“也许这片荒原/是我们最终要去的地方/一切生生死死温柔的传说/将化为不会对话的云彩”;
“那由看不见的泪水/化作的雨林带/一枝没遭污染的品格的雏菊/和一只躲离了连锁中毒的蝴蝶/正召唤逃亡了沼泽的心智/重新开放”;
《上帝的梦》:“不能自主的静电/摩擦为只有一次的清脆永别”;
“记忆中的春天/悄悄掺入《圣经》所指的那块净土……”
我在这些表达了一种特别意境的句子面前伫立良久,渐渐地也恍然入梦。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坐禅,而是在领悟一种需要。前面我对作者所提到的“人类幻想”等等只作了某些概念和意义的阐释,那只是静态的。因为我明白,任何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不至于会将自己的思维,单纯留在仅仅为表达某些已知的概念和意义上,他可能更喜欢身体力行。只有这样,他才会不由自主地发现更多的东西,其意境才会出现活生生的典范。一种精神倘若不是来自有热量有动力的血液的话,表达就无意义可言。听说一些读过顾偕诗的人对他的诗中流露出的对人类“恨铁不成钢”的感情有些担心,如果真正这样,那么,他们的思维趋向和个人经历就不免有点幼稚和单一。而我则更喜欢对照人类已经出现的精神现象来推测他的诗歌的合理性、代表性和深刻性,根据精神的本质来接受它们提供给读者的信息。
因此,当我将上面的几组画面集合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到了备受欢迎的禅宗与瑜珈术所能引导人进入到的沉重之后的轻松!它们是艺术与宗教的巧合吗?两者之间可不可以找到一种实质性的区别?在一个精神面临着严重退化,人们在种种振振有词的彻底否认精神指南的时代,某些普遍存在的心理恐慌并没有因为科学的发展而遭到克服,比如连最起码的延长生理寿命的欲望和摆脱内心苦恼的欲望至今总还是那么无法克服的强烈。由此,我不免要推想,或许东方的禅宗和瑜珈术在很高的程度上是能够抵制住这种感官经验的冲击的。至于为什么要把顾偕诗中的意境与之相联系,我以为当我们这群活生生的现代人与全人类在一起体验着社会投射到自身内心的阴影时,顾偕诗中所表达的痛苦,恰恰正是我们无数个日日夜夜为之洒泪的真实!“幸好/你还没有自杀”,读到这里,我的心油然怦地一惊。回过头去,再将那些剪辑到一起的画面反反复复的细想,一种轻松感便呼之欲出,唯有这时一种精神的力量立时使我想它是在清晰而具体地维护着我们生命的权利,将我们于以往心灵割裂的宇宙意识召唤了回来。如果你愿意走出那个“尽是蛙鼓的池塘”,“从此不返/膜拜的行列”;如果你也愿意对那些“不会对话的云彩”,久久凝望;如果你还愿意在反思的恒光中让生命去领悟艺术所提供给你的关于字宙的更深刻的理解的话,你的苦难则必然上升,必然会使自己考虑到某种协调对于每一个生存者的重要了。这种升华对于酷爱自然、酷爱艺术、酷愛生命和谐的人类来说,恐怕是比禅宗和瑜珈术更值得倡导的。
五
现代艺术现象多次向人们揭示了世界的现象,诗歌、小说、戏剧等各种文学体裁均在为这已被肢解的巨大“世界的肉体”作出支离破碎的表述。唯其如此,人们似乎无法规避地感受到了艺术精神的麻木和死亡所带来的苍白和荒凉。尼采的“上帝死了”这句对于人类的客观而深刻的批判警告,一度成了各种消极情绪的直接证明或者说是恶性的认识,极似污染病毒一般侵害了精神的生命。无价值的黑色浪潮席卷而来,每一声呼喊都掺杂了一种死亡缔结的嚎叫,这是诗歌王国的悲哀,更是普通人的悲哀。诗歌作为软弱无力的号角,吹出来的是没完没了的哀乐抑或是挪揄和讽刺互相纠合的嘘声。诗成了小市民,诗成了少年骑士在自己房间里勇敢的冲刺。依照文学多元化的理论,这种现象作为一种历史是可以存在的。但今天我们须因着顾偕诗的出现,而要重新看重诗的真正传统及诗的本体身份了,且必须强调诗歌作为一种表达人类最高观念意识存在的本体意识,它就决不能够抛弃人类内在的精神和灵魂,而相反地变为某种流行意识的消极对应物。
真正的艺术应当被看作是人类为生存斗争而创造的另一方面。诗歌理当讴歌作为不息奋斗者存在于这个行星之上的人类。诗是一种直觉,一种信仰,诗的印证是对真理的一种非常适合人类审美趣味的弘扬,更深一点是符合历史的要求和人类希望光明的内在需要的。它艺术地总结人类历史,将普通的人类经验上升为精神的领歌。精神是美的中心,是诗的灵魂,它表述的是一种生存价值,有所强调的价值,而不是一味地隐而不见其义。反意识的表现手段所载重的是一种从潜意识层次中喷涌出来的新意识,这种意识将帮助你看到人类家园的新风采。它是建立在冲决传统和旧习之上的一种精神的建树。透过内在之物与外在之物,现象之物与本质之物之间的和谐,它调节了人类生存的观念,并于万物理想原型的基础上,激发了人们的爱情和联想。而由这种历史感所加强的诗人的使命,无疑是必须体现在一首诗中的关健。“诗人的全部创造的意愿,在于写出那个时代的情感的历史。”(谢冕语)所以,一个诚实的诗人,不会在人们的痛苦和历史的挫折面前闭上眼睛。诗应当看出问题的症结,并且与指明方向的启示吻合。深刻是人类需要的一种思想结局,恐怕这也是给诗歌和诗人们正名的唯一出路。在精神和物质这两个不同的领域里,有一种纯粹的表现,即一种超人的体验,它完全出乎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能够统治意志,这种东西就是艺术。诗表达它、阐述它、联结它,把它推向人生舞台。幽林深处,窄径峰回,烟波浩森,红日出海——如果诗不能如此,还有哪一种艺术能够攫夺此种自然奇观的生命力?
确实,今天的生活使每一个人都感到了紧张和沉重,时间浓缩又爆炸,诗只能点点滴滴在窒息状态下渗血!躯壳太厚,假相太多,我们只能用厌倦的脸来打量艺术的扭曲,声嘶力竭或者离家出走。“当暮色漫过这片没有种子的黄土”(《太极》),诗——艺术,便成为这个宇宙中大大方方的“梦游者”——它既走入你思想的深宫也走出你意识的雾霭。“在艺术中异端便是正统”(乔治”桑塔耶纳语)。一个今日诗坛的叛逆者,我想他定会在孤军奋战中为正统拼出一条血路来的。大范围存在的丑陋,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在心灵世界,自由的诗歌都有权力和理由将它驱逐。而对今天诗坛,一场非常可悲的追随感觉的阵风正在拦截幻想,狙击这一人类生命永恒的思考方式。对现时人类的漫不经心,拂䄂而去的辞别,驳杂㪚乱的表象世界,内在链条的锈蚀,均以无数破败的鳞光投射到濒临死亡的诗页上。精神的高度萎缩已日渐导致了肌体扭曲不可抑止的疯长。读者们应当警惕这类所谓的张力与潜力正逐步在僵化诗神的四肢,致使缪斯成了负有重壳而无力飞跃的巨人。蛀虫存在于自己心中,我们必须首先除去诗之灵魂的天敌——虚伪和软弱!而顾偕在这方面已身先士卒,向嚣张的诗坛“歌利亚”举起了他的投石器。
六
超前意识流的认识,不仅可以使我们借助于所有艺术天才各自空前绝后的思维活动和艺术作品加以证实,也可以通过诸多科学理论的最高发现来明确其存在的真实性。例如荣格所发现的集体无意识,从心理学的角度便首次揭示了“集体无意识”才是人类意识的主流。而这种揭示事实上也非常吻合中国古代道家对“道”的认识。“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德经》二十章)。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至于道为何使人觉得它只能在恍惚之中发现,这种现象决不是因为道之可疑,而是因为人们长久的俗世生活已造成了思维的障碍,即所谓观念模糊所致。再如,更为有力的引证乃是现代物理科学理论的新发现,已为人类精神活动的超常存在作了较为客观的解说。潜科学的“新时空观”告诉我们:双重时空即常规时空与特异时空是并存的,在物体实态运动之外,还存在着物体的虚态运动。这种理论相对意识形态或艺术思维的空间来说,它向我们揭示了这样一个真理:即虚态运动的最高体现在于人的艺术思维活动可以呈现出一种超常状态。它既是一匹脱缰的自然之马,同时又与相对永恒或相对稳定的天律、自然、社会以及人类保持高度的默契。而事实上,这种类似物理领域的超光速运动的超前意识,是自有字宙以来就存在的。在人类整个过程当中,尽管观念以及物质都存在了一个“死亡带”,但超前意识依然隐现于所有天才的思维空间,且相对时空而和谐坚定地呈示出了一种放射性状,我们可以触及到它,但触及的条件是以思维的解放为前提的。生命活力的张扬历来都是思维的必然趋势,常规思维固然可以是它的基点,但有时可能成了它最为严重的束缚。不过一旦常规思维越过了天然秩序而继续成为它的屏障时,它倒反而会在一种反作用的推导下,加快自己的速度!联系到顾偕的长诗现象,我认为,这就是往日窒息艺术思推所带来的反常。从他的诗中,我们欣喜地看到了一种拯救思维僵化、艺术沉论的思维信息波,而这种“信息波”,宛如一位不备马鞍的诗人骑士,正在坦荡无畏地冲决精神领域的所有封闭之门,进而期待人类尽早从物质膨胀的恶性生存下解放出来。在科学已普遍承认能量转换的今天,这种解放无疑可以看作是对物质世界和心灵世界的一个重大冲击,甚或是对固守死亡意识的某个没落的领域一次重大的挑战。
丧钟不为天才而鸣。灵魂自有它与生俱来的秩序,生物圈为着今天的生命,必然会以其自身的规律以其无语的热情伴随人类的天路历程。宇宙是个精神结构,它的不可捉摸的目的性最能够激发人的诗情,把人引向它内心深处的焦点之上。天才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向它靠拢。这是作为物质的人同时作为精神的人本身理所当然接受的自然的恩赐。“我们将往哪里去”(高更语),人类至终还是要思考这个问题的。长诗《太极》所表现的画面告诉我们,一种生命于黑暗中奔走的速度、方式,还有目标,它们走得很广阔,在心的广宇,穿过封锁灵魂的重重牢狱,正在一乎展示过去失传的历史,一手展开尚未到来的明天。我们在作者所铺陈的两种文明交替之处,因此难以确定作者是在肯定什么或否定什么。也许读者所认为的否定正是一种更深内蕴的肯定,而据其字面所理解到的肯定倒是为了达到一种否定的效果。为此,我们只能领略到其中的精神战役开始的各个阶段:精神的失误,精神的痛苦,精神的不灭。在这些隐约可摸的严肃秩序中,附和着作者的表白,我们甚至只得承认自己的确已到了精神的冬天。从唯物主义、怀疑论、终结的思想、讲坛哲学,渐渐接近一种最后的世界感情的传播(如同德国哲学家施宾格勒在《世界历史的透视》中所诠释的阶段)。冬天是思想成熟的季节,顾偕的诗作中的这种满目是冬的画面感,于冬眠中的想象群迭于诗中,一切都有根有据,直达心灵。艺术无法走入残酷的极致,从整个寻求大同的人类历史的要求来认识,它无疑便失去了光彩夺目的身份。艺术家是精神王国中最执拗的创造者,他们随时随地都在走向大众的反面,纠正大众共同的错误并号召大众走向对历史对自身的否定之中。同时又引导人们的情绪在无法平衡的被动中,迈向另一方向的出路。这条出路便是重新推进、赋予灵魂以符合某个时代特需的那种神圣的意义。世界上只能有关于灵魂的信仰,别的替代品只能使现实变得伪善。因为物质从来不能统率精神,更何况难以从心灵的角度来反映本质。因此精神超越的终极只能是上帝。批判者抑或艺术家倘若不将批判的作为与信仰联系起来,就必然缺少批判的推动力。我们的艺术家应学会在自我指控、自我改造、自我升华当中实践这一理想,这既是一条精神的道路,也是一条世界的道路。
七
不管怎么说,艺术,尤其是具有辉煌艺术生命的诗,总不会是时代的宠物,但它能使我们树立或者更新思想的原则,在我们的心上留下烙印。从隐喻的意义上来说,我们依赖它而存在。而一旦清除了淤塞的泥淖,时代还是需要承认诗的光彩的,因为它有它自己美丽的纪元。对于顾偕及其长诗作品,说来说去我总还觉得辞不尽意,它主要拥有的还不仅仅只是一种抽象意义,它涵盖在我们心理的内容,只有在更深的探索中才能渐渐明白,诗人已将这种权利交给了耐心的读者。而顾偕对自己的长诗的价值,相信也是有着冷静的信念的,这种冷静来源于世界的老练和成熟。人类的宗教意识已经由对外在神祗的概念化的崇拜转入了对内在生命与宇宙神祗真正融合的寻求,诗作为这种意识的载体,是座落在诗人的信念之上的,这当是人类历史精神和物质溶为一体的佐证。我们从顾偕的诗中已然感受到的音乐一样的思想,那种襄括具体的抽象,特殊的意识群观照在我们心上的效应,如一种情感和姿势联贯的整体,颇使我们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意愿的解脱。这种解脱同时与诗中意象与思想的重迭,概念的逻辑与幻想的逻辑的交合,以及有意地摧毁传统语言单一的亲和力而创造出来的超经验的造句所产生的谐振波是分不开的。
当然,我们现在不能是一个单纯需要诗的时代。而当下,诗之所以来得尴尬,与普遍自信心的丧失是有着极大关联的。错误和盲从使心灵邪恶,诗也自是难以独挡一面。因此,良心对于诗的辨别在某种意义上讲,比诗人写诗更为重要。诗最不能忍受的也就是被奴役和被亵渎。一且永恒成为“光彩的蒙难者”(《太极》),艺术自然就会被肢解。诗人只有健全自己的创作意识即身先士卒地走入社会变革的前沿,才会有诗歌的明天,同样才会有诗人的明天,人类才能在幻想的天空一展雄姿。诗人不能仅仅在诗的圈子里考虑一种体系的建立,诗人仍当是战士甚或是高贵的精神骑士。历史没有无硝烟的舞台,任何时代的真理都具有火药味的。这是一种起码的常识。历史有时之所以推崇诗人,乃是因为诗人的血液是热情而生动的,他们时常驰骋千里万里,纵然弃之了防止危险的马鞍。
97年3月3日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