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谜底（组诗）

斑白的胡须日日成尘

啃过冻梨，咬过钢筋的牙齿
如今向所有坚硬的事物投降

血管跃出手背，只是
里面流淌的不再是各种誓言
心跳和满地桃花

苍鹰在眼前飞舞，心事
有了混浊的投影，各种
怀念在稀疏的发质间繁殖

知道累。懂得慢下来对于
生命的意义，广场上疯跑的孩子
常常是你最想关注的事物

种子和绿色已经还给春风
脚趾之上，已渐次还给大地

叮嘱

儿子打电话问我心情如何
我告诉他内心像酣睡的湖

从不深夜看足球
也不买基金股票
也不跟风各种八卦

儿子问我要叮嘱他什么，我说
迎风行走，最好不要张嘴

失落的谜底

铁匠的闺女胖丫是我的小学
同学，羊角辫下一副红扑扑的脸
长长的睫毛笑一下闪一下

那时候男生女生从不说话
课桌上面刻着一道深深的鸿沟
可我总觉得她的眼神里藏着不少话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找胖丫问问
当年她的眼睛里是不是藏了啥

多年以后回到老家，却怎么也
找不到，当年的铁匠铺了

读一首诗或喝一壶好酒

半夜突醒，看了一会儿张二棍
不困，看了看代薇，不困
又闻了闻娜夜仓促间藏起的
那块糖纸，依然不困，他们的
诗其实能让酣睡的人不断醒来

没有办法，打开《岁月如此苍凉》
刘年从祁连山的深处驾着尘埃
一路奔袭而来，他那带风的句子
可以让人入睡，只不过他骑的
那辆破摩托实在太响，有点
像某个寺院里的钟声

庄户人家的狗

庄户人家的狗命贱
抢一口猪食就能活命

庄户人家的狗自己遛自己
没坐过汽车，没吃过狗粮狗罐头
生下的孩子没有名分

庄户人家的狗看人的眼神
有点像庄户人看城里人的表情
庄户人家的狗把院子里的
鸡鸭鹅当做家人

庄户人家的狗生下来就叫
笨狗，背上背着世上一笸箩
贬义词，比如看人低仗人势
比如一辈子改不了吃什么什么

它的快乐很简单，庄户人的
大手摸一摸它的头，就能让它眼泪
汪汪，满地打滚，把粉红的
肚皮一再露给你

最不愿意庄户人进城打工
最不愿意跟着庄户人的老婆送站
最不愿意跟着客车跑了十里山路
庄户人也没有喊它上车，最欣慰的是
庄户人含泪撵它回家的意思它懂了

从此以后，那只乡下的狗
不管是公狗还是母狗，都把
自己，当成了家里的男人

成长的坐标

一岁的时候，父母很年轻
奶瓶年轻，尿褯子很年轻

十岁的时候，老师很年轻
课桌很年轻，同桌的女孩很年轻

二十岁的时候，天空很年轻
足球场很年轻，夜梦很年轻

五十岁的时候，总想看看
当年的同桌还年不年轻

六十岁的时候，孙子很年轻
新入职的同事很年轻，天命很年轻

七十岁的时候，皱纹下面很年轻
掉下的牙齿很年轻，过去的日子都年轻

从一颗受精卵再到一捧黄土
天空很年轻，大地也很年轻

冯喜男

那时候，下工回家的父亲
总喜欢把一天的见闻讲给家人
有一个叫冯喜男的人常出现在故事里

是男人的男还是楠木的楠亦或是
南方的南，父亲没说，只说这个人
能看报纸，常听收音机，懂的很多

父亲不识字，说起来就有些羡慕
后来土地分到农户家，生产队解散
这个名字依然重复了许多年

前年回乡给父亲扫墓
村口偶遇晒太阳的冯喜男
衣衫单薄的老冯居然认出了我

聊起未来，他说，昨天
北约又有新动向，他说黄金
也不一定保值了，他说大国要
更加重视粮食安全，我接不上话
一直为自己的无知感到难过

直到挥手告别，我也没想起
问问，他的名字究竟是哪个男

粉煤厂附近的小饭庄

离三里远，就能听见激烈的
争吵声，叫骂声，摔打声
不时夹杂着诅咒声

细听，是厂里下夜班的两个
民工在辩论俄乌冲突问题
泛红的脸上盛开暴怒的蚯蚓

搪瓷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
一次次失去了它原来的形状

夜半十分，刘齁巴用嘶哑的声音
指天发誓，要和请他吃小烧的
张齁巴，不共戴天

忏悔

还记得，夏天的玉米
每一片叶子都极力靠近天空
很像我无忧无虑的青春

到了秋后，没用谁来教诲
那些叶子又齐刷刷地向大地弯下腰
大概是懂得了喂养的恩情

如今，我已两鬓如冬
依然没有向喂养过我的一株
玉米、小麦、稻谷，甚至
提前抠出的土豆，弯下腰去

麻雀

村庄是你们的，也是它们的
露水是你们的，也是它们的
谷粒是你们的，也是它们的
黎明是你们的，也是它们的

你们很主人，管它们叫家雀
它们很警觉，管你们叫啾啾
有人喂养它们，有人捕杀它们
因为和时代抢夺小米，它们
被称为四害之一，它们也因为
常吃害虫，又被称作你们的朋友

它们成群结队，它们之间
从不动用刀枪火炮，有话就
说在当面，一只起飞就都起飞
一只降落就都降落，它们总是
结伴对付落雪的冬日

没有村庄之前就有它们
没有你们之前就有它们
你们叫做家园的地方，它们
也叫做家园，只不过它们
从不欺负不会飞的你们

梅花鹿

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一种慈悲
你端枪瞄准她的一刹那，闪电也可能
瞄准了你，不过是谁先扣动扳机

一只梭镖从不会忏悔自己的
罪恶，大红的海报常为胜利者欢呼

我梦中的哽咽仿佛是来自一份
莫须有的判决，一只从未听见过
枪声的小鹿，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暖暖地看着人间

呼吸之间

一呼一吸，一秒
一呼一吸，一昼夜
一呼一吸，春分到霜降
一呼一吸，一生一世

一呼一吸，从来到去
一呼一吸，从地到天
一呼一吸，从起至终

一呼一吸，万象如斯
呼吸之间，万物皆有
呼吸之间，万物皆无

化妆师

有个家伙比我辛苦
日夜工作，替我设计
活着的各种造型

还要考虑如何表现无邪
如何装做老成，怎样掩饰尴尬
如何把不满说成赞扬，如何
把忧伤当做欢乐，还要考虑
什么时间在我的鼻子下面
安上胡须，在鬓角
塞进白发，在脸颊
点上一颗老年斑

直到有一天，才发觉他
已为我忙活了大半辈子

越来越强烈地希望，有那么一天
能在后台，紧紧拉住他的手
道一声：您辛苦了

知天命

少时盼年，星星，月亮
上墙的黄历都慢吞吞

过了三百六十天，大人
告诉你又长了一岁，一岁
一岁，像拔节的青竹

好多年之后你才懂得，多了一岁的
你，无非离云烟更近一步

奔跑啊，热吻啊，拥抱啊
你依稀记得这些词汇的背影

祝寿的人都走了，你突然懂得
别跟南山比寿，南山的寿命
就像东海的福一样，不过是个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