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枫:郭栋超诗集《水之语》序
2017-07-06 作者:陈枫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著名作家,《莽原》杂志主编。
虽是夏日,还没有蝉鸣,在乡下一个朋友的家里,被郁郁的绿色包围着,吃着全天然没有污染的农家饭,咀嚼出的全是童年饭菜的滋味,心情顿有融化之感,朵颐之时,进来了一位面肃之人,朋友说,这就是郭栋超,是官员,也是诗人。
之前,一位朋友突然在微信中发来一组诗歌,说是一个叫郭栋超的朋友写的,让我看看,顺便说上两句,诗怎么样?
未见其人,先读其诗,这得赞现代通讯的便利。常言诗如其人,数首叙事诗既不铿锵,亦不放逸,性情的文字,熟捻的写作技巧,童年、家乡、黄沙、红柳、古今轶事……在字里行间辗转、隐喻却不失饱满,诗句的衔接果断任性,亦可见诗人构诗的成熟和词语的丰富。我不懂诗,但仍还是被这位未曾谋面之人的真情诗作所打动,借用美国纪录片导演大师利昂·拉塞尔的话“一首诗就是一个裸体的人”。如果一个人的诗作赤裸出他的筋骨和血脉坦荡在读者面前,人们一定会去拥抱他的赤诚。他有一颗诗人之心,亦有诗意世界的抱负和激情,在这个物欲时代中翩然着自我诗性的无畏立场,用诗传达着自己的精神理想,仅此,已让我心生敬意,简单说一点不成熟的感受,自是应该。
见到其人,才识得这位诗人话语的直接和性情,言谈中无不流露出的一份对诗歌的痴迷之情,这份迷恋源于他少年时对汉语言和古典诗词的美学意境的沉浸和阅读,诗性历史与文学幻象提供给他太多的想象空间,而诗歌给他的陌生化、新奇感及艺术效果正是他想表述的写作形式。他说,虽然在诗意观照下的历史和现实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和现实,但它属于我个人创造出的世界,这可能就是诗人们的享受。
所以,当他提出让我为他准备出版的诗集《水之语》写几句话时,鉴于有前面诗评的印象,冒冒然竟一口答应了下来,殊不知接到诗稿时,才发现这么一组几乎纵横世界水域的诗作绵延出的历史和当下丰厚的个人化的视觉印象、时间的模糊与空间的折叠、微观的个体生命与宏观的民族叙事,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评述的。虽然仍可看到组诗中惯常的元素:意向、故乡、文化、自然、人文等,但它的意义并不轻松,诗人把纠结的内心留给了自己,也把思考留给了我们。
《河之殇》、《河之幽》、《河之悲》、《河之彩》、《河之苍》,由殇、幽、悲、彩、苍组合而成的以水为载体的,从欧洲中南部横卧的布里亚尔运河、布里奇沃特运河、米特尔兰运河和基尔运河,到泰勒马克运河、新港运河、约塔运河,再到环球的巴拿马运河、苏伊士运河、土库曼卡拉库姆运河、圣彼得堡的运河,继而回到中国的京杭大运河,承载着诗人的悠远、忧思、幽怨和赞叹,铺展给读者的是一卷画卷,一声喟叹。
佛经曰:水不沾水,尘不染尘;古人云: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以水为师。这至善之水正如诗人在序曲中所言:
“水是神话
不是童话
执掌亿万人生计的运河
注定了它的永存
风韵永存
细细深润
节节延伸”
但水到了远古与现代的欧洲,诗人却看到了河面上“飘动着众生赖以生存的物质,河床内杀人的武器,堵塞着运河的畅流;而每一次的欧洲之乱,总有从伊利运河驶出的战舰。” “泪流雨落/战火越烧越近 /白云越飘越远/ 海浪峥狞,炮声震天霹雳/孤岛摇动”。那些耸立的大理石战神雕像,周围总有累世因战争丧命的幽灵在无声的飘荡。而相对的是岸边教堂里的圣母、耶稣、十字架 ,这些表现终极关怀的宗教符号,用沉重的钟声平复着苦难中人们的心灵。这达至上帝之处的警示钟声能荡漾出和平之境吗?诗人断然写到“人呀!不要再撒娇,任性 /主放弃你/不再爱你的放肆骄纵”!他笑痴人,语人痴,他看到“炮弹几多次的炸响/ 震彻了穆斯林的家园/至今炮火弥漫/倒下着的哈特拉古城/破碎了的巴尔米拉神庙/我痛恨每一颗炮弹/每一颗炮弹的炸响/都有牵衣顿足的爹娘”。诗人的愤怒与怜悯共生,在欧洲的河畔上留下一串沉重的诗行,也把一片心境带到了彼处。
在《河之幽》中,明丽与幽静,含蓄与凝重,激昂与忧郁,诗人一改前面的沉吟,他的目光越过森林、原野和海洋,看到前人艰难地行进,他注视着每一个细节:“岸边住家的窗口/幽光神秘的隐隐约约”,“鲜花突然伸向院外/缥缈着半夜惊梦/已是初露霞光/百舌鸟的叫声”。他注意到异域人衣着的质地,那些飞驰的车轮和无声的船桨,在他的笔下都有了诗意的份量, 他寻找那些隐没在历史的背面和角落里的人,在重重阴影中辨认他们的踪迹,倾听他们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声音。他用诗言出此刻意象:“森林,湖泊,山峰,积雪,岩石/祼露出原生/心生万象,浸润交融//行者无疆,水流不回/因情重而割舍/在土地上编织恒久的剧”。也可能,学会辨认,才是我们理解历史自然的真正面向。诗人意识与身份的自觉,让一条古老的河流有了中国元素的融入。
诗作《河之悲》的创作,可以说是组诗中的一个亮点。诗人一改前面心境,他开始恣意放纵,用“热浪蒸腾”劈开巴拿马运河的浊浪,涌推出巴拿马运河残酷的历史。他写到“巴拿马/ 用血和肉开出运河的人呀!/ 一个个戴上了手烤/萎缩成一件侏儒/ 悲怨着臣服于强盗/ 巴拿马,巴拿马/血比太阳还热的人呀!/ 冷眼偷窃者/一个孩子为了自己的运河/ 升起国旗/枪杀的血液拖出火山般愤怒/喷发,喷发”。这些无声的呐喊穿透时空,让巴拿马运河的血腥之气窒息着读者的呼吸。诗人用喷薄的诗句,想在腥风血雨的黑暗中,努力地辨认着已逝人的命运,用诗歌重新把他们的生命照亮。虽然这些人极其卑微、很易被迅速遗忘,但在诗人眼里,辨认这些人时,也在帮助我们理解大历史的真正面向。诗人的警觉也衬出当下人心的粗糙,它提醒着我们,人类的今日,如果不珍惜当下的和平与安定,也可能会轮回到你不知的昨日!他说“在如画般尼罗河的地方/ 有一条运河,苏伊士/ 诗一样的名字// 诗一样的名字/纸一样的命”!诗人在此重复了“诗一样的名字”,借此来加重这条美丽河流并不诗意的以往。人类在河流和山川的命名上,从来都不失神性的崇拜,他们寄希望于自然之神的能力护佑他们,让生命之根绵延生长。然而美丽的名字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与其相符的诸多好运,曾经的战火让“河流过,水流过 /枯燥沙漠一般的运河 // 血泊中惊醒/ 耻辱中自省/起义的旗漫卷硝烟”。在今天,望着古老运河,诗人将喜悦与忧伤全都倾进这条河流,他希望这里的人民从此“风轻云淡,春意阑珊 // 放一朵春花置于水中/ 忘了不该忘却的一切/人呀!不可久留于往昔/情仇爱恨化解为水”。正如西方人说, “一切坚固的都将烟消云散”,何况至善之水。这像是一次旅途,却完成的是诗人又一次诗性的超越和突破,繁华之外,目及之处的种种,精神的洗练和愉悦,让他听到了来自心灵本真的呼唤——写诗,是他的命运,也是必然。
色彩,是光从物体反射到人的眼睛所引起的一种视觉心理感受。沙漠、绿洲、庄稼以及蔚蓝色的眼睛,诗人用《河之彩》冠名,充分表明土库曼卡拉库姆运河、圣彼运河的绮丽色系。金黄色的“茫茫大漠,旷野大风/驼铃沙海”,云飞如絮的莫斯科,再到圣彼得堡“普希金沉思着/凌乱的发丝/是否飘逸着爱的诗句”,诗人这时心境柔软缠绵,他仰望着那个生于战斗民族却写出动人心弦情诗的伟大诗人的雕像,心中反复吟着那首著名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他醉于大漠之美,“落日下/沙漠血色着/凄美而恐怖/苍凉成诗意”。从形式上看,诗人注重对“诗歌”这一文学体裁的自觉性,加深了诗与诗的互动,派生出的是诗歌独特的魅力和隽永,好似无声无息的水流,直接将人内心的情愫展示给心领神会的我们。这种凝视让读者可能感受到了某种熟悉,某种慰藉和感动,也许这就是诗人要求的圆满,无需故作沉重之时,轻舟已过万重山。
《河之苍》是组诗的收尾之作,在这组诗作里,虚与实的结合,让诗歌展现出来的一个朝代的恒久的魅力,及“近两千年没有尘封的河水,流动着几多壮美的故事。”在这里,时间的纵深被诗人有意拍扁,历史和当下,古老和现代,被压缩成二维的状态。京杭大运河是一条线,从古至今的流动,联通的是古往今来的民族历史文明脉络。作为一个文化的符号京杭大运河已然承载了太多的指向、互文和隐喻。正如诗人所言,京杭大运河“世界上开凿最早也最长,沟通着河流,流经着众多的省市。”再回到《总题记—序曲 》中,诗人写到“ 运河畔/老祖宗倒下/堆成土堆/谁知他的名?/ 谁识他的姓?/ 运河上片片帆影/从古飘到今// 拉了一辈子的毛驴/没有凝结成雕塑/一头栽在运土的河岸上”。这种几近写实的叙述,拉开了当年修造京杭大运河时劳动模式,在没有现代机械支持的条件下,多少民众肩扛车拉,风雨无阻,这些匍匐的生命,一锹一筐的运走的泥土,足可以筑起另一座长城,京杭大运河,就是古代劳动人民的的血肉丰碑!且不说京杭大运河这个浩瀚工程背后的因与果,是与非,仅单纯就地理空间和人文性,就让历朝历代多少文人雅士为其诵吟,人们记录它、讲述它,正是想为后世留下一份历史的证据与文化的想象。
诗人站在自己的国土上,目光温柔悲悯,他诗句的果断再次出现,运河“不再是自己/不再青,不再紫,不再红/生灵逃遁,异乡流浪/故土,日思夜想”,他再现那些苦难的场面“呵唷,呵唷/纤夫的肩头沉重荒芜/日夜在岸上拉着纤绳/拉纤歌,一声声/呵唷,呵唷/树上挂满寂寞/河中漂着深沉/云层浮着廖廓”,他说“笑容没有年代/河水起点也是终点!”他愤怒于皇权对百姓的欺榨“马蹄响的突然/震荡着村庄/行人不敢张望,身上,己落下长鞭/圣驾到了/皇恩着奴臣/富泽着商贾”,他断言凡是物质的东西都不会万古不灭,他甚至认为城市是对乡村的背信弃义, “久居京城/你不识乡风,难懂村韵……挑夫的脚印/偶尔有渔家女的长发飘起”,他陶醉在“古往今来,身魂邂逅/天地于我为何物/微醺于我为何物/融融情,淡淡风/亲和灵动”,他追悼那些孤傲之魂“尔圣,尔仙//诗仙,任城二十三年,你是幸运的/屈原悲歌汩罗江畔/凡高踟踯莱茵河口/世人有谁给他点滴温暖 ”……这些集个人经验和集体记忆的写作,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心灵接受的冲击与变化,诗人已不再纠缠简单的对错,而是用更大的悲悯,更宽的视角去宽慰自己的诗心。
我们说个人是一种集体的名字,当我们说个人的时候,其实我们在完成一个集体想象,我们很难想象真正能够自外于时代。大概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诗人们是站在塔上瞭望,他们用凝练的语言提醒我们与地面的距离,在你一心想逃离的地方,可能正是你最难弃舍的地方。
记忆的残骸,同时可以给人带来伟大的享受。这也是我们诗人的一部分工作。莎士比亚说过:“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水之语》可能就是搭借人类运河的舞台,用诗歌的形式来了一次个人对历史、地理的空间回忆,让自我的情绪充分释放,旨在让自己的感想与他人相通,无疑,他已经做到了。
201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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