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健与悲概:郭栋超长诗的审美特质和魅力
郭栋超的诗歌热烈又扎实,像烧红的铁在铁锤下锻打,并在水中冷却和凝聚,挤出所有的杂质和泡沫,让思想坚硬,让语言尖锐。这说明郭栋超是一个有胸襟和情怀的诗人,也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冷静和自省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对诗歌忠诚痴迷并不断淘洗打磨的诗歌赤子。所以,他的诗歌有气血贯穿其中,随着气与血的贲张、鼓荡,诗歌也有了气势和气脉。尤其是系列长诗“三原”(《高原》《草原》《平原》)和“三行”(《壮士行》《悲歌行》《丽人行》)犹如大河从天而降,它们是长歌也是悲歌和挽歌,是热血也是热泪,更是一颗大爱与大痛的悲悯之心在抚摸这个苦难又苍茫的大地。这让他的诗歌有了博大而寥廓的意境,也灸刺着我们麻木的精神,使之复苏并清醒,更是对当下琐屑冷漠自私的诗坛是一个冲击,并拓宽着诗歌写作的疆域。
纵观当下诗歌写作,多是一些对智力的挑战,其结果是技术超群但内容肤浅。这是诗歌中“志”的消失和退场,志,代表了诗人的理想和胸怀,还有对现实的关怀和爱。有志,诗歌才有道有魂,有温度和气度。虽然有些诗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有意加重了诗歌中志的成分,但是由于才智不够,诗歌失去了诗歌本身的魅力,成了图解概念和思想的符号,变成了假大空。郭栋超的诗歌兼顾了志与智,并使之有机的融合,让诗歌既有思想的力度,又有文本的深刻美,让我们在诗意的感召下,重温热泪抚摸良知,并感受到诗人的灵魂和诗歌本身的雄健与柔软、凛冽与温暖。这就是诗歌的意境,是孤独的英雄主义和温润的人道主义在闪光。
需要强调的是,即便是郭栋超这种大志与大智结合的作品,诗的特质也是首位。因为你写的诗,是诗就要有韵味、意味、情味和诗歌本体所散发出来的文体美,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大况味。所有的情思都要也必须在这种诗的质素中展开。否则理想再远大,思想再深刻,没有了诗味就不是诗,而成为了其他文体。那么什么是诗味呢?明代朱承爵《存余堂诗话》说:“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这就是说,主观的意与客观的境不但要通明透彻的融合,而且那种让你真正深陷其中的味道是在音声之外,即使声音消失了,你还不能自拔。这就是象里象外欲说又休,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艺术意味。也就是宋代的范温所说的韵味,韵味犹如连绵不绝的美妙的钟声,或通称为音乐之声:“概尝闻之撞钟,大音已去,始音复来,悠扬婉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
这种韵味以及所有的诗味映射在郭栋超的诗歌里,就变成了情感的抑扬顿挫,意韵的错落有致又层层相叠。这就是诗歌与叙事文体的区别,它不像小说那样与故事和情节肉搏和厮杀,而是通过巧妙地传切和突然地从庸常中向上一跃,让你的心灵为之一颤。所以郭栋超通过旋律构成漩涡,而且漩涡套着漩涡,再一起构成一个大漩涡,让读者慢慢地沉进去,被濡染被淹没。譬如他在“三行”长诗里,急促激烈如疾风暴雨的倾述中,总是出现四言、五言、七言的整齐句子,既有抒情性,又有意境。顺手拿《壮士行》中一段示范:“草绿云际外 山色有却无/风静月纯清 树动极天目/横绝石墙阔 阻我马蹄疾/烈烈征讨旗 殷血浸战衣/塑风动大帐 溪边篝火燃/猎犬噪声急 雪夜雄鹰起/盘旋复盘旋 独越祁连山/虏侵汉家地 撒骨黄河边/归来望征人 能有几人回?/去时春芽露 归时百草枯/绵绵嫣支山 始知征战苦”。
诗歌就是这样,它不在意事件的连贯性,而重情感的逻辑,这种逻辑就是情感织成的网,哪怕你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它罩住,并磨出泪水来。这最后四句就是对战争和壮士出征的概括,也是对情感和心灵感受的总结,说明战争对人性的伤害和震撼。从这个角度来说,不论是《壮士行》,还是《悲歌行》《丽人行》都是悲歌,不论其中多么的磅礴和壮烈,其内核都是一个大殇歌,是中华民族历史上心口上永不愈合的大殇,也是人类发展必须经历的殇场。《壮士行》是战争之殇,《悲歌行》是政治之殇,《丽人行》是命运之殇。这几种之殇又纠缠到一起,互相渗透互相影响和作用着,让个人的命运轻如鸿毛,甚至连鸿毛都不如。但是个体的生命在这样巨大的历史背景和节点上,显现出的忠诚、勇气、坚定、果断,还有无所畏惧和视死如归,以及大情大义、大慈大悲,这就成就了个人品格的完善和升华,让茫然冷漠的历史有了红润和暖流,有了燃烧点和制高点。这就是郭栋超诗歌撼动人心之处,也是感动他促使他写作的驱动力和缘由。
郭栋超的系列长诗是当下罕见的大胸怀大视野的作品。但“大”从何来?这又涉及到文艺心理学的问题。古人云:“相由心生”,诗歌中的相就是诗歌的表面之相,或者说诗歌所表现的所有品格,都是诗人的外相,是诗人心灵的外化。由此往回推演,那郭栋超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大壮烈、大气魄、大悲悯、大孤独就是作者自己灵魂的写照。他的大江山的雄心,为理想敢于断腕的决心,士可杀不可辱的洁心,对美和理想只远观不亵玩的敬畏之心,还有面对美丽被摧残、爱不能照应呼唤时的无奈又疼痛的温软之心,这一切,都构成了他灵魂的核心。辐射在诗歌上,就是大江东去般的豪迈和叹息,就是会移动的高山峻岭般的坚定和不屈。这也证明,郭栋超是这个喧闹而危机四伏时代的孤胆英雄,在不需要思想的时代里他在思考,在平庸和混世成王的时间里他高擎着理想,并呼啸在前行。这让他的长诗似长卷的书法,而且是小楷,一笔一划中可见他咬着嘴唇用力的情形。那如骤雨般密密麻麻地向前蠕动和蜿蜒的,是他的激情和永不停休的沉思和诘问:“老父呀!儿谨记/生 不能辱门风/怯 只要仰大义/一生一死 乃知炎凉/一贫一富 始见交态/一贵一贱 人性方现/儿呀!不能忘家乡河水中母亲的船/头上要顶起先父的山(《壮士行》)”;再看《悲歌行》中:“雪埋离恨,斜阳流光/桦林断肠处/两朝亡国人/词动江河,画连山峦/无才复神州/一个是:点愁似流水,鸠亡黄河边/一个是:乱马踏身死,皇陵无枯骨”还有“武将鼠胆,文官贼目/休道商女不知亡国恨/谁懂歌者凄凄拂琴弦/悲秋苦击筑”;而《丽人行》题记——只需看一下题记,就有万般情思如雷霆炸响在心中:“你见过几个君王的宝剑能气贯长虹,你看过几个男人,敢在黑夜迎接雷劈!昭君出塞,公主西行,文姬归汉,瘦弱的双肩,挑着民族的江山。谁人能托起她单薄的羽衣,谁人又能把今世的葡萄为她捧起。关山虽是多情,谁为她春心泣血,珠泪涟涟。”
诗歌与人的心灵最近,它也最容易泄露人的内心和真相,这些文字所暴露或者说塑造的就是一个在黄河边徘徊,雨水和泪水都在脸上流淌(假如没流泪,那是心在流血)的思想者和诗人的形象。他吸进浊气、吐出骨气,他就是诗中的李广、张骞、司马迁,是岳飞、文天祥,李清照,是昭君出塞、公主西行、文姬归汉中敢于在黑夜迎接雷劈,愿意用双肩挑着江山的写诗的郭栋超。这是一个有肝胆的诗人,他的诗当然也就有了心肠、有了侠义之精神,悲悯之情怀。这样的诗人写出的作品,才能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才能在《高原》上找到神性和召唤,在《草原》中找到自由,从民族大迁徙的《平原》里找到生活和人的命运以及生存之根。
如果用诗品来形容这些长诗,就是:劲健和悲概。这是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两个诗格。前者强调强健有力的人格,宏伟雄劲的诗风。这力量来源于作者自己内心的强大和自信,是充沛的真气和正气。具备了这种品格,作品就有了浩然之气,并“行神如空,行气如虹”。悲概是诗人的情感形态,他含着悲愤去追问信仰和拷问灵魂,通过不灭的幽灵和历史的残垣断片,述说民族一路走来的坎坷与教训,让作者的情感和诗歌都呈现了“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的悲壮美及慷慨之响。从而让作者对理想更加坚定,胸怀更加旷达。也让自己和诗歌的境界都如皓月当空,明洁而高尚。
这就是我理解的郭栋超系列长诗的美学特质,这里简析了它们的审美品格。其它,诸如诗歌的结构和更多的社会学意义,将不在此一一镂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