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夜看大海的人
——兼评张唯的诗
2025-08-09 作者：郭栋超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郭栋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
小时候常去的那条巷弄，墙根的青苔还在，可卖冰棍的奶奶换成了陌生的年轻老板；当年弱枝婆娑的小树，也长成了浓荫。时间好像总在偷偷做减法，留下些不动声色的印记，却把鲜活的人和事推得老远。
“你还是你吗？我还是我吗？谁是谁的谁？”这是个终极的问题。张唯以《已到了熟悉天空和星辰的年龄》一诗作答，诗题自带的阐释张力。当我们把终极追问轻轻放进了更辽阔的背景里，便与某种更本质的东西照面了——正如我此刻的失语，或许正是最精准的共鸣。
一、残缺中的圆满：代际岁月里的诗性顿悟
我与张唯同为六十年代生人，苦过、累过、也拼过。回望逝去的岁月：有过食物衣物尚不充裕的童年，有过一朝登第成为“天之骄子”的荣光，有过在公务生涯中为乡亲奔走的得失甘苦，也有如今退休后逗弄孙辈的恬淡时光。这样的人生，够了。可更多同代人背井离乡，务工的辛酸与奔波的疲惫，唯有自己知晓。福与苦都是私人的滋味，需静心细品方知真味。静心回望便懂：一切皆为瞬间，奢求一世雄浑不过是虚妄。故而张唯《那一瞬的完美是寂静的》这首诗，总让我心头一暖——仿佛故去的亲人都回到了身边，在奶香的氤氲里回味往昔的美好，纯银般的笑声洒落，这便是尘世最质朴的幸福。我们终究逃不开离别与聚散，不必执念“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留些念想便已足够。
二、泪水中的赤诚：苦难叙事里的生命温度
乡间的钟、寺庙的钟，敲出的原是同一串声响，却有人听出欢愉，有人听出悲凉。我独爱中原的唢呐，无论吹奏何种曲牌，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哀伤、愁怨与愤懑，恰如陕北黄土高坡的民歌，旋律里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却连听者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故事。读张唯的《眼泪》，便有这般感受：“谁在敲门，值得泪水亲自迎接”（摘自《眼泪》），那泪水“流出一条秘密的出路/打开封闭的身体/通向宇宙洪荒/和雨水同属一条隐秘的河流”（摘自《眼泪》），在字里行间静静流淌。实不相瞒，我也曾有过无缘无故泪落如雨的时刻，甚至偷偷拭去，怕人笑我矫情。可尘世奔波怎会不累？泪落之后我常对自己说：有泪真好，那是知恩懂情的证明，是心未冷却的征兆。“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能为世事动心，原是这般珍贵。
三、孤独里的坚信：裂隙中生长的真情之花
有泪的人，心中总存着善恶的标尺。可尘世之人，终是孤独的行者，尤其当岁月染白鬓发，有时竟真的“无处话凄凉”，更遑论与人共享幸福。但张唯在诗中写下“水终会遇见水”（摘自《水终会遇见水》），我信这话。背叛或许是世间常态，只因活着本就不易。我总觉得张唯与我一样重情，他相信“寂寥是我们人生的/基本背景”（摘自《水终会遇见水》）。人与人之间有真情吗？我不敢断言，却必须选择相信——否则人生未免太过悲苦。难道只有万贯金银才是情谊，一碗清水的温暖就不算道义？正因这份坚信，张唯才会呐喊“水终会遇见水/而我现在只爱你”（摘自《水终会遇见水》）。黛玉叹“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可我们历经背叛仍要相信：香丘定然存在，在每一个有情人的心底。
四、悲悯中的坚守：尘世图景里的人文之光
近日，山东某大学环卫工因酷暑离世，一位说相声的老者悄然远行，网上议论纷纷；街边小商铺关门了，大企业也有破产的，这一切就在眼前。人有生死，经济有兴衰，本是常态。多少个夜晚，我开窗想直面月亮，片刻后又轻轻拉上，隔着玻璃望那清辉，无论虚实，它总在夜空高悬。有时想起离去的人，更多时候惦记着活着的身影：四十度高温下翻捡破烂的长者，身边围着啼叫的野猫，那是值得敬重的生命。“我生活在一个奇妙的小镇/所有的人都不相识/又好像一起生活了几辈子/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驴车拖拉机汽车持续轰鸣/但又好像没有一丝声音/炊烟升起来影子写在地上/一天过去/五十二年过去了/落日站在西边的树林/把每一个人默默含在眼里”（摘自《世界薄得只剩下一张纸》），张唯的诗藏着深沉悲悯。这小镇是我们的部落，更是魂灵所系。人啊，多些关爱，少些仇恨，该多好。莫叹“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要信“所有的人都在静静等待/破晓处涌出惊天动地的啸声”（摘自《世界薄得只剩下一张纸》），一切总会好起来。
五、诗艺中的哲思：繁简之间的生命留白
张唯有几首悼亡诗，读来令人撕心裂肺。因他如收藏家般收纳人生的美好与不堪，在反复咀嚼中拓展认知，进而形成了独到的选题与深刻的诗思。其诗句平实带冷，字缝里却藏着斑斓灵魂；念旧的温度里裹着重情重义，心绪激荡时，文字便如刻刀入骨。我与他早已过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年纪，相聚忆辉煌，独处念坎坷，可落笔时总得有所取舍。“我阅读了我的前半生/我阅读了我母亲悲苦的一生/我再匆匆翻阅了五千年祖国的历史/黄河和长江像两行热泪”（摘自《阅读》）,《阅读》一诗，全盘托出咀嚼过的岁月，不止诉苦难，更含人生哲思，正如中国画家主张“意存笔先，画尽意在”。读罢，可见伫立海边的那个身影立体起来。“那个看见大雁眼中泪水的人/瞬间飞过辽阔的一生……”,《瞬间》极简如水墨留白，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只是偶想劝他，也劝自己：人生不必背负太多过往，太累了。你说呢？
六、诗艺的辩证：艰涩与通透的共生之境
张唯有些诗读来艰涩，如《衰竭事件》《侦探小说》《黑月亮》——我没怎么读懂。可谁能真正走进诗者的内心？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懂了，却怕评错了呢？“每一个肌肉痿缩的人/都渴望一张柔软的床/我躺在硬板上/辗转反侧 渴望/睡在它精心编织的透明中/今夜/半空中的蜘蛛/你是我白囚室的黑月亮”（摘自《黑月亮》），在这两节，我懂了。再大的牢笼，也囚不住向往自由的灵魂。正如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张唯的诗中也有这般风骨：弹出尘世的酸甜苦辣，弹出友情的绵长，弹出父母之爱，也弹出经济发展数十年后，部分乡亲的苦闷与焦虑。《一壶碧螺春的清谈》中“当我学会了消融/也就获得了安宁/此刻/我就是王维/我听到自己融化的声音/我画下了人类第一张雪景图”，恰如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顿悟——这何尝不是不受束缚的心志与自由飘飞的灵魂？
七、追问中的存在：大海意象里的生命隐喻
人在旅途，境遇难测，张唯当属失意后奋起豁达者。《惩戒之美》中，他对惩戒回望“莽撞的青春”，笑对过往，悟得“因为一个老人轮椅上的黄昏/不逊于大海的神奇茫阔”（摘自《惩戒之美》），那未明言的“神奇”，让读者想见轮椅身影在山海间前行的壮阔。《虚壁点睛》里“之后一匹黑马从身后现身/骑上它/成为一位无画的画家/用白画白/用炁画有/“哇”/一口热血/心终于开出鲜花/白墙虚壁上一条龙点睛飞出”，更见其超脱，不知他深夜看过大海多少次。我曾在海南小岛的傍晚观海：夕阳如巨大的火球坠入海面，竟悄无声息；海上的巨轮如树叶般飘摇，单薄而孤寂——这是我的观感。我总觉得，这个背负世间苦难的人，定念及悼亡诗中那些“一个人怀有亲人/情人丰盈的爱/内心激荡起伏海鸥一样迎风起舞”（摘自《深夜看海》）的同类——惟斯人，吾谁与归！诗如海上雾气，于壮阔中藏宁静落寞。海鸥尖爪入水，抓食物还是海水？人亦如此——或许不息的追求，本就是生命的意义。
八、留白的艺术：山水画境中的永恒叩问
读张唯的诗如观山水画，《空地—祭卿》便是如此：画面上拥挤着远山、小路、石头、院门、黄叶，可最动人的却是那片未着墨的空地：“卿 不要紧/那片空地/我们的激动和呼吸/还会在这首诗里继续旅行/短暂的爱情/也能到达永恒的身边”（摘自《空地—祭卿》）。这让我想起了悉达多，那个翻越远山，独坐菩提，足沾露水，脚踏青草的人。他在苦苦寻觅宗教的命题与解答，只是，为此，他弄丢了爱情。而我们与张唯都是凡人，在这渐不相信爱情的时代，他的爱“在岩石上激动地燃烧”（摘自《空地—祭卿》）。有爱的人是幸福的，祝福你，张唯！“我们都是虚空的音箱/ 我们都是共震的兄弟”（摘自《钟声》）
真正的诗人，鲜少在人前低眉顺眼，却对众生常怀本真的敬重与怜悯；无论境遇如何，总为尘世光明而歌泣，将内心激荡化为浅笑。正如诗歌评论家李犁所言“诗人中坏人比其他行业少”，学者兼诗人于慈江亦盼学子因诗成更好的人，不知众人读张唯的诗会如何定位他。
大诗者追求宽厚敦和，其诗是经历的总结与哲学的提炼，呈现虽趋平和，却更厚重通透，这是对世界的深层认知，需心领神会。张唯的诗，有扎根人生的飘逸抒情，有独尝苦难的生命历练，亦有融合本土与域外的写作技艺，我深以为然。
2024年京城《北大纵横》诗友会上，我与张唯仅有一面之缘，此后再无交集。2025年7月8日，中原酷暑中，《天津诗人》主编罗广才发来他的诗稿，提及他曾自费油印海子的诗，我心有所动。细读他的组诗后，感慨万千，遂成此文。
我不擅诗论，唯怕辜负他字里行间的赤诚。
附：《张唯诗三十首》
《已到了熟悉天空和星辰的年龄》
亲人们总是突然
或莫名其妙地离去
我避居温泉小镇
每一个人都不认识
每一个人都似我的亲人
他们都不生不死
永久地活在大地上
我每天和几棵香樟
一丛紫竹
广玉兰上数只飞鸟
过从甚密
离人类远了离中心近了
是啊 我已到了
要熟悉天空和星辰的年龄了
是啊 尘世醒来
阳光一朵一朵簇拥在万物身边
我们活着 好像永久
《惩戒之美》
拄着拐杖
我走得更远
坐在轮椅中
我看见了全世界
看见莽撞的青春
命运跌宕起伏的妙笔
以及其后惩戒的安排之美
并听到自己在后面的哈哈大笑
现在看到大海
我已不再惊奇
因为一个老人轮椅上的黄昏
不逊于大海的神奇茫阔
即使身陷宇宙的黑静
也不再战栗与恐惧
因为一个起死回生的人
本身就是半个鬼神
万物的来回有其自信的足音
阳光把竹林里的那个人
照得通透
他的经历像他民族的地图
他的残躯是惩戒的行为艺术
有着荒凉与雪化之美
现在 一切尘埃落定：
剩山残水 眉清目秀
只有一颗心在跳动
像宇宙里的一尾魚
无此无彼 无间无空 无黑无白
他的心跳发出
藏海寺的钟磬之音 不绝如缕……
《虚壁点睛》
四面白色的墙
五百瓦的白炽灯试图把我也抹成白色
我才发现我是有颜色的
花黑的胡须
腊黄的皮肤
暗红的心
我的白骨呼应着
从里面反叛
它先是疼痛
后是削瘦
最后带动肉体不停地抽搐
只有心和血坚持着
它要接通祖先的河流
然后接通地上的河流
与心和星
以及地下的水晶辉映
我终于锤练成为一位画家
在四面留白的空间里
长成一棵气韵生动的树
并开出一朵月亮的花
之后一匹黑马从身后现身
骑上它
成为一位无画的画家
用白画白
用炁画有
“哇”
一口热血
心终于开出鲜花
白墙虚壁上一条龙点睛飞出
《那一瞬的完美是寂静的》
午后 坐在后院的藤椅上
一瞬间我的爸爸妈妈奶奶
外公外婆都回来了
他们一言不发
静静地望着我
地上阳光干净安宁
起伏着纯银的声音
这一瞬间
我的一生没有伤痛
面容光洁如新
几只鸟儿温柔地踱步
山水刚刚诞生
还散发着奶香的气息
只有我坐在人世的椅子上
但却能彼此看见
那只鸟悄悄飞离
晃忽中有人喊我“爷爷”
眼前的光芒万古常新
我记下
那一瞬的完美是寂静的
《深夜看海》
深夜看海 一个人
怎么顶得住这样的重压
不是海风寒彻
没有星月的关照与搀扶
一个人怎么扛得住如此浩大的黑暗
潮水涌上海滩又缓缓退下
再次扑向海滩再次哀伤地退下
你说这无限的起伏运动
与你何关
辛劳的是单薄的沙子
一个人沙子一样
怎么受得住大海无限的追问
只有海能承接海
上帝能承接上帝
一个人除非不是沙子
血液里流淌着海的元素
或者一个人不仅是一个人
一个人怀有亲人
情人丰盈的爱
内心激荡起伏海鸥一样迎风起舞
一个人此刻才能深夜看海
一个深夜看海的人
是一个大海一样辽阔涵有光辉的人
《瞬间》
那个看见大雁眼中泪水的人
瞬间飞过辽阔的一生……
《母亲的编年》
我母亲离开人世时
嘴里含着糖
她想把苦难还给大地
她会到天堂过甜蜜的生活
她把逃亡还给 1937 年
把混乱和躲藏留在 1948 年
把恐惧和泪水还给 1957 年
把饥饿留在 1959 1960 1961 年
到了 1967 年 她已把不幸当成家常便饭
背井离乡带着三个儿女和
一个打倒了又被踩上一只脚的丈夫
活过了 1976 年的人 其实已经无谓死亡
母亲活着的时候
人世的苦难和荒诞
不需要小说和虚构
母亲去世后小说家才能“小说”
公公 地主 饿死于 1959 年
丈夫 校长 因右派
女儿三年级辍学
儿子初中不能毕业
1989 年 父亲撒手人寰
母亲说：去吧 哪里都一样
离世前 母亲笑着讲： “不要担心
我所遭遇的苦和难 堆积起来
只要一踮脚尖 就能跨进天堂”
母亲逝于 2011 年
母亲离开人世时
嘴里含着糖
她想把苦难还给大地
（她已经历了一切的苦）
她会在天堂过甜蜜的生活
《阅读》
我阅读了我的前半生
我阅读了我母亲悲苦的一生
我再匆匆翻阅了五千年祖国的历史
黄河和长江像两行热泪
我们的灾难和痛苦奔涌不息
为什么人为的灾难总是重复来临
死亡也不能阻止啊
它们从世上落到地下 变成黑炭
然后黑炭化为火焰 加入血液循环
为什么人为的灾难总是重复来临
死亡也不能阻止啊
只有琥珀停住了眼泪
只有水晶终止了循环 让黑碳瞬间透明
我阅读了我的前半生
我阅读了我母亲悲苦的一生
我再匆匆翻阅了五千年祖国的历史
黄河和长江像两行热泪
《遗训》
我们的灾难和痛苦奔涌不息
母亲把一粒米
从地上捡起
放在水龙头上冲洗
然后放到嘴里
那个年代
“每一粒米都是一只眼睛
每一粒米都会招引雷霆
《空地》
——祭卿
山下完全看不清
我们曾去过的那片空地
几块石头
其中一块平坦如床
我们到达时
阳光在岩石上激动地燃烧
那一年
从书台公园坍塌的院门
发现一条小路
一尺厚的黄叶封住了时光
大约一公里
我们闯进这片奇迹般的空地
树林围合四周
几块安静的石头
好像时钟还没有滴出声响
樵夫的歌声还在枝头摇晃
无名的隐士仍在信步
新鲜的爱情盛开在空地的水晶里
后来院子修好了
我们再也没有去过
再后来 你生了病
带着秘密 悄悄离开了这个世界
世界一如既往
没有人注意你的空缺
只有我知道
那片空地还在
记忆还在岩石上燃烧
当风吹来
树林也会心潮起伏
如果我也从世上消逝
卿 不要紧
那片空地
我们的激动和呼吸
还会在这首诗里继续旅行
短暂的爱情
也能到达永恒的身边
《一粒沙子的尽头》
——祭傅雷
年轻时 驾车
从江南到新疆
吉普车载着青春和骄傲
横越了塔克拉玛干沙漠
穿行一万余里
二十年过去了
我没能到达一粒沙子
也没能看到一粒沙子的尽头
直到看见
傅雷夫妇的“死” “亡”
夫人将棉胎铺在地上
以至“死”倒下时
没有一丝寂响
他们的“亡”
向上 直达星空
在尘世 他们
不欠这个时代一丝一毫
在留下 53.3 元火葬费后
而我们 欠他们整整一个年代
一个人比死亡更冷静
比一粒沙子更彻底干净
让我看到了
一粒沙子尽头的蔚蓝
看到了蔚蓝
翻涌不息直至天边的永恒呼吸
《永生》
——祭 LZ
地球上有无数个探头
都是盯着活人的
全世界只有一个探头
是盯着一个死人的
这表明
这个死去的人 活着
死去 仍然活着
这个探头
阐释并记录着永生
要把这个探头
放进人类展览馆
让世人看看
生死是怎样相见的
灵魂是怎样挨近的
崇高和圣洁
是怎样从地狱高过天堂的
以人类的名义
给这个探头
颁诺贝尔文学奖
奥斯卡记录片奖
获奖词：这个探头
忠实记录 生动呈现了
永生是怎样永生着的
《鹅卵石》
我活着
只剩下一只眼
不 我全部的生命
就是一只眼睛
从山顶崩落
沿着河流摔打到大海
沙子是我的眼泪
波澜是我命运的呼吸
河水决堤了
是我撕肝暴血的挣扎
现在我终于平静
命运让我做一只眼睛
看着我
看着我
傅雷 老舍
王大力 李娟
张荣亮 时传祥 严凤英 ......
他们都是我一滴一滴的眼泪
别看着我
醉生梦死的你
也是
《雪景图》
——致夏可君
雪落在大地上
没有声音
它经过有光的窗口
想和人类静静地交谈
它用无声来交谈
所以噪杂的人世
请不要说话 请侧耳细听
雪落在地上
没有声音
繁花盛开过的大地
雷霆滚过的大地
落叶和死亡萧萧而下
劫后重生而又骚动不安的大地
被欲望 恶 甚至理想
占领的大地
雪落无声
有一个人发出了感叹
我的头发
说白就白了
这六十年
怎么没有一点声音
他看见镜子里的雪
骨头里的雪
敲响钟馨的雪
沿着岁月翻越头顶的雪
月下听雪
雪化入湖里
雪移向江中
飞鸿点下足印
已无声地飞过了燕山黄河
这争吵的土地
这疼痛得打滚的土地
终于在雪的覆盖下
深深抱紧睡眠
也获得了一次醒
他起身
用银碗盛雪
用宋瓷采集梅花上的雪
埋在地下
备于来年 虞山顶上
《一壶碧螺春的清谈》
雪落在大地上
没有声音
“无”是雪的声音
“消融”是另一种声音
当我学会用银碗盛下苦难与记忆
学会在一壶茶里品味清香与光阴
我就是万水千山
我就是山湖大地
我就是人世的那场风花雪月
以及风花雪月后
余下的空寒 空寒里的一缕清香
当我学会了消融
也就获得了安宁
此刻
我就是王维
我听到自己融化的声音
我画下了人类第一张雪景图
《失却的祖国》
——致 yang
我的脚咳嗽
我的眼瘫痪
我只能活在一寸之地
顾影自怜
只有抚摸你身体时
我才知道我还有祖国
比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更辽阔的祖国
我能反复抵达的祖国
亲爱的
在这拒绝我进入的时代
我拒绝进入的时代
你是我逃生的桃花源
你是我幼时的母亲
你是我唯一进入的时代
我唯一能辨认的失却的国度：
迷离的鲜艳的盛开而颤栗的祖国
《陷在黑暗里接近光源》
陷在黑暗里接近光源
一片创世的浑沌里
尚湖扑通一声
夜晚跃出水面
寂静吟唱出清晰的波纹
虞山一点也不现轮廊
可我凝视五分钟以后
山与天空接触处忽然露出细微光晕
在黑暗中等待生机
在凝视里显现万物相互接近时的温柔
在这嘈杂不夜的时代
偶尔重陷黑暗
会再现万物交汇时最初的光辉
《衰竭事件》
翁同龢拥有一门独特的技术
他把每日跪拜的动作
做得有声有色
做得富有音乐的节律
啪啪两声甩袖干净利索
低下头 左膝先着地 右膝紧紧跟随
挺着身目光不过膝
先缓缓低下头 接着成倒伏状
脊背不可成弓圆而成下坡势
两只手打开如交待坦白
头触碰手掌时
轻实干净绝不沾黏
三跪九拜之后背上微微出汗
通身舒爽
长久的宫廷生活已把跪拜的仪式
变成锻炼身体的功课
变成行动本能
如果今天不上朝不跪拜
就会浑身不舒坦
就会起疙瘩生脾气
即使维新失败被贬故里
被软禁在兴福禅寺廉隐堂
自澈思过
他也每日跪拜
只是把对象变换成佛主或先人
有一天他的腿不小心骨折了
他不能跪拜了
三五天后他就衰竭而死
腐儒翁瓶生的死亡事件
让我相信
膝盖
是人的另一副心脏
第二次呼吸
第三只眼睛
《侦探小说》
所有侦探小说都归结于一个问题：
谁杀死了他
中间用台阶 栏杆 回廊迷宫
制造灰色的神秘其实它不神秘
而是空间短暂迷失的趣味
真正的问题是：谁杀死了你
这是侦探小说好坏的基本标准
其次才是探询
谁熄灭了火 谁弄哑了空气
谁从岩石的断层偷取了金属
然后金属又怎样变换着方式
最后杀死了作者
《破壁术》
九点一刻
一声枭鸣临窗而过
我知道
我的灵魂出去了
它将在大地上飞行很远
它将加浓乡村的夜色
它将向人间传递不幸的消息
可我的心还在屋内
它正在灰室的高压下晶化
它将潜行到大地的中心
成为黑暗的眼睛
把深埋的苦难和半空的冤魂
引向净土的星辰
现在它正等待灵魂归来
现在寂静水一样透明
现在即新生
《无论如何》
我仍活着
一群蚂蚁啃噬骨盆
夜深人静时
疼痛炭火般旺盛
不由自主的呻吟
好像不是我发出的声音
上帝
你在哪儿啊？
我心肺的啸叫是你在鼓动？
谁在战抖和颤栗 你还是我？
无论如何上帝
请扶我度过世纪的今夜
《黑月亮》
（1）
整个世界只有
四张椅子 三张对一张
桌子隔在中间
两个戴大盖冒的机器
没有人 连一个生物都没有
五百 W 支光的冷
白
消灭了空间和时间
超出经验
白比黑更具抹杀力
突然一只黑褐色的
蜘蛛
从上面
垂下来
世界瞬间生动起来
中秋夜
它是我唯一团圆的亲人
（2）
每一个肌肉痿缩的人
都渴望一张柔软的床
我躺在硬板上
辗转反侧 渴望
睡在它精心编织的透明中
今夜
半空中的蜘蛛
你是我白囚室的黑月亮
（3）
长久的对视
仿佛你就是另一个我
不 应该说是你诞生了我
留置室是这个时代的子宫
我被分娩为一只蜘蛛
我们两个不停地会多出两个
又一个从铁幕上
掉下来
成为这个荒诞世界的形象代言人
（4）
我们的不同之处在于
我被粘在网中
毫无翻身之力
你在静静地消化我
我企图在二合一的瞬间
找到一条干净的路
拯救自己
并逃出生天
我感激你
在这冷白统治的时代
黑就是自由
你就是我活在
地狱与炼狱的夹层里
翘首以待的唯一的：黑天堂
《钟声》
光线穿过森林
大雁统率旷野
一场大雪止步于
寂静铸造的铸钟师
寒冷使他抖索
铜在他骨髓里集会
光冲出他的身体
万物先是退让
后是停顿
正在来临 已当离去
旷野缓缓敞开
等待 最原始的寂静
使太阳落日般苍老
但 我 我 我
钟声穿透一切
大海河湖捧出通透的身体
你 你 你 我和它
我们都是虚空的音箱
我们都是共震的兄弟
《眼泪》
眼泪流下来
眼泪就这样流下来
眼泪从哪里流下来
趴在眼眶上
也看不清它的出处
眼泪就这样
莫名其妙地流下来
谁在敲门
值得泪水亲自迎接？
有时瞬间的风暴
席卷整个宇宙 包括眼睛
有时 一滴泪
落在天上
成为一轮孤月
拯救疯颠了的太平洋
但无论如何
眼泪都流出一条秘密的出路
打开封闭的身体
通向宇宙洪荒
和雨水同属一条隐秘的河流
《雷》
雨是唯一从天上贯穿到地下的事物
它落在山上 树上
活着的人呆滞的脸上
还有地下冤死者醒着的白骨上
在中国
雷声从来不是从空中
而是从地下震响的
闪电只是它开出的花
雨只是赶来浇灌它
《夹层》
我们生活在哪里？
我们生活在夹层里
不在地狱 不在炼狱
也不在天堂
我们生活在地狱与炼狱
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夹层里
生活久了
我们的行走是蜗牛
运动是蚯蚓 五步蛇
我们的声音是蟋蟀
眼睛是蝙蝠 翼手目
而死亡就是一次脱壳
扭曲是自由的形体
黑暗是肝脏的灯盏
阴湿是丝菌的婚床
我们得到光的
唯一途径
就是闪电递来的刀斧
喉结滚动着雷霆的壁虎……
《灵验》
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同一时间
这么多人同一时间都说
这么多人同一时间都说：这是真的么？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你们都
什么时候你们都不约而同
什么时候你们都不约而同默默发出了同一诅咒？
什么人
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坏人坏到
连空气、梦魇、阴魂都齐心协力
诅咒他快死赶快死最好不得好死
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惊动了历史连坟墓中的恶人都瞪大眼
望着他 一脸膜拜 蛤蟆在天空疯笑狂叫
他是谁
好像人人都知道
人人都不说出他的名字
不是因为无力也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一旦说出他的名字诅咒就不再灵验
为了灵验 可以把自己
放上祭台 以加持一击而中的力量
他 默默
流下两行泪 左边是黄河右侧是长江
《水终会遇见水》
一个城市
其实就几个人
而你
是这个城市的温度
寂寥是我们人生的
基本背景
但 兄弟
你是我在人间的度量衡
背叛是生存的基本逻辑
但在古老的中国
知己知音
秘密的你
是人类存在伟大的奇迹
世界啊
我们难得一见
水终会遇见水 而我现在只爱你
《五十述怀》
我已年届五十
朋友们越来越少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站在虞山顶上
看见自己爬过的黑暗时刻
明白在那些恶的时辰里
自己就是一盏灯
一块地下行走的水晶
一部沙尘念诵的《金刚经》
现在风清云淡
来者欢迎 去者也欢送
我仍站在自己的高度里
不再恭候与奉迎
一壶茶在静静叙述
暮晚与山水里的秘密光阴
从我那年在一朵蘑菇云里出生
我经历的荒诞
比任何恶梦都奇幻险峻
我斗过自己的父亲
也恨过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面的祖父
因为即使他用肉身喂给了那个饥饿的年代
罪名和血液仍河流一样流下来
在我发身的时候
我躲在被子里用手淫迎送青春的潮汐
即使爱情风暴一样来袭
在大地上也没有找到一张安身的床
革命的眼睛 手电筒一样在旅馆和
草地上巡视
只有墓地无人打扰
（死亡是那个时代最安全的床）
幸运的是我们经历了解放的喜悦
尽管时光短促 却成永恒的故乡
我做了十年的药剂师
在一本书里做过三年搬运工
并把自己当了主人
我又为这个时代的欲望建造房屋
把土地炒得越来越烫
使草木无法生长
我是一个药剂师一个诗人
一个书商 一个营销员 .....
好几个人活在我身上
我一个人活成好几个人
他们分割我 牵扯我 犹如
五马分尸 沙尘暴
像灵魂在自残在巅狂
直到上苍善意地收起我的双腿
让我在一棵柳树前停下来
让我看见柳暗花明里的故乡
我这才想起
我是否活过了头
我是否活在来世里
我是否恍然活过了几个世纪？
我已年届五十
朋友们越来越少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我看见人世的大腹便便里盛满饥饿的记忆
他们暴饮暴食 好似复活的饕餮
无非是想在补偿中遗忘
在报复和自残里反复抵达
直到一阵痛风刮过身体
一个人在墙角不停地抽搐
才知道我们的罪孽有多深重
才看见灯红酒绿里快乐和地狱有同一场景
我看见那些打人的人 砸庙的人
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红色的人
他们在白天鲜活光亮
而黑暗成了他的负担
他不敢睡觉 闭上眼
那些冤死的人在夜空中盯着他
那些破碎的神在墙角和门缝
弄出一丝声响
他们躲在酒瓶和安眠药里
而黑暗无处不在
探照灯是不眠的眼睛
我看见 我就是你 你就是他
在“重庆”快乐的火锅里
煎熬着 沸腾着
欢乐里深埋着的痛苦在舞蹈
这世界 狂躁烦热
因为死者活着
在尘埃和半空游荡
他们没有土地
因而没有语言
在人间半死不活
而人间因没有真正的死亡
也就没有真正的出生
如果死者没有死去
我们就得替他们死去
如果神灵没有归位到天上
我们就得借自然的梯送达天上
只有死者死去 生者才能出生
天地才得清明
人世才得安宁 蓝天才成屋顶
我已年届五十
朋友越来越少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这深渊等同生死
因此也就无畏生死
十里青山缓缓而来
藏海寺轻轻落在虞山山顶
长江终于奔流到东海不复回
一路留下的都是惊心动魄的风景
只有一颗心放下
化成静静的太湖在薄暮中闪烁
她们美得无言
美得让我们忘记苦难和忧伤
美得只有喜悦在静静地吹拂
而没有欢乐的声音
美得如垃圾场角落上的一滴露珠
在毁弃中也分泌出人世的骄傲
和清净的光辉
风中传来一阵阵诵经的声音
我听到的全是对苦难的赞美
我是否活过了头
我是否活在来世里
我是否恍然活过了几个世纪
我的磨难画成了万水千山
辽阔壮美
仿佛我就是山高水长 万里湖山
我为自己活在这个时代
拥有堆积如山的苦难宝藏
而心怀感激
在我五十岁的时候
我俯视自己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那一夜 我一人流泪到天明
泪水滴入深渊
大海瞬间收缩为放生池
在霞光中静静地闪耀
我剩下的几个朋友个个都是琥珀珍珠
将被未来的时代秘密珍藏
但此刻 陈年的“梅兰春”
已经打开 她的幽香已发出邀请
虞山顶上 蓝天好像一张宴席
我们坐拥万古江山
像古画里的人一样
梅兰竹菊 抱月而醉 拥水而弹
竹林里谁一声长啸 天高地清月亮小
《静如永世》
清晨一棵无名的树下
一只蝴蝶慢飞
应该有三分钟又
缓缓地飞向另一棵植物
这时长空传来一声雁鸣
好像在问：
你在哪儿？
过了今夜
我在人世已度过五十一个年头
好像已经经历了五百年
一滴清露滴下
它轻轻地问：
你想哭泣吗？
阳光从清晨的枝丫落下
静如初醒
静如永世
《世界薄得只剩下一张纸》
我生活在一个奇妙的小镇
所有的人都不相识
又好像一起生活了几辈子
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
驴车拖拉机汽车持续轰鸣
但又好像没有一丝声音
炊烟升起来影子写在地上
一天过去
五十二年过去了
落日站在西边的树林
把每一个人默默含在眼里
世界薄得只剩下一张纸
寂静和一个时刻
正悄悄擢破它
所有的人都在静静等待
破晓处涌出惊天动地的啸声
“你还是你吗？我还是我吗？谁是谁的谁？”这是个终极的问题。张唯以《已到了熟悉天空和星辰的年龄》一诗作答，诗题自带的阐释张力。当我们把终极追问轻轻放进了更辽阔的背景里，便与某种更本质的东西照面了——正如我此刻的失语，或许正是最精准的共鸣。
一、残缺中的圆满：代际岁月里的诗性顿悟
我与张唯同为六十年代生人，苦过、累过、也拼过。回望逝去的岁月：有过食物衣物尚不充裕的童年，有过一朝登第成为“天之骄子”的荣光，有过在公务生涯中为乡亲奔走的得失甘苦，也有如今退休后逗弄孙辈的恬淡时光。这样的人生，够了。可更多同代人背井离乡，务工的辛酸与奔波的疲惫，唯有自己知晓。福与苦都是私人的滋味，需静心细品方知真味。静心回望便懂：一切皆为瞬间，奢求一世雄浑不过是虚妄。故而张唯《那一瞬的完美是寂静的》这首诗，总让我心头一暖——仿佛故去的亲人都回到了身边，在奶香的氤氲里回味往昔的美好，纯银般的笑声洒落，这便是尘世最质朴的幸福。我们终究逃不开离别与聚散，不必执念“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留些念想便已足够。
二、泪水中的赤诚：苦难叙事里的生命温度
乡间的钟、寺庙的钟，敲出的原是同一串声响，却有人听出欢愉，有人听出悲凉。我独爱中原的唢呐，无论吹奏何种曲牌，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哀伤、愁怨与愤懑，恰如陕北黄土高坡的民歌，旋律里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却连听者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故事。读张唯的《眼泪》，便有这般感受：“谁在敲门，值得泪水亲自迎接”（摘自《眼泪》），那泪水“流出一条秘密的出路/打开封闭的身体/通向宇宙洪荒/和雨水同属一条隐秘的河流”（摘自《眼泪》），在字里行间静静流淌。实不相瞒，我也曾有过无缘无故泪落如雨的时刻，甚至偷偷拭去，怕人笑我矫情。可尘世奔波怎会不累？泪落之后我常对自己说：有泪真好，那是知恩懂情的证明，是心未冷却的征兆。“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能为世事动心，原是这般珍贵。
三、孤独里的坚信：裂隙中生长的真情之花
有泪的人，心中总存着善恶的标尺。可尘世之人，终是孤独的行者，尤其当岁月染白鬓发，有时竟真的“无处话凄凉”，更遑论与人共享幸福。但张唯在诗中写下“水终会遇见水”（摘自《水终会遇见水》），我信这话。背叛或许是世间常态，只因活着本就不易。我总觉得张唯与我一样重情，他相信“寂寥是我们人生的/基本背景”（摘自《水终会遇见水》）。人与人之间有真情吗？我不敢断言，却必须选择相信——否则人生未免太过悲苦。难道只有万贯金银才是情谊，一碗清水的温暖就不算道义？正因这份坚信，张唯才会呐喊“水终会遇见水/而我现在只爱你”（摘自《水终会遇见水》）。黛玉叹“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可我们历经背叛仍要相信：香丘定然存在，在每一个有情人的心底。
四、悲悯中的坚守：尘世图景里的人文之光
近日，山东某大学环卫工因酷暑离世，一位说相声的老者悄然远行，网上议论纷纷；街边小商铺关门了，大企业也有破产的，这一切就在眼前。人有生死，经济有兴衰，本是常态。多少个夜晚，我开窗想直面月亮，片刻后又轻轻拉上，隔着玻璃望那清辉，无论虚实，它总在夜空高悬。有时想起离去的人，更多时候惦记着活着的身影：四十度高温下翻捡破烂的长者，身边围着啼叫的野猫，那是值得敬重的生命。“我生活在一个奇妙的小镇/所有的人都不相识/又好像一起生活了几辈子/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驴车拖拉机汽车持续轰鸣/但又好像没有一丝声音/炊烟升起来影子写在地上/一天过去/五十二年过去了/落日站在西边的树林/把每一个人默默含在眼里”（摘自《世界薄得只剩下一张纸》），张唯的诗藏着深沉悲悯。这小镇是我们的部落，更是魂灵所系。人啊，多些关爱，少些仇恨，该多好。莫叹“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要信“所有的人都在静静等待/破晓处涌出惊天动地的啸声”（摘自《世界薄得只剩下一张纸》），一切总会好起来。
五、诗艺中的哲思：繁简之间的生命留白
张唯有几首悼亡诗，读来令人撕心裂肺。因他如收藏家般收纳人生的美好与不堪，在反复咀嚼中拓展认知，进而形成了独到的选题与深刻的诗思。其诗句平实带冷，字缝里却藏着斑斓灵魂；念旧的温度里裹着重情重义，心绪激荡时，文字便如刻刀入骨。我与他早已过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年纪，相聚忆辉煌，独处念坎坷，可落笔时总得有所取舍。“我阅读了我的前半生/我阅读了我母亲悲苦的一生/我再匆匆翻阅了五千年祖国的历史/黄河和长江像两行热泪”（摘自《阅读》）,《阅读》一诗，全盘托出咀嚼过的岁月，不止诉苦难，更含人生哲思，正如中国画家主张“意存笔先，画尽意在”。读罢，可见伫立海边的那个身影立体起来。“那个看见大雁眼中泪水的人/瞬间飞过辽阔的一生……”,《瞬间》极简如水墨留白，不着一字却尽得风流。只是偶想劝他，也劝自己：人生不必背负太多过往，太累了。你说呢？
六、诗艺的辩证：艰涩与通透的共生之境
张唯有些诗读来艰涩，如《衰竭事件》《侦探小说》《黑月亮》——我没怎么读懂。可谁能真正走进诗者的内心？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懂了，却怕评错了呢？“每一个肌肉痿缩的人/都渴望一张柔软的床/我躺在硬板上/辗转反侧 渴望/睡在它精心编织的透明中/今夜/半空中的蜘蛛/你是我白囚室的黑月亮”（摘自《黑月亮》），在这两节，我懂了。再大的牢笼，也囚不住向往自由的灵魂。正如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张唯的诗中也有这般风骨：弹出尘世的酸甜苦辣，弹出友情的绵长，弹出父母之爱，也弹出经济发展数十年后，部分乡亲的苦闷与焦虑。《一壶碧螺春的清谈》中“当我学会了消融/也就获得了安宁/此刻/我就是王维/我听到自己融化的声音/我画下了人类第一张雪景图”，恰如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顿悟——这何尝不是不受束缚的心志与自由飘飞的灵魂？
七、追问中的存在：大海意象里的生命隐喻
人在旅途，境遇难测，张唯当属失意后奋起豁达者。《惩戒之美》中，他对惩戒回望“莽撞的青春”，笑对过往，悟得“因为一个老人轮椅上的黄昏/不逊于大海的神奇茫阔”（摘自《惩戒之美》），那未明言的“神奇”，让读者想见轮椅身影在山海间前行的壮阔。《虚壁点睛》里“之后一匹黑马从身后现身/骑上它/成为一位无画的画家/用白画白/用炁画有/“哇”/一口热血/心终于开出鲜花/白墙虚壁上一条龙点睛飞出”，更见其超脱，不知他深夜看过大海多少次。我曾在海南小岛的傍晚观海：夕阳如巨大的火球坠入海面，竟悄无声息；海上的巨轮如树叶般飘摇，单薄而孤寂——这是我的观感。我总觉得，这个背负世间苦难的人，定念及悼亡诗中那些“一个人怀有亲人/情人丰盈的爱/内心激荡起伏海鸥一样迎风起舞”（摘自《深夜看海》）的同类——惟斯人，吾谁与归！诗如海上雾气，于壮阔中藏宁静落寞。海鸥尖爪入水，抓食物还是海水？人亦如此——或许不息的追求，本就是生命的意义。
八、留白的艺术：山水画境中的永恒叩问
读张唯的诗如观山水画，《空地—祭卿》便是如此：画面上拥挤着远山、小路、石头、院门、黄叶，可最动人的却是那片未着墨的空地：“卿 不要紧/那片空地/我们的激动和呼吸/还会在这首诗里继续旅行/短暂的爱情/也能到达永恒的身边”（摘自《空地—祭卿》）。这让我想起了悉达多，那个翻越远山，独坐菩提，足沾露水，脚踏青草的人。他在苦苦寻觅宗教的命题与解答，只是，为此，他弄丢了爱情。而我们与张唯都是凡人，在这渐不相信爱情的时代，他的爱“在岩石上激动地燃烧”（摘自《空地—祭卿》）。有爱的人是幸福的，祝福你，张唯！“我们都是虚空的音箱/ 我们都是共震的兄弟”（摘自《钟声》）
真正的诗人，鲜少在人前低眉顺眼，却对众生常怀本真的敬重与怜悯；无论境遇如何，总为尘世光明而歌泣，将内心激荡化为浅笑。正如诗歌评论家李犁所言“诗人中坏人比其他行业少”，学者兼诗人于慈江亦盼学子因诗成更好的人，不知众人读张唯的诗会如何定位他。
大诗者追求宽厚敦和，其诗是经历的总结与哲学的提炼，呈现虽趋平和，却更厚重通透，这是对世界的深层认知，需心领神会。张唯的诗，有扎根人生的飘逸抒情，有独尝苦难的生命历练，亦有融合本土与域外的写作技艺，我深以为然。
2024年京城《北大纵横》诗友会上，我与张唯仅有一面之缘，此后再无交集。2025年7月8日，中原酷暑中，《天津诗人》主编罗广才发来他的诗稿，提及他曾自费油印海子的诗，我心有所动。细读他的组诗后，感慨万千，遂成此文。
我不擅诗论，唯怕辜负他字里行间的赤诚。
附：《张唯诗三十首》
《已到了熟悉天空和星辰的年龄》
亲人们总是突然
或莫名其妙地离去
我避居温泉小镇
每一个人都不认识
每一个人都似我的亲人
他们都不生不死
永久地活在大地上
我每天和几棵香樟
一丛紫竹
广玉兰上数只飞鸟
过从甚密
离人类远了离中心近了
是啊 我已到了
要熟悉天空和星辰的年龄了
是啊 尘世醒来
阳光一朵一朵簇拥在万物身边
我们活着 好像永久
《惩戒之美》
拄着拐杖
我走得更远
坐在轮椅中
我看见了全世界
看见莽撞的青春
命运跌宕起伏的妙笔
以及其后惩戒的安排之美
并听到自己在后面的哈哈大笑
现在看到大海
我已不再惊奇
因为一个老人轮椅上的黄昏
不逊于大海的神奇茫阔
即使身陷宇宙的黑静
也不再战栗与恐惧
因为一个起死回生的人
本身就是半个鬼神
万物的来回有其自信的足音
阳光把竹林里的那个人
照得通透
他的经历像他民族的地图
他的残躯是惩戒的行为艺术
有着荒凉与雪化之美
现在 一切尘埃落定：
剩山残水 眉清目秀
只有一颗心在跳动
像宇宙里的一尾魚
无此无彼 无间无空 无黑无白
他的心跳发出
藏海寺的钟磬之音 不绝如缕……
《虚壁点睛》
四面白色的墙
五百瓦的白炽灯试图把我也抹成白色
我才发现我是有颜色的
花黑的胡须
腊黄的皮肤
暗红的心
我的白骨呼应着
从里面反叛
它先是疼痛
后是削瘦
最后带动肉体不停地抽搐
只有心和血坚持着
它要接通祖先的河流
然后接通地上的河流
与心和星
以及地下的水晶辉映
我终于锤练成为一位画家
在四面留白的空间里
长成一棵气韵生动的树
并开出一朵月亮的花
之后一匹黑马从身后现身
骑上它
成为一位无画的画家
用白画白
用炁画有
“哇”
一口热血
心终于开出鲜花
白墙虚壁上一条龙点睛飞出
《那一瞬的完美是寂静的》
午后 坐在后院的藤椅上
一瞬间我的爸爸妈妈奶奶
外公外婆都回来了
他们一言不发
静静地望着我
地上阳光干净安宁
起伏着纯银的声音
这一瞬间
我的一生没有伤痛
面容光洁如新
几只鸟儿温柔地踱步
山水刚刚诞生
还散发着奶香的气息
只有我坐在人世的椅子上
但却能彼此看见
那只鸟悄悄飞离
晃忽中有人喊我“爷爷”
眼前的光芒万古常新
我记下
那一瞬的完美是寂静的
《深夜看海》
深夜看海 一个人
怎么顶得住这样的重压
不是海风寒彻
没有星月的关照与搀扶
一个人怎么扛得住如此浩大的黑暗
潮水涌上海滩又缓缓退下
再次扑向海滩再次哀伤地退下
你说这无限的起伏运动
与你何关
辛劳的是单薄的沙子
一个人沙子一样
怎么受得住大海无限的追问
只有海能承接海
上帝能承接上帝
一个人除非不是沙子
血液里流淌着海的元素
或者一个人不仅是一个人
一个人怀有亲人
情人丰盈的爱
内心激荡起伏海鸥一样迎风起舞
一个人此刻才能深夜看海
一个深夜看海的人
是一个大海一样辽阔涵有光辉的人
《瞬间》
那个看见大雁眼中泪水的人
瞬间飞过辽阔的一生……
《母亲的编年》
我母亲离开人世时
嘴里含着糖
她想把苦难还给大地
她会到天堂过甜蜜的生活
她把逃亡还给 1937 年
把混乱和躲藏留在 1948 年
把恐惧和泪水还给 1957 年
把饥饿留在 1959 1960 1961 年
到了 1967 年 她已把不幸当成家常便饭
背井离乡带着三个儿女和
一个打倒了又被踩上一只脚的丈夫
活过了 1976 年的人 其实已经无谓死亡
母亲活着的时候
人世的苦难和荒诞
不需要小说和虚构
母亲去世后小说家才能“小说”
公公 地主 饿死于 1959 年
丈夫 校长 因右派
女儿三年级辍学
儿子初中不能毕业
1989 年 父亲撒手人寰
母亲说：去吧 哪里都一样
离世前 母亲笑着讲： “不要担心
我所遭遇的苦和难 堆积起来
只要一踮脚尖 就能跨进天堂”
母亲逝于 2011 年
母亲离开人世时
嘴里含着糖
她想把苦难还给大地
（她已经历了一切的苦）
她会在天堂过甜蜜的生活
《阅读》
我阅读了我的前半生
我阅读了我母亲悲苦的一生
我再匆匆翻阅了五千年祖国的历史
黄河和长江像两行热泪
我们的灾难和痛苦奔涌不息
为什么人为的灾难总是重复来临
死亡也不能阻止啊
它们从世上落到地下 变成黑炭
然后黑炭化为火焰 加入血液循环
为什么人为的灾难总是重复来临
死亡也不能阻止啊
只有琥珀停住了眼泪
只有水晶终止了循环 让黑碳瞬间透明
我阅读了我的前半生
我阅读了我母亲悲苦的一生
我再匆匆翻阅了五千年祖国的历史
黄河和长江像两行热泪
《遗训》
我们的灾难和痛苦奔涌不息
母亲把一粒米
从地上捡起
放在水龙头上冲洗
然后放到嘴里
那个年代
“每一粒米都是一只眼睛
每一粒米都会招引雷霆
《空地》
——祭卿
山下完全看不清
我们曾去过的那片空地
几块石头
其中一块平坦如床
我们到达时
阳光在岩石上激动地燃烧
那一年
从书台公园坍塌的院门
发现一条小路
一尺厚的黄叶封住了时光
大约一公里
我们闯进这片奇迹般的空地
树林围合四周
几块安静的石头
好像时钟还没有滴出声响
樵夫的歌声还在枝头摇晃
无名的隐士仍在信步
新鲜的爱情盛开在空地的水晶里
后来院子修好了
我们再也没有去过
再后来 你生了病
带着秘密 悄悄离开了这个世界
世界一如既往
没有人注意你的空缺
只有我知道
那片空地还在
记忆还在岩石上燃烧
当风吹来
树林也会心潮起伏
如果我也从世上消逝
卿 不要紧
那片空地
我们的激动和呼吸
还会在这首诗里继续旅行
短暂的爱情
也能到达永恒的身边
《一粒沙子的尽头》
——祭傅雷
年轻时 驾车
从江南到新疆
吉普车载着青春和骄傲
横越了塔克拉玛干沙漠
穿行一万余里
二十年过去了
我没能到达一粒沙子
也没能看到一粒沙子的尽头
直到看见
傅雷夫妇的“死” “亡”
夫人将棉胎铺在地上
以至“死”倒下时
没有一丝寂响
他们的“亡”
向上 直达星空
在尘世 他们
不欠这个时代一丝一毫
在留下 53.3 元火葬费后
而我们 欠他们整整一个年代
一个人比死亡更冷静
比一粒沙子更彻底干净
让我看到了
一粒沙子尽头的蔚蓝
看到了蔚蓝
翻涌不息直至天边的永恒呼吸
《永生》
——祭 LZ
地球上有无数个探头
都是盯着活人的
全世界只有一个探头
是盯着一个死人的
这表明
这个死去的人 活着
死去 仍然活着
这个探头
阐释并记录着永生
要把这个探头
放进人类展览馆
让世人看看
生死是怎样相见的
灵魂是怎样挨近的
崇高和圣洁
是怎样从地狱高过天堂的
以人类的名义
给这个探头
颁诺贝尔文学奖
奥斯卡记录片奖
获奖词：这个探头
忠实记录 生动呈现了
永生是怎样永生着的
《鹅卵石》
我活着
只剩下一只眼
不 我全部的生命
就是一只眼睛
从山顶崩落
沿着河流摔打到大海
沙子是我的眼泪
波澜是我命运的呼吸
河水决堤了
是我撕肝暴血的挣扎
现在我终于平静
命运让我做一只眼睛
看着我
看着我
傅雷 老舍
王大力 李娟
张荣亮 时传祥 严凤英 ......
他们都是我一滴一滴的眼泪
别看着我
醉生梦死的你
也是
《雪景图》
——致夏可君
雪落在大地上
没有声音
它经过有光的窗口
想和人类静静地交谈
它用无声来交谈
所以噪杂的人世
请不要说话 请侧耳细听
雪落在地上
没有声音
繁花盛开过的大地
雷霆滚过的大地
落叶和死亡萧萧而下
劫后重生而又骚动不安的大地
被欲望 恶 甚至理想
占领的大地
雪落无声
有一个人发出了感叹
我的头发
说白就白了
这六十年
怎么没有一点声音
他看见镜子里的雪
骨头里的雪
敲响钟馨的雪
沿着岁月翻越头顶的雪
月下听雪
雪化入湖里
雪移向江中
飞鸿点下足印
已无声地飞过了燕山黄河
这争吵的土地
这疼痛得打滚的土地
终于在雪的覆盖下
深深抱紧睡眠
也获得了一次醒
他起身
用银碗盛雪
用宋瓷采集梅花上的雪
埋在地下
备于来年 虞山顶上
《一壶碧螺春的清谈》
雪落在大地上
没有声音
“无”是雪的声音
“消融”是另一种声音
当我学会用银碗盛下苦难与记忆
学会在一壶茶里品味清香与光阴
我就是万水千山
我就是山湖大地
我就是人世的那场风花雪月
以及风花雪月后
余下的空寒 空寒里的一缕清香
当我学会了消融
也就获得了安宁
此刻
我就是王维
我听到自己融化的声音
我画下了人类第一张雪景图
《失却的祖国》
——致 yang
我的脚咳嗽
我的眼瘫痪
我只能活在一寸之地
顾影自怜
只有抚摸你身体时
我才知道我还有祖国
比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更辽阔的祖国
我能反复抵达的祖国
亲爱的
在这拒绝我进入的时代
我拒绝进入的时代
你是我逃生的桃花源
你是我幼时的母亲
你是我唯一进入的时代
我唯一能辨认的失却的国度：
迷离的鲜艳的盛开而颤栗的祖国
《陷在黑暗里接近光源》
陷在黑暗里接近光源
一片创世的浑沌里
尚湖扑通一声
夜晚跃出水面
寂静吟唱出清晰的波纹
虞山一点也不现轮廊
可我凝视五分钟以后
山与天空接触处忽然露出细微光晕
在黑暗中等待生机
在凝视里显现万物相互接近时的温柔
在这嘈杂不夜的时代
偶尔重陷黑暗
会再现万物交汇时最初的光辉
《衰竭事件》
翁同龢拥有一门独特的技术
他把每日跪拜的动作
做得有声有色
做得富有音乐的节律
啪啪两声甩袖干净利索
低下头 左膝先着地 右膝紧紧跟随
挺着身目光不过膝
先缓缓低下头 接着成倒伏状
脊背不可成弓圆而成下坡势
两只手打开如交待坦白
头触碰手掌时
轻实干净绝不沾黏
三跪九拜之后背上微微出汗
通身舒爽
长久的宫廷生活已把跪拜的仪式
变成锻炼身体的功课
变成行动本能
如果今天不上朝不跪拜
就会浑身不舒坦
就会起疙瘩生脾气
即使维新失败被贬故里
被软禁在兴福禅寺廉隐堂
自澈思过
他也每日跪拜
只是把对象变换成佛主或先人
有一天他的腿不小心骨折了
他不能跪拜了
三五天后他就衰竭而死
腐儒翁瓶生的死亡事件
让我相信
膝盖
是人的另一副心脏
第二次呼吸
第三只眼睛
《侦探小说》
所有侦探小说都归结于一个问题：
谁杀死了他
中间用台阶 栏杆 回廊迷宫
制造灰色的神秘其实它不神秘
而是空间短暂迷失的趣味
真正的问题是：谁杀死了你
这是侦探小说好坏的基本标准
其次才是探询
谁熄灭了火 谁弄哑了空气
谁从岩石的断层偷取了金属
然后金属又怎样变换着方式
最后杀死了作者
《破壁术》
九点一刻
一声枭鸣临窗而过
我知道
我的灵魂出去了
它将在大地上飞行很远
它将加浓乡村的夜色
它将向人间传递不幸的消息
可我的心还在屋内
它正在灰室的高压下晶化
它将潜行到大地的中心
成为黑暗的眼睛
把深埋的苦难和半空的冤魂
引向净土的星辰
现在它正等待灵魂归来
现在寂静水一样透明
现在即新生
《无论如何》
我仍活着
一群蚂蚁啃噬骨盆
夜深人静时
疼痛炭火般旺盛
不由自主的呻吟
好像不是我发出的声音
上帝
你在哪儿啊？
我心肺的啸叫是你在鼓动？
谁在战抖和颤栗 你还是我？
无论如何上帝
请扶我度过世纪的今夜
《黑月亮》
（1）
整个世界只有
四张椅子 三张对一张
桌子隔在中间
两个戴大盖冒的机器
没有人 连一个生物都没有
五百 W 支光的冷
白
消灭了空间和时间
超出经验
白比黑更具抹杀力
突然一只黑褐色的
蜘蛛
从上面
垂下来
世界瞬间生动起来
中秋夜
它是我唯一团圆的亲人
（2）
每一个肌肉痿缩的人
都渴望一张柔软的床
我躺在硬板上
辗转反侧 渴望
睡在它精心编织的透明中
今夜
半空中的蜘蛛
你是我白囚室的黑月亮
（3）
长久的对视
仿佛你就是另一个我
不 应该说是你诞生了我
留置室是这个时代的子宫
我被分娩为一只蜘蛛
我们两个不停地会多出两个
又一个从铁幕上
掉下来
成为这个荒诞世界的形象代言人
（4）
我们的不同之处在于
我被粘在网中
毫无翻身之力
你在静静地消化我
我企图在二合一的瞬间
找到一条干净的路
拯救自己
并逃出生天
我感激你
在这冷白统治的时代
黑就是自由
你就是我活在
地狱与炼狱的夹层里
翘首以待的唯一的：黑天堂
《钟声》
光线穿过森林
大雁统率旷野
一场大雪止步于
寂静铸造的铸钟师
寒冷使他抖索
铜在他骨髓里集会
光冲出他的身体
万物先是退让
后是停顿
正在来临 已当离去
旷野缓缓敞开
等待 最原始的寂静
使太阳落日般苍老
但 我 我 我
钟声穿透一切
大海河湖捧出通透的身体
你 你 你 我和它
我们都是虚空的音箱
我们都是共震的兄弟
《眼泪》
眼泪流下来
眼泪就这样流下来
眼泪从哪里流下来
趴在眼眶上
也看不清它的出处
眼泪就这样
莫名其妙地流下来
谁在敲门
值得泪水亲自迎接？
有时瞬间的风暴
席卷整个宇宙 包括眼睛
有时 一滴泪
落在天上
成为一轮孤月
拯救疯颠了的太平洋
但无论如何
眼泪都流出一条秘密的出路
打开封闭的身体
通向宇宙洪荒
和雨水同属一条隐秘的河流
《雷》
雨是唯一从天上贯穿到地下的事物
它落在山上 树上
活着的人呆滞的脸上
还有地下冤死者醒着的白骨上
在中国
雷声从来不是从空中
而是从地下震响的
闪电只是它开出的花
雨只是赶来浇灌它
《夹层》
我们生活在哪里？
我们生活在夹层里
不在地狱 不在炼狱
也不在天堂
我们生活在地狱与炼狱
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夹层里
生活久了
我们的行走是蜗牛
运动是蚯蚓 五步蛇
我们的声音是蟋蟀
眼睛是蝙蝠 翼手目
而死亡就是一次脱壳
扭曲是自由的形体
黑暗是肝脏的灯盏
阴湿是丝菌的婚床
我们得到光的
唯一途径
就是闪电递来的刀斧
喉结滚动着雷霆的壁虎……
《灵验》
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同一时间
这么多人同一时间都说
这么多人同一时间都说：这是真的么？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你们都
什么时候你们都不约而同
什么时候你们都不约而同默默发出了同一诅咒？
什么人
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坏人坏到
连空气、梦魇、阴魂都齐心协力
诅咒他快死赶快死最好不得好死
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惊动了历史连坟墓中的恶人都瞪大眼
望着他 一脸膜拜 蛤蟆在天空疯笑狂叫
他是谁
好像人人都知道
人人都不说出他的名字
不是因为无力也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一旦说出他的名字诅咒就不再灵验
为了灵验 可以把自己
放上祭台 以加持一击而中的力量
他 默默
流下两行泪 左边是黄河右侧是长江
《水终会遇见水》
一个城市
其实就几个人
而你
是这个城市的温度
寂寥是我们人生的
基本背景
但 兄弟
你是我在人间的度量衡
背叛是生存的基本逻辑
但在古老的中国
知己知音
秘密的你
是人类存在伟大的奇迹
世界啊
我们难得一见
水终会遇见水 而我现在只爱你
《五十述怀》
我已年届五十
朋友们越来越少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站在虞山顶上
看见自己爬过的黑暗时刻
明白在那些恶的时辰里
自己就是一盏灯
一块地下行走的水晶
一部沙尘念诵的《金刚经》
现在风清云淡
来者欢迎 去者也欢送
我仍站在自己的高度里
不再恭候与奉迎
一壶茶在静静叙述
暮晚与山水里的秘密光阴
从我那年在一朵蘑菇云里出生
我经历的荒诞
比任何恶梦都奇幻险峻
我斗过自己的父亲
也恨过生下来就没有见过面的祖父
因为即使他用肉身喂给了那个饥饿的年代
罪名和血液仍河流一样流下来
在我发身的时候
我躲在被子里用手淫迎送青春的潮汐
即使爱情风暴一样来袭
在大地上也没有找到一张安身的床
革命的眼睛 手电筒一样在旅馆和
草地上巡视
只有墓地无人打扰
（死亡是那个时代最安全的床）
幸运的是我们经历了解放的喜悦
尽管时光短促 却成永恒的故乡
我做了十年的药剂师
在一本书里做过三年搬运工
并把自己当了主人
我又为这个时代的欲望建造房屋
把土地炒得越来越烫
使草木无法生长
我是一个药剂师一个诗人
一个书商 一个营销员 .....
好几个人活在我身上
我一个人活成好几个人
他们分割我 牵扯我 犹如
五马分尸 沙尘暴
像灵魂在自残在巅狂
直到上苍善意地收起我的双腿
让我在一棵柳树前停下来
让我看见柳暗花明里的故乡
我这才想起
我是否活过了头
我是否活在来世里
我是否恍然活过了几个世纪？
我已年届五十
朋友们越来越少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我看见人世的大腹便便里盛满饥饿的记忆
他们暴饮暴食 好似复活的饕餮
无非是想在补偿中遗忘
在报复和自残里反复抵达
直到一阵痛风刮过身体
一个人在墙角不停地抽搐
才知道我们的罪孽有多深重
才看见灯红酒绿里快乐和地狱有同一场景
我看见那些打人的人 砸庙的人
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红色的人
他们在白天鲜活光亮
而黑暗成了他的负担
他不敢睡觉 闭上眼
那些冤死的人在夜空中盯着他
那些破碎的神在墙角和门缝
弄出一丝声响
他们躲在酒瓶和安眠药里
而黑暗无处不在
探照灯是不眠的眼睛
我看见 我就是你 你就是他
在“重庆”快乐的火锅里
煎熬着 沸腾着
欢乐里深埋着的痛苦在舞蹈
这世界 狂躁烦热
因为死者活着
在尘埃和半空游荡
他们没有土地
因而没有语言
在人间半死不活
而人间因没有真正的死亡
也就没有真正的出生
如果死者没有死去
我们就得替他们死去
如果神灵没有归位到天上
我们就得借自然的梯送达天上
只有死者死去 生者才能出生
天地才得清明
人世才得安宁 蓝天才成屋顶
我已年届五十
朋友越来越少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这深渊等同生死
因此也就无畏生死
十里青山缓缓而来
藏海寺轻轻落在虞山山顶
长江终于奔流到东海不复回
一路留下的都是惊心动魄的风景
只有一颗心放下
化成静静的太湖在薄暮中闪烁
她们美得无言
美得让我们忘记苦难和忧伤
美得只有喜悦在静静地吹拂
而没有欢乐的声音
美得如垃圾场角落上的一滴露珠
在毁弃中也分泌出人世的骄傲
和清净的光辉
风中传来一阵阵诵经的声音
我听到的全是对苦难的赞美
我是否活过了头
我是否活在来世里
我是否恍然活过了几个世纪
我的磨难画成了万水千山
辽阔壮美
仿佛我就是山高水长 万里湖山
我为自己活在这个时代
拥有堆积如山的苦难宝藏
而心怀感激
在我五十岁的时候
我俯视自己
我经历的深渊成了自己的高度
那一夜 我一人流泪到天明
泪水滴入深渊
大海瞬间收缩为放生池
在霞光中静静地闪耀
我剩下的几个朋友个个都是琥珀珍珠
将被未来的时代秘密珍藏
但此刻 陈年的“梅兰春”
已经打开 她的幽香已发出邀请
虞山顶上 蓝天好像一张宴席
我们坐拥万古江山
像古画里的人一样
梅兰竹菊 抱月而醉 拥水而弹
竹林里谁一声长啸 天高地清月亮小
《静如永世》
清晨一棵无名的树下
一只蝴蝶慢飞
应该有三分钟又
缓缓地飞向另一棵植物
这时长空传来一声雁鸣
好像在问：
你在哪儿？
过了今夜
我在人世已度过五十一个年头
好像已经经历了五百年
一滴清露滴下
它轻轻地问：
你想哭泣吗？
阳光从清晨的枝丫落下
静如初醒
静如永世
《世界薄得只剩下一张纸》
我生活在一个奇妙的小镇
所有的人都不相识
又好像一起生活了几辈子
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
驴车拖拉机汽车持续轰鸣
但又好像没有一丝声音
炊烟升起来影子写在地上
一天过去
五十二年过去了
落日站在西边的树林
把每一个人默默含在眼里
世界薄得只剩下一张纸
寂静和一个时刻
正悄悄擢破它
所有的人都在静静等待
破晓处涌出惊天动地的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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