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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栗山诗会

2020-06-03 作者:甘建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人甘建华诗会随笔。
  2020年5月24日,参加第五届栗山诗会的燎原、周瑟瑟、罗鹿鸣、甘建华(左起),在湘阴县柳庄左宗棠故居留影。
 
  夜色深沉,车窗外的道路两旁,尽管有路灯辉映,却根本无法分辨已经到了什么地方。但我心里是十分清楚的,前方是南洞庭湖滨的湘阴县,古称罗城或罗子国的地方。湘江自南向北贯穿全境,把这个县分为东西两部,东部为丘陵岗地,西部为滨湖平原,气候温暖湿润,土地十分肥沃,出产相当丰富,所谓“洞庭鱼米乡”是也。而我更加心仪的是从这儿走出去的人物,提起晚清国家柱石、湘军领袖左宗棠,还有中国首位驻外使节郭嵩焘,又有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呢?
  一直想做湘阴行,却似乎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虽然湘阴县城离长沙市区只有三四十公里,沿着芙蓉大道往北一马平川,可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直到前天下午,罗鹿鸣、燎原、周瑟瑟三人相继打电话给我,说是在周瑟瑟的家乡湘阴县城,明天上午将举办第五届栗山诗会,要我尽快于当晚赶过去——好嘞!
  乘坐18:12高铁,19:04到长沙南站,直接打的去湘阴。途中,与司机在丁字湾餐馆吃饭,吃到了一只真正的钱粮湖土鸭,味道烹制得出乎意料之鲜美。因为我们的兴致很高,买单也不打折,漂亮的小老板娘文绉绉地讲起了当地的悠久历史:“据清代《同治长沙县志》云:丁字湾,县北四十里,石崔嵬,横出岸外,(湘)水至此出入纡回,形如丁字,故名丁字湾,也有金子湾、金紫湾、金船湾之称。”未曾想到,这儿原来是个大码头,只是不知曾国藩、彭玉麟当年奉旨北上平逆,湘军水师是否停靠过这儿?
  夜宿县城佰嘉丽景酒店。与鹿鸣兄会面后,先去看望燎原大兄,说是已经安歇。到周瑟瑟房里聊天,见面分外亲热。我们这是第四次相聚,第一回是在前年1月14日,衡阳诗歌学会召开成立大会,王跃文主席给我俩做的介绍。第二回是去年8月6日,周瑟瑟在衡阳图书城签售新诗集《世界尽头》。第三回是在北京小众书坊,参加河北女诗人胡茗茗诗集《爆破音》诗歌分享会。这一次,依然是与诗歌有关的活动,与周瑟瑟见面就是这样有趣。他给我和鹿鸣各签送一本新诗集《种橘》,还有明天的活动册,二者设计装帧都很精美,让人爱不释手。周瑟瑟直夸我豪爽耿直,没有酸腐气,很好打交道。得知我与燎原相识38年,与鹿鸣相识30余年,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便问我们是怎样做到的。谈及各地诗坛的种种怪状,鹿鸣说诗人当中不少于20%有精神病,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翌日早餐后,先去燎原大兄房间拜望,虽然时有微信联系,但我们也有30年没有见面了。他是母校青海师大中文系1977级高材生,毕业出校门后我才进校入读地理系。大学期间,我曾得到他的不断提携,在其主编的《西宁晚报》湟水副刊发表了十几篇文学作品,为此心存感激,始终以半师半友礼敬,并在许多文章中提及。燎原大兄也老了,头发有些花白,腰背却比以前挺直,精神也比以前健旺,眉宇间隐隐有王者之气。我认识昌耀并喜欢昌耀诗歌,就是从他这儿开始的。想起当年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讲解昌耀诗歌的情景,又想起昌耀在青海省文联院内被悍妻詈骂的情形,忽然感觉眼眶有些发潮。
  如果没有齐白石,谁会知道龙山与龙山诗会呢?放在5年以前,又有多少人知道栗山在哪里呢?可自从有了《栗山》这部诗集,有了接连几届栗山诗会,栗山就不是以前的栗山了。海内外许多人注意到,原来栗山是诗人周瑟瑟的胞衣地,也是他文学出发的地方,他将之定义为自己的精神母体。我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进入到周瑟瑟的诗歌世界,才知道他创作的本源就是名不见经传的栗山。“栗山”是他的一面艺术旗帜,甚至他的脸上都刻着“栗山”二字,左肩右膀都挑着“栗山”二字。而他发起成立的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以类似于行脚僧乞食一样的方式走向荒野,重返历史与生活的现场,挖掘被遗忘的文明与传统,通过人类的元语言、元经验,建构自我启蒙的新人文精神,让诗歌不止于文学意义上的诗歌,同时成了人类学的一部分,诗歌构成了人的历史与现实。这一贴地而生的新颖观点,与我近年坚持地理诗写作不谋而合。所以,我是抱着问经的态度来到湘阴,随燎原大兄缓缓地步入会场。
  见到衡阳诗人陈群洲、宾歌,他们是从岳阳参加韦丛芜长诗《君山》作品研讨会过来的。群洲兄已经预先给我签赠新著《约等于虚构》,记忆里这是衡阳本土诗人第一部精装诗集,其中许多篇什我都能够琅琅成诵。刘卫赠我一本诗集《大地的乳汁》,我们先前有过各种联系,见面却是初次。但见其人婷婷玉立,端庄大方,走路颇有风度,说话时眼中带着盈盈笑意,如此才貌双全的女诗人可不多见。后来我与鹿鸣说,省诗歌学会历来聘请的工作人员,像马迟迟、何青峻、刘卫等,都是我所见国内各个学会、协会、研究会最好打交道的人,而且一个个都是难得的才俊。又见长沙诗人李不嫁、娄底诗人龙红年,第一次见岳阳诗人尹开岳。老朋友红网频道文艺总监汤红辉,带着团队助阵现场直播。湘阴本地女作家杜华、徐敏过来见我,她俩都是省报告文学学会的资深会员。有一位名叫罗正坤的作家,虽然之前素不相识,却热情地跑来向我问好,还在发言时第一个提到我,说的却是散文和文史笔记,让我心中直呼惭愧。
  罗鹿鸣全程主持会议。长沙草树、常德程一身、上海叶德庆分别获得第五届栗山诗会批评家奖、翻译家奖和田野调查奖。阿根廷女诗人葛莱茜拉·马图罗、山东诗人王桂林、新西兰访问学者梁余晶,分别获得第五届卡丘·沃伦诗歌奖外国诗人奖、中国诗人奖、翻译家奖。湖南理工学院文学院和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联合为梁尔源先生颁发“中国栗山诗歌成就奖”,称他“六十学诗,大器晚成”,这就难怪他总是戏称我辈为“老诗人”。事实上,在短短6年的诗歌创作实践中,其非同一般的艺术成就却是有目共睹的,诚如授奖词所说:“他的诗在记忆和现实两个向度展开”,“对世界的观照从体验和超验入手,体现了一个诗人与众不同的视角,诗的发声也因此获得缪斯女神的首肯,直抵存在和虚无的边界”。他在致答谢辞时,乐呵呵地说到曾有刊物和机构想向他颁奖,都被他委婉地拒绝,因为那些奖项太过轻飘,而今天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接过这个沉甸甸的奖项”。相信当时的在场者,听后心头都会为之一震——这才是一个诗人真正可贵的品质!
  本届诗会最大的亮点,也是后来新闻媒介报道的重点,便是阿根廷女诗人葛莱茜拉·马图罗的获奖,使诗会因此具有国际化的象征意义。说句大实话,之前我真的不知道这位年已92岁高龄的祖母级诗人,当当网和孔网没有她的书,上网百度也没见几条她的资讯,更不能理解授奖词的云山雾罩。一旦看到她的简介,说是出版了二三十部诗集、文艺评论和学术专著,亲耳听到她在视频中说:“我承认,吾命即诗。”突然之间,远在湖湘的我为之肃然起敬,心房也怦怦跳动起来,就像她在诗中所说:“我醒来,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茫茫大海。”
  下半场为周瑟瑟新诗集《种橘》研讨会。听过燎原、罗鹿鸣、陈群洲、草树、王桂林、叶德庆、路云、程一身等人的发言,我谈了一直以来对湘阴的好感,表达了对先贤左公、郭公的敬意。昨夜入睡前,翻阅湘阴县诗歌散文学会创办的《八月桂》内刊,开首即是周瑟瑟的诗歌《你到过斗米咀吗》。诗人追着一个拎着一只公鸡的外地人问:“你到过斗米咀吗”,“你为何不去斗米咀”,并邀请他与自己“坐车去斗米咀”,“我会用斗米咀的米/把它喂饱”。这种诗歌语言有一种无意义中的意义,有一种天真浪漫的童趣,反而容易激发读者的想象空间。我也谈到了《种橘》中的一首《他们为什么死在我故乡》,对杜甫的离世地表达了不同的看法。早前十几天,读到他的诗序《屈原与杜甫种下的不是同一棵橘树》,我认为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诗歌句式。没错,周瑟瑟说了,“种橘是一门技术活”,每个人种下的橘树都有不同的气味,我们没有见过屈原与杜甫种下的橘树,但我们可以去栗山,见识周瑟瑟父亲种下的橘树,还有他的仙叔种下的橘树,他们种的当然也不是同一棵橘树。
  因为时间的关系,我还有一句话没有来得及说,当年余光中先生在岳麓书院讲过:“一个地方如果出一个作家的话,那个地方也跟着地灵人杰,也会成为中华形象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而连续举办了五届的栗山诗会,邀请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和诗评家高端相逢,便是周瑟瑟为家乡湖南所做的文化功德,将会惠及诗界更多的人,成为湖湘文化的一脉清流,某种程度也显示了走向世界的大诗人的卓识与情怀。
  午餐后去栗山之前,先到县南樟树镇左宗棠旧时读书的柳庄参观。公路伴着湘江大堤修建,我们穿行在洞庭湖区,蓝天白云下的平原安祥而美丽。与燎原大兄和鹿鸣兄聊起青海往事,共同的高原情怀让我们感觉心里异常温暖。正说着,只见路边有一个辣椒基地的标牌,鹿鸣说有名的樟树港辣椒就出自这儿,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刚上市一斤能卖到300元——啧啧!百度看到“晚清时有左宗棠置地种辣椒的轶事”,然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轶事,却又语焉不详。   
  回头读周瑟瑟《樟树港辣椒》:“故乡到处是绿色/辣椒树低矮/伏在丘陵/有左宗棠的身材/有左宗棠霸气的/农人的面孔/到处是黄土/黄金的泥土/父母灵魂的/温和的泥土/绿树成荫/辣椒树若隐若现/青苗土地庙/隐藏在山林边缘/母亲跟着父亲走了/我把别人家的辣椒树/看成是我家的/我的土辣椒/清水一样清秀/左宗棠/大嘴阔唇吃四方/钢牙只服/脆软的/樟树港土辣椒”。诗人是这方水土孕育出来的,辣椒渗入了他的骨髓与血液,他也将辣椒人格化了。
  回到家里第三天,收到罗正坤兄快递一箱3斤“友义傲椒”,却是形似羊角状的青椒。因当地两湖一港,依山傍水,土壤有机质丰富,小气候特征明显,这种辣椒经两百多年自然选育形成,镇域外栽培则“南橘北枳”。烹饪技巧讲究细火、冷油、清炒,不需摘除辣椒柄(这可是前所未闻),不需添加太多调味品,炒出来的辣椒色香味俱全。当即按照说明,做了一份辣椒小炒肉,味道与衡阳辣椒区别较大,没有我们本地辣椒的生猛刚烈。在湘阴待了一天,做了半天田野调查,觉得湘阴辣椒有些像湘阴方言。湘阴方言虽然接近长沙话,却比长沙话软糯动听,尤其是女孩子向人打招呼的时候,音调悠扬而有韵味,让人听了有点挪不动脚步。
  到了柳庄,站在那个著名的“耕读传家”雕塑前,蓦地没来由想起唐人诗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我的祖上鸿楑公(字祥春,号石安)是曾国藩的幕僚,曾氏日记中有联相赠:“楼高百尺南朝迹;甓舍一舟北宋砖。”我与湘军四大领袖曾左彭胡后裔均有不同程度的交往,见过真实的左公相片:个头并不是很高,身体健硕,头颅较大,脖子较短,嘴巴较阔,面部肌肉丰满,眼神冷峻犀利,一个旧时典型的湖南乡间男子形象。但在塘边粉墙上所见左公的绘像,却似一位乡绅正在秉烛夜读,缺乏那种真实人物的杀气与威严,或许描绘的就是当年设帐授徒的形象吧。
  现在的柳庄砖墙黑瓦修旧如旧,业已不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左公用教书所得积蓄900两银子,购置的70亩读书山庄。细想放在如今,一个教师既不可能挣到这么多钱,物价也不是这般便宜。院内的两株柳树,那是后人栽种附会的“左公柳”。但它的规模气势还在,坐西朝东的传统民居格局依然。屋后是绿色的山冈,门前一汪清澈的池塘,但比一般池塘要大些,而且中间还有一个小岛。据说,左公在此躬耕陇亩达8年之久,撰写《朴存阁农书》传世,期间还系统地研究了天下山川地理形势。如果加上出仕以后,屡次回乡探亲祭祖,他在此总共待了18年,但不知这个时间又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左公的书法非常有特色,近人多有高评,康有为说:“文襄(左宗棠谥号)篆书笔法如董宣强项,虽为令长,故自不凡。”符铸说:“文襄好作小篆,笔力殊健。行草有傲岸之气,霸才亦自见也。”马宗霍说:“文襄行书出清臣(颜真卿)、诚恳(柳公权),而稍参率更(欧阳询)。北碑亦时凑笔端,故肃括森立,劲中见厚。”我在艺术类报刊对其款署之“左”发表过意见,认为笔墨酣畅淋漓,如同铁崖苍劲有力,有一股不屈不挠的英雄气象,最能见出霸蛮的湖南人的狠劲。遍目庄园内各处,拓印的左公墨迹着实不少,尤其是仿古对联多,连出恭的地方都没有放过,这也是以前参观名人故居所未见。藏书楼朴存阁门首那幅著名的对联,据说是他15岁时的述志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上联可以和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相媲美,下联表达向古之仁人志士看齐的志趣。咸丰二年(1852年),左公出山时,已是古人所说不惑之年。按照现在的公务员管理实施条例,即便破格录用了,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上升的空间。可是,时也,运也,命也,各种因素遇合而成,遂有“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之说。仅仅只有9年时间,这个“湘上老农”已经升任兵部郎中,旋擢封疆大吏浙江巡抚。嗣后更是青云平步,功高盖世,竟至于“天下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最终成为名垂青史的伟大人物。我们围坐在一起,听周瑟瑟指点讲解,一边感慨着不世出的湘军人物,一边喝着5元一杯的姜盐芝麻豆子茶,拍了一张很有意思的合影。
  周瑟瑟的家离柳庄不远,父母亡故后,住在镇上的姐姐时常过来照拂,隔着围墙和护栏,看到院内干干净净。不锈钢门上方是“栗山书屋”四个字,两边砖墙张贴着一副嵌名联:“栗古为书伴;山深作屋屏。”可惜都是电脑字,如果是诗人自己手写的,当然更具文化品位,何况周瑟瑟的字本来写得就好。
  后山即此行终点站栗山,仰首林木葳蕤,到处绿意浓郁,周家父母安息在一座新造的家庭陵园中。周瑟瑟买了几大箍鞭炮,于震天炮声和硝烟弥漫中,恭恭敬敬地磕头作揖。两天前,他写了一首《去见我父亲》。现在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呼吸着清新纯净的空气,不知他是否耽于幻象之中:“到处是父亲燃烧的脸/但无法辨认/哪一个才是我真正的父亲”。这个悲欣交集的游子,面对父亲一样的栗山,如今彻底读懂了父亲,读懂了栗山。只是故乡还能回来,但父母的溺爱渐行渐远不可再得,这是每一个离乡者的爱与哀愁。
  我没有问他家的橘树种在什么地方,心里却在默诵那首《种橘》:“回故乡种橘/汨罗江水淊淊/我站在江边/黄泥腥黄/白泥如脂/我把橘树种在哪里/父亲倒背双手/看我左右为难/他教过我种橘/在屋前挖一个洞/橘树苗栽下的夜晚/月亮照彻楚国/我记忆中的楚国/也就是栗山的土砖屋/母亲在油灯下补衣/父亲晴耕雨读偶尔下棋/我身披蓑衣脚踩木屐/已经是一个种橘高手/我把橘树种遍楚国/若干年后我回故乡/看见屈原站在橘树下/倒背双手/像我死去四年的父亲/身体枯瘦/沉默寡言/栗山的雨淋湿了/屈原的长脸”。只有在外漂泊的楚国后裔,才会拥有这样的缠绵思绪,才能写出如此质朴的诗歌。而诗中淡淡的、莫名的忧伤,正在向下一届栗山诗会席卷而去。
  在栗山书屋门口集体合影后,我又为燎原、周瑟瑟抓拍了一张握别照。此刻,栗山是世界的中心,但谁知道远居山东威海的燎原大兄,啥时候能够再来诗会种橘呢?
2020/5/25,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