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诗歌（10首）

黄兴公园落下的梧桐叶砍疼足跟
 
风把夜幕拉得很低，似乎怕人撞见什么
说是夜幕，只有下午四、五点钟
像做错事似的，在阴暗的风中疾走
预感什么事情可能发生
我甚至不敢直视路人的眼睛
 
突然，足跟被什么击打了一下
下意识猛然转身
一叶梧桐的叶子旋落在地
心中一惊，这落叶如刀的季节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不是遗老，更不是恶少，为什么砍我
虽然没赶上挥刀举旗的年代
可也曾经高喊过“革命”
 
说到“革命”，心中又是一惊
革命，革谁的命？
一切的革命，首先革的是自己的命
自己不革，如何革人
有些惶恐，愈加惶恐，十分惶恐
革命派被落下的梧桐叶砍到了足跟
我足跟不疼，心却很痛
 
上网未搜到“黄兴墓地”的地址
他的旧居也暂停开放
我拾起梧桐叶的手不知挥向何方
黄兴之后，我们做了什么
参加革命之后，我做了什么
我何以面对铜雕上冰冷的目光
如何直视他身后生锈的佩刀，并
“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从铜像下匆匆溜过
惭愧不该来到这必须来的地方
原想藏起这片落叶
只恐夜深人静时它从我动脉处深深划过
2024.11.15于上海黄兴公园
 
 
我想用手指瞄准印堂，扣动扳机
 
我想用手指瞄准自己的印堂、扣动扳机
手不抖的话，子弹从眉心穿过
如果打得准，命中天目
打碎我的第三只眼睛
 
花甲之夜，想得多了
不仅有自己的龌龊、眼前的迷雾
还有人类的未来
 
人类其实没有未来
泥盆季的鱼、石炭季的蜻蜓
二、三叠纪的恐龙，白垩纪的老鼠一直到当下的人，人类空前绝后
不会再有新的物种
回过头说，侏罗纪的始祖鸟挺漂亮的
人却越长越丑
不整容修身都羞于面对一颗子弹
扯远了，回到脑门上的一枪
 
这一枪，让灵魂出窍
让它不再附着行尸走肉
只是担心打破了勤于思考的大脑
还得重新进化，才犹豫半个世纪
 
别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并不想死
只想让子弹飞过大脑、击穿脑后的枕骨
使躲在里面的汉字迸溅出来
点射一下这洗不净的世界
脑洞大开、飞过去畅通无阻的思想
 
2021.12.22
 
 
我与壶口瀑布的水浪激掌而鸣
 
一切的音乐到此，嗓音全都喑哑
没有哪一首歌曲敢与之抗衡
还要什么韵律节拍
还听什么鼓乐合鸣
全都有了，就这么唱了
秒杀秦汉以来所有的靡靡之音
 
我与它的水浪击掌而鸣
耳鼓因之暴裂失聪
再听不见任何一支曲子
所有的“好声音”被堵住了喉结
路过的音乐家们写不出一个跳跃的音符
 
我疑心腾起的水雾中隐藏了千军万马
分明有马踏飞燕的惨烈嘶鸣
旋涡中聚集了万千甲胄
黄泥斜插的战戟，旌旗猎猎的红樱
 
五千年激越的东逝之水
五千里被冲洗容颜的日月长风
被烽火狼烟点燃的滚滚战车
碾碎了大漠荒野的春秋旧梦
山河断裂为拾不起的时光碎片
折戟沉沙、沙石俱下、淘尽千古英雄
 
此时，所有的旋律让出音阶
不论是低八度还是高八度的空间
都在这震撼心魄的激鸣中，断了琴弦
至今，有一首歌曲一直陪伴它的澎湃汹涌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风萧萧兮的壮士不计归程
顺流而下的黄土不问西东
 
 
三味书屋的坐椅
 
这把椅子，先生坐了55年
半个世纪的温度却让吾国吾民
感受了跨世纪的寒暑冷暖
 
你的椅子别人坐不得的
别人坐会撑不起笔直的身板
撕不碎写满“吃人”二字的陈年旧账
别人坐会托不起沉重的话语
托不起那些像子弹一样散射的铅字
 
先生在椅子上投过匕首和投枪
发出：“快救救孩子！”的呐喊
你稳坐椅子，就有人坐不稳江山
椅子在那儿，像等待爆发的火山口
 
小时候，你像磁铁一样吸住我的心
常常以为你不是凡人
长大以后，你仍像谜一样吸引我
看来你真的不是凡人
临终前的X射线片子，黑炭似的肺叶
射击后被硝烟熏黑的内脏
我不知道，你哪来的才气
我知道，你真正的勇敢
 
没人坐得了你的椅子
你很平凡，平凡得不能平凡
平凡掀翻了大堂之上的龙椅
“横眉冷对，俯首甘为…”
你像压住书屋的重器，坐在那里
广厦千万间般抵御风雨飘摇
 
夕阳下，椅子不能再陈旧了
就像曾经穿过的衣服
静静地放在那里，任凭时光抚摸
光阴飞逝后，那把椅子就没人坐过
没人配得上那样的殊荣
没人有力量和胆量坐得上去
鲁迅坐过的椅子
时光打磨留下的精神骨架
即便是谁有机会上去，也会被历史
掀下坐骑、摔破头颅
可惜，当代没有了
我想，以后也很难再有了
 
三味书屋的那把木椅
让时光翻新得经典至极
我的思想在上面也坐不住了
 
 
杜甫草堂
 
绿木森森的幽静之处
总是不愿被人打扰
如果没有这乱哄哄的俗气
杜甫草堂的小径该是多么晴朗
 
当年，杜甫历经战乱
忧患的诗句
在草堂中竖起了问天的利刃
虽然刺不破苍穹          
却刺破了前世后人的心
 
多想让你附体，我是诗人
但我写不出你那悲愤的诗句
明哲保身的时代哪有杜甫
愤世嫉俗才是英雄本色
 
于草木森森的路上行走
总想于斑驳的树影中捕捉光阴
我知道它的价值与分量
落叶飘飘的时光隧道中
总有一束光穿透叶脉打落下来
那是先生尖锐的目光
看到诗人们的麻木或堕落
他的悲愤，甚于当年
诗人可对市井俗世口诛笔伐
却无法在地面沉降中自我拯救
 
离开草堂，我重新配了一副眼镜
以前的眼镜太过沉重
以致压抑了我向上的目光
使我看不清空气的清浊
写不出清新的诗句
 
诗人，一旦合于世俗
诗就已经死了
死了的诗，如坟上的假花
再漂亮也只是漂亮而已  
 
 
收藏，三八线的一段铁丝网
 
千里迢迢奔去，看那儿的铁丝网
未料，当年的铁丝网早被一段段剪下
不然会怎样呢，即便不剪
它会熬过70余年日剥月蚀的风霜吗
 
剪下的铁丝虽然锈迹斑斑
上面挂满了陈年的血
可它依然锋利
依然像当年一样桀骜不驯
我甚至看到铁锈下面狰狞的目光
看着形似树叶又似海马的半岛
铁丝网就像系在腰上的红线
太松太紧都让身体不大舒服
谁掌握着调整松紧的锁扣
 
历史在这里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在这里断断续续、视情而动
走走停停，即便和解了
依然暗藏玄机、随时会风云再起
 
我收藏了三八线的一截铁丝网
当年，柏林墙的碎砖没机会获得
雷峰塔的青砖又嫌太贵
如今，不能再错过了
收藏了这截铁丝，就是收藏了那段历史
放在枕边，提醒我那条线离我不远
告诫我，那依然锋利的尖刃
天有异象时会将我扎醒
 
 
清明，婴儿与墓地
 
指尖沾满蛾子，我纳闷
深秋未到，谁提前释放了这将死的种子
我笑自己童心未泯，庆幸这
春天里的秋天，秋天里的春天
 
谁把通往死亡谷的界碑向左挪动一寸
使我过早看到殊途同归的结局
春天，踩着死亡完成自己的蜕变
没有理由怀疑这遍地的绿色
 
我看到，蛾子飞向离我不远的墓地
它们好像知道自己的归宿，知道
自己是轮回中的一个链条
 
我痴迷于手中的幸福，谁知握紧了
它们却越流越快、越流越少
春天啊，不要再给我许多迷惑
不要在我祭奠先人的时候
朗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
 
不就是死亡吗，洛夫早就说过
清明时分，“我就是那个
望坟而笑的婴儿”
 
 
刀锋，总被无端地藏起
 
谁把夜磨得如此，短
磨刀石上进退的泪，浑浊而忧伤
刀锋在月光的簇拥下割开一个口子
夜，便鲜红地蔓延开来
刀光闪身进屋，将剩下的紫色
均匀地涂在我熟睡的脸上
 
谁把夜磨得如此，平坦
以致月光，扁扁地躺在屋脊上乘凉
用我的鼾声抚平夜的躁动
把风的衣领熨烫平整，让它
留下月光沉默的影子
 
夜，就是这样被切割、平分
一个个不同的暗格，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地挪动怀孕的身躯
额头刚被溪水照着，瞳光
就在看不清水色的喧闹中蹒跚启程
磨好的刀光已经没有睡意
随时迎接下一个挑战
 
偑刀，常常是因我们过于柔弱
刀锋总要被藏起，无知地面对死亡
理想与崇拜一同跌落，不是为了信仰
眼睛出血更多是为了钱袋
 
谁磨短了我的青春，让我未老先衰
谁磨平了我的锐角，让我圆如鹅卵
磨刀石上拉锯式地唱着男人的情歌
救世，少了一点阳刚
 
如今，刀鞘都是纸醉金迷的颜色
呐喊之后，谁还记得文天祥当年的绝句
随着野火的燃烧，仅剩下赤裸的肌肉
没有一点骨架的诗歌，缺的是铁
刀锋上还有多少营养
 
 
我去的地方
 
我去的地方，该刮风的时候刮风
该下雨的时候下雨
 
我去的地方，没有风的时候刮风
没有雨的时候下雨
 
我是不是神仙，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去的地方
让它刮风就刮风
让它下雨就下雨
 
当然，不会是凄风苦雨
而是福至心灵的和风细雨
 
 
夜  里
 
夜里，我时常死去
死去的灵魂飘来飘去
还时常把滚落到脚边的月亮踢来踢去
 
时常梦见不常见的人们
他们也如我一样飘来飘去
在梦里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遇到噩梦总希望它是假的
遇见发财总以为它是真的
早晨醒来一切都是假的
但只有醒来一切才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夜为什么给人一个缓冲
否则就会以梦见重新组合风景
夜里给了我无限可能
早晨起来又一个个打碎
然后，夜里又做着相同相近或相反的梦
 
 
悼诗人梁小曼
 
在我来上海的前一天，你走了
虽说素不相识、未曾谋面
真的诗人需要认识和见面吗
诗人不是群居动物
一诗见面足矣
 
11月14日，上海下着雨
天要下雨，花自凋零
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怎么感觉这场雨是为你而下
50岁就走了，天若有情该下的雨
 
看过你的诗，是在你走了以后
当下诗人太多了，走得也多
雨都下不过来了
但这场雨降下来你的诗歌
死亡与重生的主题
 
你我都是诗人，悲伤皆因物伤其类
人来了就要走的，就像这雨
淋湿睫毛，流到心底的泪
刚去过志摩故居，又见小曼离去
诗人是给世界制造悲哀的工厂
 
梁小曼去世的第二天来到上海
这又说明什么
一个北方诗人专门为悼念而来吗
我怎会预料诗人离去
但世间之事冥冥之中谁又说得清楚
 
徐志摩的妻子叫陆小曼
林徽因的丈夫叫梁思成
你的名字连接了几个诗人的情史
怎能不叫大上海2024充满悲伤
敞开一会儿遮雨的伞
让这泪雨淋湿衣衫
为西去诗人送去东来诗人的点点悼念
 
 
七夕，我在贵阳北至贵阳北的列车上
 
满腹疑惑地我进了站台
哪有始发与终点是同一个车站
猛然间，我在疾速飞奔的车厢里顿悟
今天七夕，牛郎织女相会
人间的悲欢离合，季节的夏去秋来
哪些不是始发即是终点
 
坐在贵阳北至贵阳北的列车上
生命一次次出发，是一次次回归
谁知道，哪儿是我的始发地
哪是我的终点
 
 
我被喜鹊看到了银行密码
 
我被喜鹊看到了银行密码
虽说在密林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树
看见也就罢了，还叽叽喳喳告诉了松鼠
一下子街坊四邻全都知道了
关键是，连非洲的黑乌鸦也知道了密码：
他们齐声高喊：
银行卡是你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的血与我已经瘦身的钱
哗哗地流入他们的锦囊
 
选自《北方经典诗歌》第0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