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延高诗选

 　　
      梵净山
 
在梵净山顶，不打坐
可以反省
 
那些昔日参加过砍伐山林的人
也许明白了
在崇山峻岭唱经的不是风，是草木和树叶
 
那些习惯来让炊烟在天空写诗的人
也该明白了
草木不是用来烧的，它们是大山的肺
草木吐纳的空气
就是一个个生命的呼吸
 
在梵净山
不开悟，也会醍醐灌顶
 
有资格让白云摩顶的
必定是高山
有资格登上山顶的
必须是攀登者
 
 
　　那阵子
 
那阵子，一驾慢腾腾的牛车给岁月提速
车上坐着个日子
一根牛尾打着乐拍，也没把唐朝运到民国
 
那阵子，土地面黄肌瘦
看一眼垂头丧气的庄稼，就知道
日头强势，流水还没学会信口开河
 
那阵子，雪花旖旎，无缚鸡之力
神，摇着鹅毛大扇
寒霜一脸苍白，就敢称一统天下
 
那阵子，男耕女织就是日子。爱不挂在嘴上
大难来时，夺一条生路
让自己爱的人先走，自己断后
 
那阵子，露珠只是月亮的泪滴
雪山被太阳感动着，风甩响一根鞭子
草尖上，就能放牧一群牛羊
 
那阵子，杀戮，是血滴绽放颤抖的花朵
让死亡歌颂勇敢
征战的终极，是让死神平息征战
 
那阵子，心就是每条命的菩萨
去禅院外苦修，自己做自己的神
神通，也叫方便多门
 
那阵子，道高一丈是口头禅，不拼血气之勇
马革裹尸，只算个死士
让魔鬼放下屠刀，才叫立地成佛
 
那阵子，山叫龙脉，是祖上盘下的一脉风水
用来高瞻远瞩
挖山，等于挖自家的祖坟
 
那阵子，气节长进书生的骨头
建安风骨比大雁塔高
让骨头折腰，叫谄媚，让气节站着，叫傲骨
 
那阵子，黄河年轻
用天地的力道搓一根绳子
比时间短，比历史长
一头拴远古，一头拴着今天
 
那阵子，脚力被马蹄和驼铃累死
路是苦难踩出来的
有人活着，进了坟地，有人死去，进了青史
 
那阵子，一粒豆火短，夜就长
翻累了竹简的手去前朝考古
穷经皓首，也熬不瘦眼睛里的一束光
 
那阵子，圣上惜墨如金，才有一言九鼎
唐诗宋词各领风骚，一个说书的人唱着
皇上金口，诗人玉言
 
那阵子，有翅膀，才敢在天上走路
南船北马追上了蜗行牛步
却不知有南极北极，也不知东半球、西半球
 
那阵子，灵感还没有出世
想象力把诗句酿在酒里
把酒问青天是苏轼，叹明月几时有的是我

  　　衰老的幼稚
 
坐在武功山顶，可以用心拨灯
豆火眨眼，把居无定所的月光照亮
 
星星不是害羞
躲在远处，才能锁死无法破译的秘密
 
静是一种省略，祭坛上供奉着沉默，
比梦活跃的意识在学习打坐
虔诚和愚昧在变异中尝试转换和不知所措的守恒
 
香客比太阳来的早，木鱼敲疼菩提的骨头
菩萨心如明镜：供奉，是变相的欲念
香火，可以把庄重的殿堂熏黑
 
所以我喜欢在落地生根的山体上行走
 
观音岩、万花岩、千又岩、万松岩、白仙岩、簸萁岩、乌龙岩
各是各的山头，各有各的领地
鸟虫明唱，草木吟风
任由参差起伏，照样平起平坐
 
放眼
不是仰望，只有观察
会突然发现自己有衰老的幼稚
 
眼睛还是那么凝视，心却在纠结
究竟是太阳在冶炼金顶
还是金顶在冶炼一颗太阳
 
   
　　挖煤的人
 
那堆坟，是一条命 
盖在土地上的印戳，很平常
只是个记号
但埋在底下的人特殊
他总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走进夜
熟悉的天空没有月亮
星星晃动，是活在头顶的矿灯
他是和黑夜打交道时间最长的人
从最黑处挖掘可以点燃的亮
沉重地喘，背着沉重
他知道煤不是金子
相信劳动的手把它运出去就会发光
煤黑，脸上的灰黑，眼珠子黑
就一排牙齿白
这个世界认识他的人不多
有人甚至瞧不起他
最豪华的酒店里，按开关的手知道
一盏灯
可能是那条命留下的一团磷火
扑闪，扑闪
         村口
 
脐带剪断了，还让人牵肠挂肚的地方
一种慈祥，把天真和童心一口一口喂大的地方
背着一颗野心出去闯荡，终身寄存乡愁的地方
用一根乡愁就把心牢牢拴住的地方
陌生在眼神里熟悉，熟悉又在眼神里陌生的地方
沉重、困乏和劳累坐在汗珠里，看季节上妆卸妆的地方
眺望的眼神儿站久了，就长成一块石头的地方
一个不需要任何路标，都能走回去的地方
幸福和苦难各有归宿，又抱头痛哭的地方
一茬一茬的生死，都必须经过的地方
春节和清明时脚印缝补最密，幸福和痛苦缠绵不休的地方
走进去就是自己的江山，是可以当家作主的地方
无论多少次转乘，都被游子视为起点的地方
叶落归根。最后一念会疯狂亲吻的地方
不落半片雪花，时间就把头发染白的地方
守巢的痴心，等那群一步三回头的脚印回来的地方
  　　纠结 
 
几艘年老失修的船搁浅在海滩
很像现在的你和我，老了，不想动了
 
越这样，越羡慕没有年龄的大海
 
更多的时候，会沉思
平静，是因为有过太多的不平静
 
就像海浪和岸线一直在无休止的争吵
在不平静中，活着，无法分开
 
这辈子，我和你
也是这样
 
爱和不爱用一生去纠结
就像船和苦咸的海水，不离不弃
 
离了，各自只能在孤独中死寂一般活着
    
 
     无奈
 
有些秘密是被迫制造的
有些相遇要伪装成陌生
有些灵犀不点就通
有些相爱只能把那个人搁在心里
有些欢喜是一对魂灵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有些幸福是一滴泪听另一滴泪倾述
有些相对是一杯咖啡陪两个人给时间讲心里话
有些忘却是因为那个人已刻在心里
 
    
      放下
 
在放下云居望远，可以体会
高处不胜寒
 
刀切的断崖
那放下的手和纸片儿，无语而语
 
明白了命还有骨头的重魂灵的高贵
就别贪
优亲厚友，雁过拔毛都是肥自己
 
不管你捞多少
一但坠入舍生涯
命比一张纸轻
 
身外之物，一文不值
 
    
      等你来
 
土家小镇建好后
贫困就走了
不再是一年一季的收成
 
现在就等你来
日子已经把收入方式改变，天天勤快
就天天有收成
 
那山，那水，那几亩桃花都爱过了
这里，让你心如止水
这里，给你田园风光、自然山水
 
来吧
知道风不会常住
我只想把你留下来
 
      净心
 
到了梵净山顶，不写朦胧诗
也朦胧了
 
风如此勤快，还是不能把云打扫干净
不懂得垂帘的金顶，坐在幕后
听风
 
我太渺小，必须站在山顶
风一点都不小气
一丝不苟
替我梳了一次头
 
到了净心池，闭目
用意念把自己的心洗了三遍
 
睁开眼睛
我看见一颗血色丰沛的初心
 
 
      幻景
 
不管桥墩是不是苦难垒起来
蹲在水里，石头就是修桥人立下的遗嘱
分析一下夹杂在风里的咳嗽
笃定，有它悬壶济世的药引，是一份持守
老了
还能扛住沉重的一定是沉重
如果包浆真是时间的皮肤，时间就是
万安桥的资历
这头到那头不长
但时间领着岁月从宋朝走过来，已经很远很远
脚印，在跋涉中丈量
桥一直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长短
累倒的，是唐、宋、元、明、清
石头可以醍醐灌顶。桥要笨
担着重量，还要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掂量
鞋累了，跪在床前，眼睛从自己的梦里睁眼
前世今生在平行空间抛弃了前世今生
柳永清高，跟在身后的丫鬟目不搁人
蔡襄从桥上过来，来不及作揖，居然送我一副书法
我用力跺了跺洛阳桥，有动感
蔡襄用力跺了跺万安桥，也有动感
我们并肩
桥面拓出朝前走的脚印，我在左，他在右
这时
谷禾和周连国穿一身半旧西服走过来
露虎牙，灿烂一笑
梓潼花就在水天的夹缝里开了
 
 
　　你呼风，我来唤雨
 
在白莲河水库，我看见了山体的
腰肢
 
如果水位再往下降，我知道裸露的部分肯定不雅，不堪入目
 
其实我和下游的日子一样朴实
知道大坝的心事，知道
涟漪和沉甸甸的稻穗是什么关系
知道输出的高压线是行为艺术的诗行
知道挽起袖子的人在堤上夯下多少梦想，水库里
就会勾兑多少汗滴
 
请原谅！我是苦行了半个多世的逆袭者
追梦童年，会想起白莲河无拘无束的样子
天真和烂漫就想冒充梦想
 
去向人工智能索要创造的权利
遥控定向爆破，摧毁那些桎梏了流动的堤坝
让库区成为解放区
 
再设法让云臣服于云技术
把水库安排在天上
鞭子老了
让键盘和鼠标去放牧云雨
 
我若老了，就做一根鞭
你们呼风，我来唤雨
 
 
　　河的命运
 
浠水是一条河的名字
流着流着
被日子拆分出个地名
 
莲花河在库区落下个顿号
突然开悟
抽一万次刀也不能断水，截流的
是蛮不讲理的堤坝
 
巴河还算滋润
能这么没心没肺的哼乡村小调
要感谢那些长于辟谷的藕
不动声色
偷走了它的心眼儿
水哦，就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