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影子（8首）

1. 老花镜

 
父亲走了，走了很久
他的老花镜还在书桌上
戴上它，我什么也看不清
却清晰地看到他满脸的褶皱
每一条都在述说着一个故事
 
有的像承载重压的房梁　那样挺直
有的像丈量岁月的小路　那样弯曲
还有的隆成了巍峨的山形　默默地守望
 
镜框上的锈斑
是他伏案制图时滴落的汗痕
镜片上的划伤
是他耕耘文字时留下的犁迹
鼻托的磨损
深深镌刻着他低头劳作的年轮
 
父亲走了，走了很久
但他肯定在老花镜上留下了什么
要不，透过模糊的镜片
我为什么能够看到
银河流淌，星光闪烁
 

2. 刺

 
手心扎了刺
母亲替我挑
握过来的手
布满老茧与皱纹
那些茧， 岁月的磨难叠起
那些纹，年轮的辛劳刻蚀
 
母亲凝神在针尖上
屏息悬停了整个世界
动作柔软、轻巧
扎深了怕弄疼我
浅了　怕挑不出
 
我专注在刺点上的眸
慢慢盈满泪水
模糊中却清晰地看到
明窗净几
热腾饭菜
鼻翼不由地扇动
酸楚里却又分明闻到
床单的清新
衣服的皂香
 
手心的刺被母亲挑走了
心头　却扎进了另一根
每当夜深人静
它就针灸着我的思念
把我带到你终于可以
停下劳顿、静下心来安息的
九霄
 

3. 大江

 
每有心绪
便向江边独行
不知为何？
 
压抑时
看怒涛击岸
为屈子问天：
逸文伟辞，卓绝一世
何至冤沉沧浪？
 
惆怅时
望芦雪吞江
为楚霸悲怆：
扛鼎雄才，气吞山河
怎堪魂断乌江？
 
激荡时
见残阳泼血
听赤壁怒啸：
千帆焚烬，万甲沉沙
谁料东风一炬？
 
悲愤时
观黑云悬水
为甲午招魂：
铁舰忠骨，怒浪如碑
岂任海咽百年？
 
快意时
赏骤雨泼墨
与钟山共歌：
天倾终补，人间新篇
且看红日破晓！
 
或许
大江本是人之心——
淘不尽喜怒哀乐
 
它厚积
将万古沧桑酿作一瓢浊浪
 
它狂放
聚千峰冰雪化作拍岸惊雷
 
它暴烈
化青龙劈峡撞碎九重天门
 
它温柔
似月下少女轻吟粼粼情诗
……
 

4. 雪

 
穿越九重霄汉而来
恍若天廷敕令，身负神谕
 
我伫足凝望茫茫飞雪，陷入沉思——
 
它为群峰加冕银冠，替林海织就素袍
以无瑕的澄明
重整熵乱的河山
 
它为黛瓦匀敷铅华，将飞檐缀满璎珞
以温柔的洁白
抚平年轮的皱纹
 
我久久凝望茫茫飞雪，陷入更深的沉默——
 
它正以冰魄为刃
拭去矿脉上
我们饕餮的齿痕
 
它正以素缟为幡
覆盖城乡里
战火烧灼的焦土
 
它正以慈悲的柔光
轻抚大地上
肆意僭越的刻痕
 
我垂首而立，任由风雪淹没思绪——
 
这世间本可似琼宇无瑕
怎奈欲念，总如壑难填……
惟愿众生，
解得雪中无量梵音
 

5. 蝴蝶

 
自幼
就被封入茧
 
那茧　裹闭着
像孔夫子的竹卷
外表宽博　内里狭窄
拘束着五脏六腑
 
它吞咽黑暗
用唾液孵出光明
它咬破遗嘱
将骨骸留给牢笼
 
从此　
它用飞翔反叛束缚
头顶一对如冠的触须
测量花瓣上的光合
身展一双似帆的羽翼
丈量气纹里的流速
 
通过鸢尾花的喇叭
在晨光中　
无声地播送黑暗对心的拘束
用抖落的鳞片蝶粉
在暮色里　
无形地绘画光明对心的滋润
 
那些无形与无声
在广袤的天地间　
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同一幅画——
无墨自书地印证着一个真理——
自由需要自己咬破
 

6. 她，没有影子

 
门外一条狗
在扑打蝴蝶
门内一个女人
脖子上套着铁链
 
二十多年
铁链把她拴在直径内
二十多年
狭小的圆勒糊了她的意识
她仅记得反复出现的
拳打　脚踢　钳掰　
还有疼痛的小腹
 
阳光下
那条狗拖着长长的影子
阳光照不进的屋里
她　没有影子
她活着　还是死了
对她来说　她早已死去
对拴着她的　她仍活着
 
她无数次试图挣脱那个圆
她无数次呐喊“这世界不要我了”
但她不知
固定铁链那端的混凝土
由夫权　父权　族权　官权混成
她，乃至整个社会
都难以撼动  
 

7. 一个颠倒的世界

 
“饿！行行好！”
寒风中　纸牌抖索
 
他默数车窗后漠然的半张脸
抢先在红灯转绿前跛足穿行
这世界——
别人都等红灯跳绿的前行
他等绿灯翻红的静止
 
这世界　并非没有温存
空地上　野鸽常来作伴
他把乞来的面包撒成星辰
这世界——
别人欣赏鸽羽银辉流转
他深感它们的辘辘饥肠
 
高架上　浩瀚星空伸展无垠
高架下　半床棉絮蜷缩如冢
这世界——
层次分明
别人都行走在头顶的路面上
他落脚在桥下潮湿的阴影里
 
他不知——
是这世界颠倒了他
还是他　颠倒了这个世界
 

8. 逗号

 
他们是最普通的人——
 
比挺着滚圆肚子
句号般的胖子高出一丁点
却精瘦得像根枯枝
 
比翻身后
欣喜得倒立在那里的感叹号
要矮整段人生
 
生活压弯了他们的脊椎
他们隆肩斜站在那里
分明是背上压着千斤
他们勾着腰向前趴着
像半个问号叩问大地--
 
那些
林立的楼宇
溢金的街道
甚至
枯燥警卫的站姿
快递员飞驰的侧影
......
整座城市辉煌的篇章
哪一段不是他们
一个接一个
连起？
 
如果没有他们
句号就滚不动臃肿的圆润
感叹号立不起翻身的趾高
整个世界
将糊成一片乱章
不堪入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