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简史（长诗）

 
【题记】
 
三千年花事，独与春风论契阔
一瓢弱水，只取你眉间朱砂
 
 
【1·蛰伏】
 
梅瓣典当暗香时
我正窖藏整季寒冬
酿成胭脂色的茧
待你指节轻叩
便炸开三千亩
封印的绯红
 
 
【2·告白】
 
整个冬季的抒情
在脉络里暗涌——
选最峭拔的枝头纵身
以决绝的弧线，绽破冰风
若你回眸
我就把：
三百夜窖藏的月光
六十场悬而未落的雨
以及三个节气的心跳
统统炸裂成重瓣的证词
 
 
【3·邀约】
 
请避开露重的子时
莫踏着月光来
要就乘着朝暾的黄金马车
在我第叁万次
对露珠练习微笑时
撞见我最饱满的弧度
 
 
 
【4·谶语】
 
年复年返场的桃花
是没有存档的轮回系统
我上次悬在蕊间的谜题
至今没有月光破译
或许你已认不出
我藏在纹理里的指纹
但春风总会准时
将我的新地址
快递给每朵路过的云
 
 
【5·偈颂】
 
既然桃木不懂刻舟求剑
我又何必在流水中
拓印誓言？
在这颗
持续升温的蓝色星球
你只管把根系
扎进更深的黑暗
我愿以落英为舟
载你渡过
所有正在赶来的旱季
 
第二章·花契
 
【题记】
三千年花约，终成眉间砂
一瓢弱水，养整个春天
 
【6·花契】
 
何必数算花期？
每片花瓣都是
与春光签订的短期契约
当鸟鸣掠过枝头
没有起点终点的承诺
在风的回旋镖里
画一个圆的
生生世世
 
 
【7·下聘】
 
满枝契约已钤印朱砂
蝶蜂争阅甜蜜条款
春风公证处里
去年那枚胎记
正在新蕊中复现
我们借整座山峦下聘
——以每片花瓣为计量单位
支付光的聘礼
 
【8·谶辞】
 
磷火在暗处修订遗嘱
而你在光中撰写情书
明知芬芳是倒数的钟
仍将薄命兑换成
千万只香水瓶
当绿叶捧着露珠的遗照
每滴泪里
都站着未亡人的春天
 
【9·佯嗔】
 
整个山坡已签收春汛
唯你紧攥绯红的欠条
是昨夜寒露查封了花期？
或我积攒的日照纯度不足？
看邻家花朵刷爆阳光信用卡
你仍坚持现金交易
——要熔尽整片晚霞
铸一枚日冕
才肯交出
体内密封的闪电
 
 
【10·典当】
 
慢镜头的三月：
梨云押白韵
桃浪谱红词
那对梁祝蝶正用翅膀
临摹王羲之的帖
当燕剪裁开请柬
你突然推翻所有羞涩的栅栏
将整树青春
典当给一场私奔
 
【11·醍醐】
 
截取一段桃香
就能蒸馏出整个冬季的
寒意解药
此刻我站在枝头
与春风核对
体温表里上升的春天
 
【12·偈语】
 
我们共享同种无情：
你向虚空伸展枝桠
我在水中打捞月亮
千山不过是
水流的褶皱
而飘零本身
就是彼岸
 
 
【13·折殇】
 
柳骨杏腮皆可抛
趁你还在光谱中央
当红
我收集所有月光的镍币
投进你锁孔般的花心
——原来最痛的绽放
是听见春天
在体内骨折的声音
 
 
【14·妄词】
 
用快门丈量春天的人
不知道每帧合影
都在消耗年轮
你借我修辞灿烂
我租你背景抒情
这场双向租赁
终将用凋谢
兑换一纸
空心的年光
 
 
【15·告诫】
 
穿过我如穿过晨雾
你鞋底沾满的
是我姐妹的遗嘱
当爱成为大地的刺青
每个脚印
都构成
植物界的正当防卫
 
 
【16·劫数】
 
走着，走着，胭脂就决堤了
看着，看着，春天就纵火了
说着，说着，誓言就自燃了
后来啊
月光开始清点嫁妆
风在数
满地未兑现的
粉红色支票
 
 
第三章·行旅
【题记】
三千春色独怜桃，一瓣心香寄碧霄。
 
【17·花间】
 
你以朱砂点染江山
她以月光织就霓裳
各自称帝 互赠冠冕
春风作印 签下
永不交战的盟约
 
【18·花逝】
 
褪去凤冠的贵妃
将胭脂藏进襁褓
在春的疆域
完成一场优雅的退位
 
【19·山行】
 
我们空手登顶
与石称兄 认花为子
当蜜蜂将蜜刺入春天
整座山开始分泌
透明的疼痛
 
【20·唐旅】
 
请售我开元车票
慢成李白的毛驴
在平仄驿站 与
押着乡韵的杜二对饮
醉里错把微信提示
听成捣衣声
 
 
【21·雷雨】
 
槐花坠地时
春天打了个趔趄
蝴蝶用三秒凝视
教会我如何把
潮湿的翅膀
错认成相牵的手
 
后记：所有易逝的，都值得用永恒典当。
 
 
第四章·玄鉴
【题记】
落红是春天的遗嘱
而泥土正在破译
 
【22·落英】
 
这垂直的告别
不需要秋风见证
当新项目奠基词
压住飘零的轨迹
我正练习用静默
接住整座桃林的
失重
 
【23·本草】
 
韭菜们集体练习
倒立生长
让锋利的遗嘱
在根部
长出新的豁口
 
 
【24·玉碎】
 
把每个坠落都当作
亡国的玉玺
在清明夜宴
将饮痛的酒杯
翻过来
扣住整片
欲哭的夜色
 
【25·花诏】
 
“禁止二次绽放”
春天在禁令背面
用落红批注：
所有提前退场者
皆获赠
一粒青涩的
转世丹
 
【26·桃酿】
 
取眼神为坩埚
以离愁发酵
当三月开始微醺
整座村庄
在泪腺里
泛起涟漪
 
【27·殉道】
 
当绚烂成为宗教仪式
我便是你枝头
最后那炷香
你每瓣凋落都在修改
光的教义——
满地经文
拼不成一部完整的
《桃花心经》
 
 
【28·偈子】
 
听——
每滴落红都在
给泥土说胎教故事
待来年春风翻页
你会看见我的笑
印在扉页的
版权页上
 
第五章·故墟
【题记】
雁阵拆开的家书，
至今钩着半朵朝霞
 
【29·山契】
 
雁阵拆开天空的快递
根系在岩层里
拓印地契
那道童年弯成的问号
至今钩着
半朵未签收的
朝霞
 
 
【30·界碑】
 
左手是春的增值税发票
右手是桃花的
不动产证
整座山在掌心
缩成一枚
胎记
 
 
【31·飞升】
 
当童年成为最小计量单位
山石便显露出
抱枕的质地
你看那空濛里浮动的
何止是香？
分明是众山
在集体羽化
 
 
第六章·游仙
 
【题记】
空白处，草书正练习倒立成仙
 
 
【32·行止】
 
 
花径将喧嚣
折成马蹄铁
春归处——
每片落英都是
光阴的二维码
扫一扫
便读出整部
《山海经》的
简装版
 
 
【33·草狂】
 
没有绿玉杖
就用桃枝画江湖
孔丘的周游列国图
不及我楼外楼
半阙花间词
且看新梦如何
在旧地
开分店
 
【34·无常】
 
空白处——
草书正在练习
倒立
聚散是风盖的邮戳
寄往
下一个闰月
 
 
第七章·稚梦
 
【题记】
发小们折的纸鸢，
至今卡在太极图里
 
 
【35·共醉】
 
花柱两侧：
左心室盛唐
右心室晚明
护花人用鼾声
给春天
押韵
 
 
【36·天问】
 
发小们把童年
折成纸鸢
系在太极图上转
时间在阴阳鱼眼里
各存了
半罐
蜂蜜
 
 
【37·微醺】
 
用眼神
温一壶
轮回
醉倒时
整座村庄
正在你泪腺里
打捞
前世的
婚约
 
 
【38·观照】
 
暮色给花海施洗时
我们互为告解室：
你交出胭脂的遗嘱
我抵押所有深呼吸
那辣眼的何止是香？
分明是整座春天
在视网膜上
灼烧的烙印
 
 
第八章·花战
 
【题记】
妹妹，我的帅旗已降成你裙边流苏
所有凋谢，都是不肯投降的绽放
 
【39·征召令】
 
妹妹，我的帅旗已降
成你裙边流苏
漫山传令的
是去年走失的
马蹄声
你看那山峦
多像我未写完的
血书
再不来收殓
青花就要带着
云做的遗诏
去流浪
 
【40·红妆战】
 
今夜就篡改史书：
让墨汁倒流
成胭脂
让狼毫暴动
成偃月刀
当空白页响起
冲锋号
每个标点
都自愿
当你的
俘虏
 
【41·桃之咒】
 
我们共用
同一种死法：
用黄河洗耳
借槐花还魂
最后让三千里芦苇
替我们
白头
 
 
【42·花间狱】
 
春天是温柔的
典狱长
我们这些
被判绚烂的囚徒
用香气
越狱
 
第九章·尺素
 
【题记】
欠桃花的债
长成脚底青苔
 
【43·荒原书】
 
石头在等一个对质的时刻
荒凉在骨缝里
长出新的荒凉
诗人只是
荒凉的标点符号
 
【44·失约函】
 
欠桃花的债
长成脚底青苔
每句“改日”
都在年轮里
多刻一道歉痕
 
【45·禁语令】
 
把秘密藏进梨花蕊
月光是唯一的
盗墓者
当我缩回采撷的手
整片桃林
开始练习
缄默术
 
 
【46·唐宫遗韵】
 
三千里胭脂
从崔护的诗里
溢出来
每个春天
都有人对着
桃色封面
临摹
长安的遗诏
 
【47·织春记】
 
待嫁的桃红
正把大地
缝成嫁衣
最细的针脚里
藏着蚂蚁
搬运的
雪山
 
《48·桃花劫》
 
春风的刀锋转凉，
而桃花——
这绯红的判官，
将我的战旗，
吻成漫天雪降
 
【49·归营令】
 
妹妹 快收起
你的红盖头
我空荡的军营
只剩一坛未启的
女儿红
在等
你的令箭
 
【50·花期咒】
 
我们签下契约：
用三寸绚烂
换一生怀念
当春风来收债
每片落红
都是
未兑现的
银票
 
【51·桃醪吟】
 
用眼神温酒
以离愁勾兑
整个村庄
醉倒在
三月的
眼窝里
 
第十章·朝觐
【题记】
亿万草民都是桃花臣服的粉丝
 
【52·桃花寄】
 
踢球山的十万亩桃花，替春天
向燕赵的雪、江南的雨、楚汉的剑
投出粉红战帖——
来啊，用镜头收割这场盛大的艳遇。
 
有人用形容词堆砌神坛
有人以绝句点化飞花
有人退后三步
在取景框里丈制美的安全距离。
 
而桃花记得：
唐朝的种桃道士，用桃核
在诗里埋下过咒语——
“若赏花人只识得颜色，
春风便只吹半季。”
 
【53·桃花果】
 
莫说开封王婆的擂台
莫提直播间涨潮的流量
桃花才是春天永恒的顶流
我们这些草民，举着滤镜与诗行
在花树下完成一场场
对美的朝圣仪式
 
为绽放按下快门
为凋零擦拭泪光
而种桃人站在数据之外
等一场精确的陨落——
“落红若不够虔诚，
枝头的果，便甜得不够认真。”
 
 
【54·桃花词】
 
我追着你迁徙，
从嫣红到荼蘼。
掏出形容词、信用卡、
甚至半生积蓄，
而你始终静默如偈。
 
直到某日，我听见
泥土里传来桃核的冷笑：
“所谓永恒，
不过是人类
向刹那借的高利贷。”
 
 
【55·桃书】
 
风一吹，春天就瘦了一寸——
某瓣桃花坠落的弧线，
被蝴蝶误读为神谕。
 
它用翅膀秤量花尸的重量，
却称出自己羽化的前世。
而满地残红，突然开始移动……
原来是我们年少时
寄给彼此，却从未送达的
那些信。
 
【56·桃夭记】
 
1
 
暂别风尘渡，行至武陵源。
这些唐朝遗落的胭脂云，
已漫过三千里春汛——
年年风过，你翕动的唇
译着古老偈语，而新蕊
正从旧枝里分娩。
 
2
 
灼灼其华，灼灼
将我烫成幸福的确数。
你是三春的扉页题签，
是爱这人间的呈堂证供。
未嫁的织女们飞梭，
将大地织成粉缎，
一匹给青山作衬，
一匹留给少年披身。
 
3
 
容我寻朵最贞静的，
在花信风里私藏婚约。
或把这诗稿叠成青蚨，
泊在她蕊宫，待来年
驮着整座桃源，返枝。
 
第十一章·归墟
 
【题记】
纵火犯在枝头自焚，
而春天正在回收囚衣
 
【57·分疆】
 
坡的等高线在四月分叉
你们各自称制
用花瓣拓印国玺
她俯身便是垂旒
你昂首即成华盖
两座朝廷之间
风在传递不结盟的香气
 
 
【58·褪裳】
 
春风是最高明的讼师
一夜间剥去万千桃红的襦裙
大地绒毯上
有的蜷成逗号
有的躺成破折号
——这场集体诉讼
只留下粉色的标点符号
 
 
【59·殇阙】
 
在虞姬的剑锋扫过处
每片落瓣都成了垓下
青苔正在缝制戏服
待清明雨谢幕
就有新绿从伤口
长出下一折戏的唱词
 
河流在此处改诏
将倒影里的胭脂
统统赐给岸的腮红
那年我篡改登楼赋
把王之涣的望远镜
拧成桃花汛的漩涡
——青纱帐里站着的
尽是未及渡江的江东子弟
 
 
【60·劫律】
 
纵火犯在枝头自焚
用腰肢丈量春的刑期
所有奔赴都写着
粉身碎骨的诏书
当你们集体跳伞时
天空这件粉色囚衣
正被大地缓缓回收
 
【61·留白】
 
桃枝褪去胭脂
我爬上寂静的缺口
成为草色最轻的补丁
 
季节的站台循环播放：
——春，正点到达
我始终是误点的旅人
提着空行李箱
风检票时
总漏看我的姓名
 
 
【62·归林】
 
站在桃径尽头，
喧嚣如潮退去。
我沉入花海——
直到春天，
在眼底靠岸。
 
暗香浮动的迷宫，
淹没了归途。
桃林守着时令，
而人间步履不停——
落花正数着，
泥土的呼吸。
 
 
跋：我们终将学会—— 
在凋谢的契约里 
签下绽放的指纹 

　　（2016.3——20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