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宗林长诗《戴着口罩的世界》

　　吕宗林的《戴着口罩的世界》以惊人的体量和丰富的意象群，构建了一幅疫情时代的全景图。这首长诗的特殊价值不仅在于它记录了人类共同经历的灾难，更在于它通过“白色意象系统”的精心编织，呈现了文明在危机中的复杂面相。从“白口罩”到“白十字架”，从“白墙壁”到“白大褂”，诗人创造了一个关于白色的现代寓言，这个寓言的解读密码隐藏在东西方文明的对话中，也潜伏在个体与集体的紧张关系里。

　　一、白色意象的多重变奏

　　诗歌开篇即以老子箴言为引，奠定了整部作品的辩证基调。“白”作为核心意象，在诗中展现出惊人的多义性。它既是防护的象征(“一种白”的流行与膜拜)，也是死亡的隐喻(”白十字架”的恐怖);既是平等的符号(各种肤色在口罩前的同一)，又是隔离的标志(“看不清楚你们的脸”的疏离)。这种意象的自我矛盾恰恰对应了疫情本身的复杂性——防护手段同时成为社交障碍，生命保障衍生出心理异化。诗人敏锐地捕捉到，“白”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纯洁象征，而变成了一个充满张力的能指，它的语义在安全与危险、团结与分离、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不定。

　　白色意象的演变轨迹构成了诗歌的内在脉络。第一节中“整个地球，流行，膜拜，一种白”的集体无意识，到第四节“白口罩，白墙壁，白十字架”的死亡三联画，再到第六节对“白的自然美学”的哲学思辨，白色经历了从实用物品到文化符号再到形而上思考的升华过程。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对“白”的东方解读：“白玉不毁，孰为珪璋”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并置，将儒家玉文化的完美主义与诗经的朦胧美学熔于一炉，为抗疫叙事注入了古典哲学的深度。

　　白色意象群的辐射力还体现在空间建构上。从武汉的雷神山、火神山到伦敦会展中心、纽约中央公园，这些地标被白色的医疗设施重新定义。诗人敏锐地观察到，疫情改变了人类空间的属性：“方舱医院，注定将成为/人类历史上发明的新词语”。这种空间异化最震撼的表现是“纽约大街上，冷藏车虚位以待”的场景，白色冷藏车成为移动的太平间，现代都市的繁华街道被改写为生死过渡的阈限空间。

　　二、史诗性书写的得与失

　　诗歌的史诗性追求体现在对疫情全景的把握上。从武汉封城到意大利街头，从罗斯福号航母到塞尔维亚机场，诗人试图用文字构建一个全球性的灾难档案。这种书写野心令人想起艾略特的《荒原》，尤其是第四节对“空”的反复咏叹：“空空的街道，空空的超市/空空的地铁车厢，空空的影院酒吧”，这种排比不仅营造出强烈的视觉冲击，更通过空间的“空”反衬出人心的“满”——恐惧、孤独与期盼的满溢。诗人采用蒙太奇手法，将不同时空的场景并置：一边是“武汉父老乡亲在崩溃边缘守望”，一边是“意大利街头老人眼含热泪”;一边是“中国清明节三分钟默哀”，一边是“圣诞树为逝者披一身素白”。这种全球视野的叙事策略，成功地将个人经验升华为人类共同体的集体记忆。

　　然而，这种全景式书写也暴露出作品的局限性。当诗人试图囊括太多场景和主题时，某些段落难免流于新闻报道式的平面记录，缺乏诗歌语言应有的凝练与深度。例如对国际援助的描写，虽然情感真挚，但意象使用略显常规，未能超越主流媒体的叙事框架。相较之下，诗歌中那些聚焦个体命运的片段反而更具感染力：“一对西班牙母女离开ICU病房时/两双手相握，两行热泪涌流”，这样具体的场景比宏观叙述更能唤起读者的共情。这提示我们，史诗性写作的危险在于，过度的广度追求可能牺牲情感的深度。

　　诗歌的叙事结构也存在可商榷之处。全诗11节的长度本可构建更严谨的架构，但目前各节之间的逻辑衔接多依赖主题关联而非内在韵律。若能借鉴交响乐的奏鸣曲式，设置更清晰的主题呈示、发展与再现段落，可能会增强整体的艺术完整性。例如将“白色意象”作为第一主题，“文明反思”作为第二主题，通过交替变奏深化表达。

　　三、文明困境的诗性诊断

　　诗歌最富洞见的部分在于对文明困境的揭示。当诗人写到“东方和西方，主义和宗教/一夜之间，打了个平手”时，他实际上指认了一个深刻的事实：疫情暴露了所有文明体系在面对自然力量时的局限性。无论是“西方式的与病毒共存”还是“东方式的严防死守”，在德尔塔和奥密克戎的变异面前都显得捉襟见肘。诗中反复出现的“没想到”(全诗出现五次)不仅是对人类傲慢的讽刺，也是对现代性信念的质疑——在科技昌明的时代，一粒病毒依然可以颠覆所有既定的秩序和计划。

　　诗人对技术文明的反思尤为深刻。“能抵抗七级风浪的豪华邮轮/却无法抵挡一粒小小的病毒”的对比，揭示了现代科技在微生物面前的脆弱;“制造战斗机的，开始生产口罩”的产业转型，暗示了军事霸权在公共卫生危机中的无力。这些观察直指现代文明的根本悖论：我们建造了越来越复杂的物质世界，却越来越丧失对基本生命保障的控制力。诗中“贪婪和物欲，纷飞的蝗虫”的意象，更是将疫情置于生态危机的宏观背景中，呼应了当代生态批评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

　　东西方文明对话是诗歌的另一重要维度。诗人既引用《道德经》“祸福相依”的智慧，又化用但丁《神曲》中的诗句;既展现中国抗疫的集体动员，又记录意大利老人的生命尊严。这种并置不是简单的文化比较，而是试图寻找超越二元对立的可能性。当写到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热血沸腾”地迎接中国援助时，诗人暗示了地缘政治重组的新趋势——在病毒面前，传统的盟友与对手关系正在被重新定义。

　　四、集体与个体的伦理张力

　　诗歌的伦理立场呈现出耐人寻味的矛盾。一方面，诗人热情讴歌“逆行者”的奉献精神，用“十四亿颗钉子”的意象强调集体主义的力量;另一方面，当写到“每一个人的心中都要为别人空出一个位置”时，又流露出对个体价值的深切关怀。这种张力在“方舱医院”的描写中尤为明显：它既是“野战机动的变形金刚”般的集体智慧结晶，又是剥夺个人隐私的临时收容所。诗人似乎有意保持这种矛盾，不做简单化的道德判断，这种克制反而使作品获得了更丰富的解读空间。

　　诗歌对权力关系的审视也值得玩味。当描写“国家主席，总理，院士，医护人员”的抗疫阵容时，采用的是自上而下的视角;而写到“推开窗户唱国歌的，送白菜的，写日记的”普通民众时，则转为平视的观察。这种视角转换暗示了危机中权力与权利的重新协商过程。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吹哨人”的隐晦提及，虽然只有“吹哨的”三个字，但在中国语境中已足够唤起对言论自由与公共健康的复杂思考。

　　个体叙事的闪光点散落在集体话语的缝隙中。“活过来了，活过来了，活过来了……”的重复呐喊，“我不怕死，不怕，我不怕……”的老人独白，这些个体声音的突然迸发，如同黑暗中的光点，提醒我们任何宏大叙事都是由具体生命经验构成的。诗人对个体记忆的珍视在第五节达到高潮：“如果能再活一次”的四次重复，每个假设都是对生命价值的重新确认，这种忏悔录式的独白超越了政治话语，触及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命题。

　　五、艺术表现的突破与局限

　　在艺术表现上，诗歌最成功的部分是将抽象概念具象化的能力。当“时间像卡了壳的磁带”、“疼痛没有国界”这样的比喻出现时，疫情带来的时空异化感立刻变得可触可感。同样出色的还有对声音的运用：“呜咽的汽笛”、“响亮的啼哭”、“咩咩着不知所以”的羊群般的失业者，这些声音意象构成了一个超越视觉的感知维度。相比之下，某些直白的政治隐喻(如“阴谋论者”与“光明使者”的二元对立)则显得艺术成色不足，削弱了诗歌应有的多义性。

　　诗歌语言的创新性体现在医学术语与诗性表达的融合上。“要命的基因组”、“免疫球蛋白”、“德尔塔毒株”这些科学词汇被赋予文学表现力，创造出独特的审美陌生化效果。第七节对病毒变异的描写——“德尔塔毒株在狞笑”、“奥密克戎/比德尔塔更猛烈的进攻者”——采用拟人化修辞，将不可见的微生物威胁转化为具体的敌人形象，这种处理既保留了科学的精确性，又获得了诗歌的感染力。

　　诗歌的节奏控制也颇具匠心。短促的句式适合表现紧急状态(“封城，封城，恐惧和惊悚瞬间定格”)，而舒缓的长句则用于哲思段落(“白驹过隙，从一杯茶的缭绕/品味人生”)。这种节奏变化创造出类似呼吸起伏的效果，暗合“口罩”主题下的呼吸困境。不过，某些段落的节奏处理可以更精细，如第九节列举“请记住”的排比句，若能在音节数上更讲究，可增强朗诵时的音乐性。

　　六、希望叙事的结构性问题

　　诗歌结尾部分试图转向希望叙事，从冬奥会的“中国红”到“一望无际的蓝”的大海，色彩系统由白转暖。这种转向虽然符合情感逻辑，但在艺术处理上略显仓促，未能充分回应前文积累的沉重感。希望主题的展开主要依靠象征性意象(火炬、灯塔、群山、大海)，而缺乏具体场景的支撑，使得结尾部分显得有些抽象化。相较之下，第十节引用的里尔克诗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反而提供了更为坚实的希望哲学——不是廉价的乐观主义，而是在承认苦难前提下的坚韧。

　　更具深度的或许是第7节对文明冲突的思考：当“一个东方古人”与“一个西方医生”形成对话，当“物竞天择”遭遇“人权政治”的遮羞布时，诗歌触及了疫情背后更根本的文明悖论——人类既需要科学理性应对危机，又无法完全依靠技术解决价值冲突。这种思考若能在结尾部分得到进一步发展，可能会使作品的哲学维度更加丰厚。

　　诗歌最终以宇宙苏醒的宏大意象作结：“万古洪荒，宇宙正从混沌中苏醒……”。这种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将疫情置于宇宙演化的漫长尺度中审视，既消解了人类自大的幻觉，又暗示了生命力的永恒轮回。这个结尾与开篇的老子箴言形成环形结构，完成了从具体历史事件到普遍哲学思考的提升。

　　七、作为时代见证的诗学价值

　　《戴着口罩的世界》最终留下的不仅是一份疫情档案，更是一面映照文明困境的镜子。它通过白色意象的多重变奏，展现了防护与隔离、团结与疏离、生命与死亡之间微妙的关系。当诗人呼吁“让它们成为博物馆失忆的老古董”时，表达的不仅是对疫情结束的期盼，更是对文明自我修复能力的期待。这首长诗的价值，或许正存在于它的未完成性中——正如疫情仍在演变，人类对自身处境的思考也远未终结。在这个意义上，诗歌成为了一个开放的文本，邀请每位读者在其中寻找自己的答案。

　　在更广阔的诗学视野中，这首作品代表了灾难诗歌写作的新尝试。它既不同于传统哀歌的抒情模式，也不同于后现代诗歌的碎片化处理，而是试图在史诗格局中容纳新闻报道的即时性、哲学思考的深度与个人体验的私密性。这种跨界的野心虽然带来某些艺术上的不均衡，但其创新价值不容忽视。诗中那些最成功的段落——如对白色意象的开拓、对文明悖论的揭示、对个体声音的捕捉——已经为当代诗歌如何处理重大历史事件提供了宝贵范例。

　　作为一部诞生于特殊时期的作品，《戴着口罩的世界》或许还需要时间的沉淀来检验其持久价值。但毫无疑问，它已经完成了诗歌最根本的使命：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在苦难中发现尊严，在隔离中重建连接。当未来的读者想要了解口罩时代的复杂情感与思想时，这首长诗将成为不可绕过的重要文本。
 

　　【豆包】

长歌当哭，直面 “戴口罩的世界”
——评吕宗林《戴着口罩的世界》
 

　　吕宗林的《戴着口罩的世界》是一首在时代洪流下应运而生的长诗，以敏锐视角、宏大叙事将 2020 - 2022 年间全球深陷新冠疫情泥沼的种种情状凝于笔端，既有对灾难降临的惊愕与反思，又不乏对人性光辉、希望曙光的礼赞，宛如一部特殊时期的史诗，带领读者回溯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诗开篇便以 “大变故降临之前 / 并非没有预兆” 奠定基调，传递出命运无常之感。“谁也没有想到” 的反复咏叹，强化了疫情突如其来的冲击，人类社会原本秩序被病毒肆意搅乱。从城市 “戴上枷锁”，到豪华邮轮沦为 “病毒温床”，作者用极具画面感的笔触勾勒出灾难场景，凸显病毒的强大与人类的猝不及防，也对 “贪婪和物欲” 致使潘多拉魔盒开启发出谴责，引发对人与自然、人类自身行为的深度思考。

　　诗中塑造了众多鲜活群体形象。“逆行者” 冲锋在前，国家领导、医护、科研人员等身影坚定，他们是抗疫先锋，守护生命希望。“留守武汉的父老乡亲” 在绝望中守望，展现坚韧;“十四亿人，戴上口罩 / 就是一个整体”，体现出团结力量。“宅” 字新解，将个体 “作茧” 与 “破茧” 关联，寓意困境中孕育新生。这部分内容饱含对祖国抗疫行动的歌颂，彰显民族凝聚力与不屈精神。

　　长诗并未局限于国内，还着眼全球。“地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庄” 道出人类命运共同体本质。意大利老人含泪诉说、罗斯福号航母漂泊、伦敦纽约改建医院等场景，呈现疫情全球肆虐惨状。“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等国际互助诗句穿插，以及各国领导人相关事例叙述，描绘出一幅世界携手抗疫又各自艰难支撑的复杂图景，凸显人类共克时艰的使命感与部分国家应对失措的现实。

　　“口罩” 作为核心意象贯穿全诗，它是防护工具，更是特殊时代象征。“口罩，口罩，此时或许胜过黄金”，直白道出其珍贵;“我已看不清楚你们的脸，而你们 / 也看不清楚，我心中的大雨滂沱”，借口罩阻隔，传递人与人之间复杂情感，有距离感又有共患难的牵连。诗中多次祈愿口罩 “冬眠”，回归仓库，成为古董，反映人们对疫情结束、回归正常生活的热切期盼。

　　诗歌后半部分，从武汉重启，到各种哲学思考、对未来假设，再到病毒变异、人类抗争，以及对冬奥会等希望象征的描述，层次丰富。既有对过往灾难的复盘，“如果能再活一次” 的深刻反思，又有对正义与邪恶较量的洞察，还有对未来希望的笃定。结尾以 “哦，戴着口罩的世界 / 用铜号吹出一个长长的颤音 / 万古洪荒，宇宙正从混沌中苏醒” 收束，给人以历经磨难后走向新生的磅礴力量，让读者在沉重中看到光明。

　　在艺术手法上，这首长诗大量引用经典诗句，从《道德经》《诗经》到但丁、艾略特等中外作品，为诗歌增添深厚文化底蕴，也借前人智慧映照当下情境。语言质朴有力，节奏随着情感起伏，在描述灾难时急促紧张，歌颂希望时昂扬向上。整体结构严谨，各章节层层递进，从疫情冲击、各国应对、人性展现，到哲学思考与希望展望，完整呈现 “戴着口罩的世界” 全貌。

　　《戴着口罩的世界》不只是对疫情时期的记录，更是对人类命运、人性善恶、未来走向的深度叩问与深情呼唤。它让我们铭记伤痛，珍视团结与希望，激励人类在磨难中奋勇前行，探寻永恒的光明与美好。

　　作者简介：吕宗林，笔名景耕，出生于湖南衡阳。已出版诗集四部。认为诗的高境界之一，是诗的哲学思辨和预言品质，长诗尤其如此。它区别于小我的廉价唠叨和无聊的琐碎梦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