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波 马绍玺|吉狄马加诗歌的人类诗学与生命家园意识
——读长诗《裂开的星球》
2022-03-04 作者:刘建波 马绍玺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长诗创作集现实性写作、思想性发声,以及宽阔的创作视野和宏大主题叙事,实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呈现出民族风格、中华气派和世界格局,具有较高的诗学价值和人类意义。
从四川大凉山走来的当下中国最具代表性和国际影响力的著名诗人吉狄马加,新近创作发表了长诗《裂开的星球》。全诗长达500行,深切关注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并延伸到对人类面临的各种危机——战争、饥饿、恐怖主义、分裂主义等等。面对全球灾难和“裂开的星球”,诗人发出了“是这个星球创造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这个星球?”的诗学之问和哲学之思。长诗的现实性写作、思想性发声,以及宽阔的创作视野和宏大的叙事主题,实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从吉狄马加近年来创作的长诗《我,雪豹……》《致马雅可夫斯基》《不朽者》再到《裂开的星球》,可以看出他驾驭长诗创作的高超技艺、秉持的诗学理念得到极大提升和成熟。关于吉狄马加诗歌创作的艺术特色和诗学价值,学界已有很多文章做了深入讨论,本文通过研读《裂开的星球》,从“裂开的星球”之病、“裂开的星球”之药、“裂开的星球”之生三个逐层递进的方面,分析长诗如何体现诗人的人类诗学和生命家园意识。
一、“裂开的星球”之病:从疫情到灾难
2020年春天,一场肆虐全球,至今还在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打破了世界的宁静。疫情成为诗人创作该诗的引爆点,只用了十余天时间就创作完成近万字的长诗。“这场战争终于还是爆发了,以肉眼看不见的方式。”病毒成为全人类共同的敌人,疫情防控阻击战从中国武汉打响,无数“逆行者”义无反顾,冲锋在前,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全国上下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同时间赛跑,与病魔较量。一幅幅不顾个人安危毅然投身战斗的生动图景、一个个治病救人的感人场面,成为人类灾难斗争史上可歌可泣的光辉篇章。为此,诗人以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写下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
天空一旦没有了标高,精神和价值注定就会从高处滑落。旁边是受伤的鹰翅。
当智者的语言被金钱和物质的双手弄脏,我在20年前就看见过一只鸟,从城市耸立的
黑色烟囱上坠地而亡,这是应该原谅那只鸟还是原谅我们呢?天空的沉默回答了一切。
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人类陷入了诸种困境:缺乏精神追求、价值观下滑、谎言满天、追逐金钱和地位、沉迷于物质享受、无所敬畏而为所欲为,人类文明的缺陷逐一暴露。疫情暴发,与人类的所作所为不无关系,其中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成为疫情发生的重要原因。“哦!古老的冤家。是谁闯入了你的家园,用冒犯来比喻/似乎能减轻一点罪孽,但的确是人类惊醒了/你数万年的睡眠。”人类是星球裂开的最大制造者。“打冤家”,原来是指民族地区因报冤仇而相互发生械斗,诗人以此比喻人类与星球之间的恶化关系——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是曾经出现过的战争的重现,只是更加的危险可怕。
那是因为今天的地球村,人类手中握的是一把双刃剑。
全球化时代,通信、网络高度发达,各种关系交织成一张网,人类栖居之地变成了地球村,交通方便,交流快捷。然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一旦人类不善待地球,双刃剑就将指向人类,人类必将自食其果。这次新冠病毒疫情传播速度快、感染范围广、防控难度大,对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是一次重大公共卫生事件。疫情不分国界、不分地域、不分种族、不分肤色,“从武汉到罗马,从巴黎到伦敦,从马德里到纽约”,扩散到世界各国。先进的医疗技术和检测设备还无法完全研究清楚病毒的来龙去脉,感染、死亡、抗疫,成为当前各国人民无法回避的现实。这场灾难再次向人类敲响了警钟: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必须和谐相处。
然而,人类既要利用自然、也要保护自然这类通俗易懂的道理,始终不被人类重视,甚至从不吸取教训。
抗疫主题的书写,离不开对疫情的反思。疫情只是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的一种具体表现。疫情之外,仍藏匿着诸多若隐若现的灾难。诗人透过疫情看到了人类文明发展的“辩证法”:当下人类的文明已不再是纯粹的文明,而是可能蕴含着野蛮;当下人类的发展已不再是纯粹的发展,而是可能包含着倒退。因为这是一个裂开的星球——人和人类的星球都生病了。诗人在长诗中将星球之病,即人类所面临的各种灾难做出分类和举例。一类是自然环境之病:南极冰川融化、亚马孙热带雨林被砍伐、非洲野生动物被猎杀等等;一类是政治操控的灾难:英国脱欧、加泰罗尼亚公投、法西斯主义、种族主义、分裂主义、恐怖主义、非正义战争、美国霸权等等;一类是智能工程带来的危机:杀人游戏、裸体监视、网络绑架和暴力等等。“在这里人类成了万物的主宰”,诗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星球之病源于人类的罪孽。“它虽然不是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延续/但它造成的损失和巨大的灾难或许更大”。从新冠肺炎疫情到人类面临的其他各种灾难,都给生命健康、社会进步和人类文明造成巨大影响,让人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其实每一次灾难都告诉过我们
任何物种的存在都应充满敬畏
对最弱小的生物的侵扰和破坏
都会付出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
疫情和灾难留给人类的创伤是惨痛的。“裂开的星球”之病需要治疗,教训本身也是最有效的治疗办法。敬畏生命,尊重生物,善待自然就是善待人类自身。
从生物种群的意义而言,人类永远只是其中的一种
我们没有权利无休止地剥夺这个地球,除了基本的
生存需要,任何对别的生命的残杀都可视为犯罪
善待自然吧,善待与我们不同的生命,请记住!
善待它们就是善待我们自己,要么万劫不复。
作为有责任、敢担当的诗人,吉狄马加在反思之后,痛定思痛、毅然决然为治疗“裂开的星球”之病而努力。
哦,女神普嫫列依!请把你缝制头盖的针借给我
还有你手中那团白色的羊毛线,因为我要缝合
我们已经裂开的星球。
普嫫列依是广泛流传于云、贵、川三省彝族聚居区的彝族神话史诗《支呷阿鲁》1 中男性英雄神支呷阿鲁的母亲,是一位贞洁受孕的女神,也是彝族社会的裁剪之王,是彝族精神传统的象征。诗人要用裁剪之王的针和线去缝合“裂开的星球”,寓意要用行动和努力去医治“裂开的星球”之病。
二、“裂开的星球”之药:从彝族文化到人类文明
吉狄马加以寻药为名,一方面回到了彝族文化构筑的故乡世界,在史诗、神话和精神传统中找寻良药,用彝族文化的精华医治“裂开的星球”之病;另一方面,他从当下人类文明不再“文明”为起点,以广阔的眼界和宽阔的胸襟,回望古今中外的人类文明遗产,试图发挥文化的治疗功能,接续人类文明。因此,长诗写作呈现出彝族文化与人类文明交织互动的绚丽图景,二者一起成为诗人共治“裂开的星球”之药。
这首长诗,一开始就进入诗人熟悉的母族文化书写空间,为读者建构出完整的彝族文化世界,使整首诗呈现出浓郁的民族特性。“老虎”是该诗的一个重要意象。在彝族地方性知识体系中,相传老虎因力大、威猛,被格兹天神安排转动宇宙天地2,使人类生命以及宇宙世界得以运行,从而被彝族人视为神圣的灵物。彝族创世史诗中有诸多关于虎的神圣叙事,流传在云南楚雄彝区的《梅葛》记载:“格兹天神说:‘山上有老虎,世间的东西要算虎最猛,引老虎去!哄老虎去!用虎的脊梁骨撑天心,用虎的脚杆骨撑四边。’”3 在彝族民间信仰中,老虎生前是森林之王、万兽之王,为威严和力量的象征,死后身体化身为宇宙万物,成为最重要的创世神之一。可见,老虎不仅是图腾崇拜物,还神化为彝族的祖先,具有族群认同、保护生命、避邪驱疫的作用。总之,老虎成为彝族社会的创世神、祖先神和保护神,老虎文化是彝族文化极具代表的象征。老虎意象不仅贯穿全诗,也成为解读此诗的重要线索。“它的双眼一直注视着善恶缠身的人类”,以神灵的身份时刻关注着人类的一举一动,包括善恶、罪行和其他。这些人类制造的罪孽,导致“裂开的星球”的疼痛。
家园是诗人诗歌创作的出发点,也是诗歌的旨归。从大凉山彝区走来的吉狄马加,彝族文化的精髓是其诗歌创作的养料和源泉。
毕阿什拉则的火塘,世界的中心!
让我再回到你记忆中遗失的故乡,以那些
最古老的植物的名义。
毕摩,彝族文化的集大成者和知识的传播者,是彝族社会中智慧、正义、大爱的代表; “火”是彝族人生活中的神圣之物,象征生命的旺盛。“火塘”是彝族家庭的中心,火不可熄灭,寓意火旺人聚。毕阿什拉则的火塘,不仅是个体的生活叙事,而且是世界的中心,代表人类正义、智慧和文明。诗人“我”以植物的名义回到母族的故乡,不是一次简单的身体还乡,而是寻找治病之药的文化返程。故乡的植物,是有血性的灵物。它们与人类血缘相连、同根相生,是人类的兄弟姐妹。彝族文化知识体系中有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地方性知识,“我”回到故乡,就是去重拾被人类遗忘甚至遗失已久的文化精髓——“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是兄弟”,诗人找到了这剂用彝族文化医治“裂开的星球”的良药。
海德格尔曾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4 吉狄马加也曾自述过:“我有一片属于我的精神疆域,有一个已经延续了数千年的伟大的文明,有一群至今还保留着古老文化传统的人民。”5 长诗中关于彝族文化的书写,尤其是诗人将最具民族文化代表的史诗、毕摩、虎、火等元素展现出来,不仅抒发了诗人对故乡和母族文化的挚爱和坚守,而且强调那是治愈人类面临的各种灾难的良药,是神圣而珍贵的。在诗人看来,可以具体使用彝族文化精华的这两剂药来医治“裂开的星球”之病。这主要体现为下面几点:
一是万物生而平等。“孤独的星球还在旋转,但雪族十二子总会出现醒来的/先知。/那是因为《勒俄》告诉过我,所有的动物/和植物都是兄弟。”流传在四川大凉山地区的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讲道:“雪族子孙十二种,有血的六种,无血的六种。无血的六种是:草为第一种,……宽叶树为第二种,……针叶树为第三种,……水筋草是第四种,……铁登草是第五种,……藤蔓是第六种,……有血六种是:蛙为第一种,……蛇为第二种,……鹰为第三种,……熊为第四种,……猴为第五种,……人为第六种,人类分布遍天下。”6 可见,在彝族传统文化中,植物、动物、人类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共为“雪族”之后裔,同是一家人,没有杀戮,没有冲突,和谐相处。彝族文化中的地方性知识给了诗人答案——疫情暴发源于人类与自然关系的恶化。人、动物、植物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人不是万物的灵长,也不是宇宙的主宰,而是平等众生的一员,对于彝族诗人吉狄马加而言,这也是诗歌创作理念的“圣经”。可见,诗人在长诗中倡导的生命家园意识已达到了巅峰。
二是敬畏生命。彝族史诗《梅葛》说:“虎头莫要分,虎头做天头。虎尾莫要分,虎尾作地尾。虎鼻莫要分,虎鼻作天鼻。虎耳莫要分,虎耳作天耳。虎眼莫要分,左眼做太阳,右眼做月亮。虎须莫要分,虎须作阳光。虎牙莫要分,虎牙作星星。虎油莫要分,虎油作云彩。虎气莫要分,虎气成雾气。虎心莫要分,虎心作天心地胆。虎肚莫要分,虎肚作大海。虎血莫要分,虎血作海水。大肠莫要分,大肠变大江。小肠莫要分,小肠变成河。排骨莫要分,排骨作道路。虎皮莫要分,虎皮作地皮。……虎肺莫要分,虎肺变成铜。虎肝莫要分,虎肝变成铁。”7 老虎在彝族人心中是创世之神,宇宙万物均由其演化而成。诗人写道:“它的眼睛、骨头、皮毛和血脉的基因/那是我们的星球,是它孕育了所有的生命。”在彝族地方性知识体系中,宇宙万物都是由创世神孕育而成,人类只有敬畏创世神赋予的生命,才能获得恩赐和幸福。唯有敬畏生命,才能得到创世神灵的庇佑。“裂开的星球”之病,亦是人类之病。“我们都应该为了它的活力和美丽聚集在一起/拯救这个星球与拯救生命从来就无法分开。”只有敬畏生命,将星球之病与人类的生命一起医治,才能获得新生。
耿占春在评论吉狄马加诗歌时指出:“史诗对于吉狄马加来说,既是已经完成的文本,又是有待于创造的文本,它允许后来者的更新,犹如一种没有完成的救赎行为一样,犹如对原始创伤的救治一样。”8 在这首长诗中,彝族史诗、神话、传说、文化意象等民族文化记忆,不只是彝族族群的集体记忆,还与疫情传播、抗击疫情、反思人与自然关系的现实书写相联系,成为西南彝族、中国乃至全世界共有的记忆风景,也是治疗“裂开的星球”的一剂良药。
吉狄马加诗歌的成功,在于他的写作从不拘泥于本民族文化的泥潭,而是以宽广的视野看到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以及文化的多样性。诗人深知,在全球化的今天,从肆虐全球的疫情到全世界人群面临的共同危机,各国人类已经是一个休戚与共、命运关联的“共同体”,你连着我,我连着你——人类共同面对“裂开的星球”之病。诗人以为,不仅要用彝族文化精华之药,也需要全人类共同拥有的文明遗产来医治。
哦!幼发拉底河、恒河、密西西比河和黄河,
还有那些我没有一一报出名字的河流,
你们见证过人类漫长的生活与历史,能不能
告诉我,当你们咽下厄运的时候,又是如何
从嘴里吐出了生存的智慧和光滑古朴的石头?
至此,诗人以四川凉山彝族文化为圆心,中华文化为半径,描绘世界人类文明之版图。从故乡文化之根出发,走向远方,看到世界之变化:疫情、战争、全球气候变化、饥饿等,不仅给人类带来沉重灾难,也重塑了国家、经济体、地缘政治、价值体系等之间的关系,不亚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世界格局之变化。
哦!文明与进步。发展或倒退。加法和减法。
——这是一个裂开的星球!
瘟疫、战争、杀戮、饥饿、游行、示威、暴恐……不禁让人发问:人类社会步入了新的文明时代,但野蛮的思维和暴力的行径以及天灾人祸仍旧不断,这到底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倒退?是人类文明和物质繁荣的增长还是减少?人类生存的星球伤痕累累、黯然落泪。这个“裂开的星球”,还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吗?至此,诗人的寻药书写,从彝族文化之药的转移到人类文明遗产之药。
长诗中,诗人列举了诸多人物:阿多诺、卡德纳尔、本雅明、茨威格、陶里亚蒂、帕索里尼、葛兰西、胡安·鲁尔福、塞萨尔·巴列霍、马尔萨斯、叶赛宁、阿桑奇、安东尼奥·马查多、里佐斯、哈贝马斯、杰斐逊、奥威尔、大梵天、帕查卡马克、莱特兄弟、亚当·密茨凯维奇,这一长串的人名,均是引领各国文学、政治、经济、哲学、思想、文化各项事业进步的领袖人物,为人类文明进步做出了重要贡献。从青铜到蒸汽机,从镭到核,从飞机到航天,从计算机到互联网……人类的智慧和创造成就了世界的文明与进步,也只有延续人类文明的遗产,才能拯救“裂开的星球”。减少碳排放、减少饥饿、减少战争和暴力……星球与人类命运与共,拯救星球就是拯救人类的生命、世界的未来。
正是因为这一切,我们才望着落日赞叹
只有渴望那旅途的精彩与随之可能置身的危险
才会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明天的日出更加灿烂
诗人将人类文明遗产当作治疗“裂开的星球”良药之时,再次以新冠肺炎疫情的反思书写作为例证,进一步强有力地证明:人类面临灾难之际,需要人们心手相连、携手战斗,即通过“文化共同体”之药,战胜疫情和灾难,最终将人类文明延续与传承。
此刻一场近距离的搏杀正在悲壮地展开
不分国度、不分种族,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
死神刚与我们擦肩而过,死神或许正把
一个强健的男人打倒,也可能就在这个瞬间
又摁倒了一个虚弱的妇女,被诅咒的死神
已经用看不见的暴力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这其中有白人,有黑人,有黄种人,有孩子也有老人
如果要发出一份战争宣战书,哦!正在战斗的人们
我们将签写上这个共同的名字——全人类!
“文化共同体”之药对于诗人而言,不是空中楼阁,而是现实之花。人类文明是由各国人民共同创造、发展和传承而来,对人类社会发展起到重要推动作用。“人类!从那以后你的文明史或许被中断过/但这种中断在时间长河里就是一个瞬间。”一方面,诗人从人类文明的历时维度来谈,“裂开的星球”之病在人类文明长河中,犹如一个瞬间、一朵浪花,或许中断过文明,但这条文明长河生生不息一直将流淌向未来;另一方面,诗人从人类文明的纵时维度来看,在社会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由各国人类创造了文明,这些文明和创造者都对人类社会进步做出了贡献。在人类面临灾难和危机的当下,唯有携手合作、攻坚克难,用“文化共同体”之药来“灵魂附体”“治病疗伤”,继续创造人类新的文明。
三、“裂开的星球”之生:世界明天会更好
吉狄马加曾说:“我想通过诗既能表达一个个体生命的独特感受,同时它又能发出一个民族集体的声音,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这一切都具有普遍的人类意义。”9 在彝族文化和中华文明哺育滋养下成长起来的吉狄马加,并未停留于新冠疫情和人类灾难的书写,而是希冀通过诗歌发声、传递正能量。“这是救赎自己的时候了,不能再有差错,因为失误/将意味着最后的毁灭。”诗人的发声,不是空洞的政治说教,而是融入个人生命体验、民族文化浸染以及国家认同铸造的宣言。因此,长诗中关于“我”的各种选择,成为最形象最具体的发声内容。
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保护每一个生命,
而不是用抽象的政治去诠释所谓自由的含义。
……
如果公众的安全是由每一个人去构筑,
那我会选择对集体的服从而不是对抗。
……
我尊重个人的权利,是基于尊重全部的人权,
如果个人的权利,可以无端地伤害大众的利益,
那我会毫不留情地从人权的法典中拿走这些词,
但请相信,我会终其一生去捍卫真正的人权,
而个体的权利更是需要保护的最神圣的部分。
面对疫病的死亡威胁,每一个个体的鲜活生命都需要得到保护,诗人选择保护生命、服从集体和捍卫人权。从个体生命到集体安全再到人类人权问题,诗人在个体付诸努力和行动之后,再次以诗歌的名义发出强有力的共同宣言:
在此时,人类只有携手合作
才能跨过这道最黑暗的峡谷。
病毒无情,人间有爱。疫情防控,不单是中国或者哪个国家的事务。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任何试图逃离或回避责任的政府和国家都无法保证人民的安全。在疫情肆虐,威胁人类健康和生命安全之时,只有世界各国人民携起手来共抗疫情,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也才能早日战胜疫情,恢复世界的安宁,维护人类社会秩序和延续人类文明。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各国共处同一个世界。“这个星球的未来不仅属于你和我,还属于所有的生命”。至此,诗人再次发出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呼声,体现出长诗从彝族文化认同上升到中华民族认同再到人类命运共同体认同建构历程的逐层递进,即吉狄马加诗歌的人类诗学与生命家园意识建构的过程。
彝族有悠久的诗学传统,是一个用诗歌来思维的民族,在历史上曾经产生过举奢哲《彝族诗文论》、阿买妮《彝语诗律论》等著名诗人和诗歌理论著作,对后人的诗歌创作产生积极影响。彝族古籍文献和毕摩祭祀经典常用五言诗歌体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人类未来的思考。从长诗的结构来看,吉狄马加的写作明显受彝族传统诗学的影响。长诗从疫情事件出发,对人类灾难、人类创举、人类文明等做了诗意书写,有愤怒、责备、怜悯、希冀、呼吁,但均表达了诗人对人类未来充满信心,坚信世界明天会变好的愿望。
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将被改变
是的!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会执着而坚定地相信——
太阳还会在明天升起,黎明的曙光依然如同爱人的眼睛
善与恶并存,但善良终将战胜邪恶。人类社会的进步和人类文明的发展,就是在一次次灾难中前行而来。疫情终将过去,我们有理由和信心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世界的明天会更加美好。
诗以载道,是中国诗学的传统。作为人类文明的书写者,吉狄马加在《致读者》中说:“要用诗歌去打破任何形式的壁垒和隔离,要为构建一个更加公平、合理和人道的世界做出我们的贡献。”10 诗人的使命要关注社会现实,书写真实世界,弘扬博爱、大爱精神,用诗歌的语言实现人类的交流对话。在经济全球一体化的今天,面对未来还会出现的各种问题,人类只有同心同德、同心同向、同心同行,携手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才能共建、共享美好的家园。这是吉狄马加诗歌写作的终极目标。他做到了,并且显示出了榜样的力量。
至此,我们可以满怀信心地回答道:是我们创造了星球,改变了这个星球,并向着美好的明天走去。
作为人类社会文明书写的长篇史诗,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长诗《裂开的星球》关注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并延伸到对人类面临的各种危机的反思。面对全球灾难,诗人发出“是这个星球创造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这个星球?”的诗学之问和哲学之思,并用诗歌语言给出了详尽答案。诗人对疫情的反思、对民族文化和人类文明的书写,体现了诗人长诗创作的人类诗学和生命家园意识。长诗还再次倡导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体现出诗人的终极理想。诗人始终相信世界会越变越好,已经改变了的星球仍然是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和精神家园。长诗创作集现实性写作、思想性发声,以及宽阔的创作视野和宏大主题叙事,实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呈现出民族风格、中华气派和世界格局,具有较高的诗学价值和人类意义。
注
1 因各地彝语方言差异,云南称为《阿鲁举热》,贵州称为《支嘎阿鲁》,而四川称为《支呷阿鲁》,是创世史诗《勒俄特依》的主要组成部分。
2 在彝族哲学思想中,先有东西南北四方,后又加入“小四方”(东北、西南、西北、东南),构成了“四方八面”的方位观,即彝族“八方观”思想。参见楚雄州彝族辞典编辑委员会编:《楚雄彝族自治州彝族辞典》,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年,第305页。
3 云南省民族民间文学楚雄调查队搜集整理翻译:《梅葛》,云南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9—10页。
4[德]海德格尔著,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第87页。
5 吉狄马加、王雪瑛:《个体的呼唤、民族的声音与人类的意义》, 《南方文坛》2017年第3期。
6 冯元蔚译:《勒俄特依》,四川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31—37页。
7 云南省民族民间文学楚雄调查队搜集整理翻译:《梅葛》,云南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12—14页。
8 耿占春:《一个族群的诗歌记忆》,《文学评论》2008年第2期。
9 吉狄马加、王雪瑛: 《个体的呼唤、民族的声音与人类的意义——关于吉狄马加诗歌创作的对话》,《南方文坛》2017年第3期。
10 吉狄马加:《致读者》,《十月》2020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刘建波, 彝族, 云南楚雄人,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中央民族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彝族文学与文化。
马绍玺, 回族, 云南腾冲人,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 主要从事少数民族诗歌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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