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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观察|龚学敏,一位诗刊主编的理想和烦恼

2021-07-09 作者:陈谋 | 来源:红星 | 阅读:
至于什么是诗意?他说,诗意好像很难说,其实就是一种美。打个比方,就如《道德经》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如欣赏音乐,我们可能不懂交响乐,但是美的音乐大家都是能够感受到的,觉得这音乐好听就行了,感受到美就可以了,不要求每个人都能读得懂。

  成都市红星路二段85号,四川省作协的小院里,《星星》诗刊编辑部就在一栋老房子的“隐秘角落”。

  早上9点,坐地铁上班,半小时后,龚学敏走进主编办公室,按下电脑开机键,泡一杯茶,开启一天的日常工作。

  在外界眼中,诗刊编辑就是读读诗,改改稿而已。但龚学敏却自嘲,他们属于“高风险低收入”行业,编辑们也全凭满腔热爱在坚持。何出此言?让我们来听一听这位诗刊主编的理想和烦恼。

诗刊主编的日常:

一首好的诗歌,是这样被发表的

  龚学敏翻开厚厚的一沓“卷宗”,里面夹着编辑们的送审稿,每一位作者的作品上都贴了一张稿笺,上面有详细的处理流程:编辑先用黑体字写上选出的三首诗歌,并注明理由,副主编李自国用红笔二审,划掉了两首。最后还剩下一首诗,轮到主编终审。龚学敏读完后,他认可前面两位编辑的意见,有时也会从编辑们淘汰的诗中选出他认为的最佳,而这些处理流程都会被记录在案并存档。

  每个月的投稿数以万计,他们只能选出一百多首。一边是被龚学敏“翻牌”的作品,另一边躺着的则是被“枪毙”的作品。

  过去的投稿都是手写的,装进信封寄来,现在是电子文档了,有些作者会把自己所有的诗都打包发过来。大量的阅读经验,已经练就了龚学敏的“火眼金睛”,他瞟一眼,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迅速发现这首诗歌的亮点和作者的水平,如果第一眼能够吸引他,他再开始从头阅读。

  有一位诗人的作品被全部“枪毙”了。他说,这一般是几种可能,一是诗写得不好;二是诗还不错,但是作者经常投稿,和以前比没有提高,他们希望督促作者去突破。

  经常有朋友想要发稿,龚学敏无奈摇头,“我已经不知道得罪多少人了。”

  经过终审,第二个阶段是清稿。他会把所有稿件退给编辑,重新回炉。值班副主编把筛选出的诗歌,根据不同栏目进行归类,再交由他审核,签字后进行校对,三校他还需要审核。也就是说,每一首诗歌,在印刷前,要经过主编三次过目。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好的诗歌被漏掉了怎么办?“不会的。”编辑黎阳在一旁说,好的诗歌一定会被发现,他们有这个信心。

  今年是《星星》创刊后的第64年,龚学敏在这里工作了12年。与他相处了12年的同事评价,龚学敏日常很随和,不过对编刊比较严格,看稿都非常仔细,对投稿的任何作者不敢怠慢,否则怎么对得起作者对《星星》的期待?

  因为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挑刺”的也不在少数,审稿更是要小心。所以,龚学敏的行事作风低调保守,谨言慎行。即便如此,外界总是还有很多质疑,他一般都不去理会。“如此浮躁,诗坛又如何发展?诗歌怎么会好呢?”他说。

  《星星》每年举办的各类诗歌活动,都是编辑部14位同僚一起完成的。最近,正赶上他们团队最忙碌的时候,2021年的星星大学生夏令营下周要在长春开营了,龚学敏正审稿,突然接了个电话,是长春方面的负责领导与他接洽活动事宜。挂掉电话,他还需要参加作协的会议。“我们编辑都是全能的,写诗,编辑,还要承办活动,能做这个工作不易,他们都是因为热爱诗歌在坚持着。”

来自主编的吐槽:

写诗的人最致命的,就是重复自己

  在审稿的时候,龚学敏谈到选择的标准,“诗意,这是最基本的。”

  至于什么是诗意?他说,诗意好像很难说,其实就是一种美。打个比方,就如《道德经》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如欣赏音乐,我们可能不懂交响乐,但是美的音乐大家都是能够感受到的,觉得这音乐好听就行了,感受到美就可以了,不要求每个人都能读得懂。

  不过,为了扫除大众读诗的阅读障碍,他正计划创作一本有注释的诗集。“其实,诗歌是有标准的,但是诗歌又是没有标准的。”龚学敏指着窗外,“从窗户看出去,同一片天空,让十个诗人写出来是完全不同的。”他进一步解释道:首先,诗歌有各个流派,就如同艺术体操,每个项目都有自己的冠军,但项目之间没有办法比较,诗歌也是如此,所以诗是没有标准的。但艺术体操要展现运动之美,展现人类极限的高峰,所以,艺术体操有美,诗歌也有美,从这一点看来,它们又都是有标准的。诗意就是标准,没有诗意就不是好诗。

  在他看来,目前中国诗人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新诗写作进入了一个瓶颈期,大多数诗人都在努力写作,但是新诗并没有抵达高峰。比如唐诗,李白杜甫就是顶峰。而现在的诗歌创作,大多数都还在探索,还在寻找顶峰的路上。既然还没有顶峰,那我们的创作就要尽可能在写作上尝试新方法,包括语言和题材,找到让自己诗歌能够走向更高层面的可能。

  他说,当下的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而大部分诗人用新诗刚产生时的理念在进行创作,写作上不断重复自己,陷入停滞不前。诗人群体内部也出现了一些矛盾,老年诗人学传统,年轻诗人学西方,你不懂我,我也不愿意尝试去了解你,这些都不是好的传承和融合发展,更不是中文诗歌的出路。

  而教育中涉及诗歌的版块也非常滞后,课本选用的诗作如今还停留在几十年前。说到新诗,大众只知道舒婷,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舒婷之后,中国新诗又已经发展了40年之久,普通大众对此毫不知情,导致了当下的诗歌都是曲高和寡。

  龚学敏(王勤摄)

  一通言论,直指当下诗坛的一些诟病。龚学敏说,新诗要突破,首先我们要有把自己的诗歌作为新诗标准的理想。在这点上,他有鲜明的态度和主张,对自己的创作提出了严格要求:“我比较注重意象,试图把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和现在面临的崭新世界,用比较现代的诗歌手法打通,我一直在努力进行这样的尝试。”

  “写诗的人最致命的一点就是重复自己。”龚学敏说,在诗歌的写作上,他有明确的追求,要求自己在语言方面要达到怎样的程度,他比较在意这个。“传统诗歌的诗意不能丢掉,仅仅利用诗歌形式表达情感是不够的。诗歌本身的建设涉及到我们每个人的写作,就是如何建立中国新诗在百年未有大变局情景下的新标准。每一个写诗的人都应该有这种理想。”

  虽然他对诗歌的创作有严格的要求,但对于编刊来说,他还是必须要“切换频道”,有一颗包容的心,“包容各种写法,只要写得好的都要呈现,因为诗刊反映的是中国诗歌创作的面貌。只有多元化呈现,后人就能够知道,原来这个时代的诗歌是这样的,除了对青年诗人的扶持,还有老年诗人创作,都要在不同版面中关注。”

一个诗人的追求:

关注全球生态,创作“动物主题诗”

  龚学敏的理想生活是等自己干到退休后,可以安心写诗,能够写出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这可能是每一个写作者的梦想。

  “不过,写诗和写其他作品还不同,不是努力就可以出成绩,天赋、灵感、才气、格局都很重要,没有灵感的创作也写不出好诗。”没有灵感的时候,龚学敏就追剧和看书,他日常解压的娱乐方式,就是看一些烧脑的谍战剧。

  龚学敏是九寨沟人,他的前半生一直在那里生活,当过教师、警察、公务员、报社总编等。1995年,他花了两个月,自费重走红军长征路,创作了长诗《长征》。他写作涉及的题材十分广泛,比如出版了探寻三星堆与金沙文明的《纸葵》,以新诗的形式翻译李商隐的百首古体诗《像李商隐一样写诗》等等。

  因为怀念故乡,龚学敏还写了一本诗集叫《九寨蓝》。他的微信公众号也叫“九寨蓝”,时不时会在上面发表一些最新创作的诗歌。

  比如他近期关注到国外新闻《北美深陷“热穹之下”:极端高温已致数百人死亡》,于是写了一首《热穹》:“我们被扣在碗底,是工业化的羊群/丛林的楼房像嘶哑的羊毛/成为大地煮沸的水/越嘈杂,热浪高声部的剪刀越锋利//我们被扣在玻璃的透明中/看见嗜血的狼群,像砣砣即将燃烧/的煤,朝我们袭来……”

  比如他看到“日本于2019年6月30日正式退出国际捕鲸委员会,时隔31年重启商业捕鲸”时,写下了诗歌《鲸》:“……鲸,在铁船冰凉的甲板上被标榜/替代夕阳/一再地流血,红色是写在大海上的/标语/来往的鸥/用满天的白纸,寻找黑夜默默哀鸣/的笔迹……”

  龚学敏诗歌的视野很开阔,他关注人类的命运。他说,这是一个诗人的责任和担当。他的书桌上堆放着他的最新诗集《濒临》,这是小众书坊推出的“中国好诗第六季”中的一本,也是龚学敏的第九本诗集。

  这本诗集的缘起是2018年,在下班坐地铁回家时,一个公益广告牌引起了龚学敏的注意:画面是一只珍稀鸟类长尾阔嘴鸟,内容是呼吁人类保护。于是他回家后写下了《地铁广告牌上的长尾阔嘴鸟》。

  这偶然的一瞥,唤醒了他沉睡多年的记忆。思绪穿越高山和峡谷,回到上个世纪70年代。那时还是小伙子的他,在九寨沟县的供销社收购站,看到过墙上挂着一张从当地山民手里收购的完整的金钱豹皮。凝视着那些绚烂的但是已经死去的斑点,龚学敏感到一阵阵袭来的不适感。

  这些回忆牵引着他的笔,写下《金钱豹》,从此,打开了他“动物主题诗”的创作大门,陆续诞生了诗作《西双版纳寻野象不遇》《人工草皮上的绿孔雀》《栖息在〈梁祝〉中的蝴蝶》《成都动物园里的长颈鹿》《托尔斯泰故居的蝴蝶标本》《杜甫草堂围墙上的流浪猫》等,最终一共写了77种动物,汇集成一本诗集《濒临》。

  龚学敏主张,诗人要站在一个高度,要有人文关怀,对于这本诗集,他认为自己做出了突破,试图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去书写一个时代。最近,他总是反复读一本书——《聊斋》。他觉得《聊斋》是中国文学的巅峰之作,它诉说着万物有灵,人心向善,人和自然要和谐相处。这和他的新诗集想要表达的思想不谋而合。

  随着气温升高,环境污染,全球范围内生物多样性受人类活动严重影响,很多动物都面临着即将灭绝的危险。据《新京报》报道,2020年7月9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发布了最新的《濒危物种红色名录》(Red List),涵盖了其所监测的12万个物种的变化命运。这份最新名录显示,目前,有超过32000个物种正面临灭绝的威胁。

  龚学敏认为,就生态这个问题而言,虽然我们国家目前有大量保护措施,慢慢的在变好,但是在全球范围内来看,仍然有很多的不足和困惑。他希望通过这本诗集来提醒大家,要重视生态环境、动植物保护的问题,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他说,诗人应该是推到消息树的那个人。(注释:抗战时期一种传递消息的工具,村里的山坡上有一棵消息树,最先看到敌军的哨兵为了给老百姓传递消息,会推倒这棵树。)

  红星新闻记者 陈谋 插画 陈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