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好的诗歌会把巨大的自我慢慢缩小,让世界进来
蓝蓝 原名胡兰兰,祖籍河南郏县。著名诗人。曾被誉为“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之一(由《诗刊》社等部门联合推选)。郑州大学新闻系毕业。历任河南省文联《大河》诗刊社编辑,《热风》杂志社编辑,省文学院专业作家,省诗歌学会副会长。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获河南省首届、第二届文学作品奖。
蓝蓝近期作品 《唱吧,悲伤》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7年1月
《童话里的世界》 中信出版社 2016年1月
即将出版 《世界的渡口》
《从缪斯山谷归来》
○晶报记者 谭智锋
诗歌让我们与世界发生联系,既关乎感受力和想象力,又关乎良知和道德。作为一直活跃于诗坛的诗人,蓝蓝以其对自然风物和当代现实的诗性沉思,展现了面对生活与世界所拥有的善良、美好、尊严和勇气。
蓝蓝1967年出生于山东烟台,后随父母到河南(原籍河南郏县),1980年代中期考入深圳大学中文系,后转学并在1988年毕业于郑州大学新闻专业。出版诗集有《含笑终生》《情歌》《内心生活》《睡梦 睡梦》《诗篇》《从这里,到这里》《蓝蓝爱情诗六十首》等,今年最新出版的《唱吧,悲伤》,精选了蓝蓝从1983-2014年间创作的诗作近200首,囊括了她的写作精华。即将出版的两部诗集《世界的渡口》《从缪斯山谷归来》——是蓝蓝集九年之力创作的作品,内容各自成篇,并无重复。另著有散文集、童话集多部。
日前,蓝蓝做客深圳飞地书局,以“从大师们的别味爱情诗说起”为题,向深圳读者分享诸如萨福、聂鲁达、辛波斯卡、茨维塔耶娃、卡瓦菲斯等大诗人们创作的爱情诗篇,分析其中所内含的人性之微妙及爱的本质。晶报记者对蓝蓝的专访,随她从30多年前的深圳记忆开始,进入诗歌写作、阅读、评论及童话的世界。
回想深大当年受教,受益匪浅
晶报:在这之前,从没想到你和深圳的渊源竟有如此之深。你当时怎么会想到报考深圳大学,是哪一年入学的?
蓝蓝:在读深大之前,我高中毕业就去了一家工厂当工人,那时候还年轻,想到远处看看。当时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特区,让很多人向往。而且,在此之前我曾跟着河南作协的采风团来过深圳一次,当时就喜欢上了这里,因为这儿靠着海,而我出生地在烟台海边,所以对海特别亲近。我是1980年代中期就读深圳大学的,念了两年,后来因个人原因转学到了郑州大学。
晶报:这段在深圳的学习和生活经历对你有着怎样的影响?
蓝蓝:虽然时间不算很长,但这段经历对我有着深远的影响。我是进入深圳大学之后才开始进行系统文化阅读的,当时阅读了大量的西方译介著作,对之后的生活与写作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因为当时深圳大学是新建的学校,校长邀请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很多老师当客座教授。这些老师带来了新的理念,新的知识和新的教育方法。而且,当时学校有着全国最大的港台书图书馆,这大大拓宽了我们的阅读视野。
晶报:有哪些老师给你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蓝蓝:记得当时教我们写作课的是马亚楠老师,第一节课就让我们以“我”为题写一篇作品,介绍自己。他将课程带到课堂之外,带领我们沿着海边漫步,认识各种植物,比如三角梅,从马老师那里,我们知道了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九重葛,一团看上去像是花的红色部分,其实不是花,而是叶子,真正的花是红色叶中间的黄色部分,很小的一点。他教会了我们如何细微地观察事物,这让我受益匪浅。
还有很多优秀的老师,王晓明教我们现当代文学,乐黛云教比较文学,胡经之教美学,刘小枫教西方哲学。乐黛云老师给我们介绍她在哈佛大学念书时,所接触到的知识和学习理念,都跟北大、清华有所不同。王晓明老师对我们的影响更为直接一些,他给我们介绍了很多先锋小说,也让我们了解了如王安忆、马建、马原这样的小说家,当时在内地很多大学里都很少介绍到他们,但当时在深大,很快就读到了这些具有探索性的作家,对我们启发很大。
晶报:当时深大的氛围应该特别好吧?
蓝蓝:深圳是一座开放、自由的城市,学校的氛围也一样,而且有很不一样的办学理念。学校让学生独立做事,有学生银行,学生食堂,都是由学生勤工俭学在操办,学生会是通过竞选的方式产生,大家去演讲,学生投票,是一个试验性很强的学校。这是一笔重要的财富,让我们在学校就开始学会独立思考,更早地进入社会化过程,拥有更广阔的视野。我相信当时自己在别的学校不会比在深圳大学学到更多。
另外,学生之间的交流也十分丰富。比如,我们班有“一级战斗英雄”史光柱这样的学生,还有不少留学生,形成了同学之间不同的生活经验和文化的交流。当时深大的学术讲座也特别多,而且学生有自己的乐团,有丰富多样的文艺演出。学生还自己办报纸杂志,当时我们办过一个杂志叫《粤海潮》。此之外,学校还有红树文学社、《边缘》诗社等。
晶报:在深大期间经常参加诗歌活动吗?在诗歌写作中又有什么收获?
蓝蓝:我们有不少写诗的同学,也经常在一起交流。当时徐敬亚、王小妮成立深圳市青年诗歌协会时,我作为学生代表也参加了,这个活动让我开了眼界,认识了好的诗人和诗作。在深大期间我还出过一本油印诗集《红手帕》,收录了一二十首诗,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本油印诗集。
诗人是听写世界的人
晶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蓝蓝:第一次写诗是在中学。一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后来学校每到节庆都要办墙报,我负责撰稿,写散文,写诗。当时县文化馆有一个老师叫张黑吞,他突然在墙报上看到一首诗,联系到了我,问我有没有更多的诗,让我整理一些投稿。我说什么是投稿,他说投稿就是发表,就选了我一首叫《风》的诗发表在他负责的《宝丰文艺》上。
看着自己的文字第一次被印成铅字,那种快乐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后来张黑吞老师让我多写一点,教我在稿纸上哪里写标题、前面空几行,并给我一些投稿地址。接着,我在武汉的《芳草》上正式发表了一组诗,叫《我要歌唱》。当时的编辑叫戴绍泰,是一位老先生,他用小楷给我写了三页纸的用稿通知和鼓励的话,我接到时激动坏了。这是一种莫大的激励。后来特别想去武汉看看他,但听说他去世了,甚是遗憾。在文学的路上,你会遇上几个重要的人,不仅会带你走上这条路,还会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你,像张黑吞老师、戴绍泰先生,都是我的恩人。
晶报:你的诗歌,尤其是早期的作品,有大量与自然物、乡村场景相关的书写,这是否与你的生活经验有关?
蓝蓝:关系十分密切。我出生在胶东的一个小村庄,从小跟姥姥一起生活。村里的生活基本都跟农作物有关,种田,种果树,而我跟着大人漫山遍野地跑,对土地有亲近感。从小就看到土里能长出庄稼来,自己种一棵玉米或向日葵,看着它长大、开花,那种心情是不一样的。你不仅知道庄稼是如何生长的,也能看到春天麦子齐刷刷地长高,每年秋天还可以摘苹果吃,这种大自然给予的教育和影响会携带一辈子。这是一种奇迹。
我被这样的事物和景象深深地震动。人们有时候会对这些东西熟视无睹,但诗人往往会被这些奇迹捕捉住,然后告诉你:你看,这就是奇迹!有时候,习以为常的景象就是奇迹。
晶报:那后来你在写作上,对自然物的思考或心境有过什么变化吗?
蓝蓝:我到现在依然热爱大自然,我的诗里依然会有赞美大自然的诗篇,但现在和少女时代不同的是,大学毕业工作之后,生活在城市里,每一天接触到的事情和人跟大自然的风貌是相异的,那这些城市的日常生活也会进入诗歌内容里。
晶报:你后来的这类作品与传统的乡村诗歌写作不大一样,在其中往往注入浓烈的主体性,已经不完全停留在纯粹的对自然物的抒发上了,而是会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自然物之上。
蓝蓝:大自然是一个可以对之诉说衷肠,人格化的巨大存在,你向它倾诉你的内心,它就会回应你一阵微风,回应于你一群飞鸟的翼动。
晶报:你在新世纪之后的诗歌开始有了更多的现实感和人性的追问,比如《矿工》这类的作品,是否跟自己的经验或所关注的问题变化而发生变化?
蓝蓝:《矿工》这首诗写于2004年,当时有一些诗人在河南鹤壁矿区采风,我和吴思敬老师遇见一个刚从矿井底上来的工人,除了牙齿和眼白,浑身都是黑的,我们跟他打招呼,他也冲我们点头,但在我伸出手想跟他握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这个动作,让我特别心酸。后来,我想了很多,包括我们每天用的电,都是他们用辛苦的劳作为我们换取的,可关注他们的人并不多,我因此写了这首作品。这类劳动者很多,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笔,为他们写下几行诗。
晶报:因此后来就有了很多这样思考当下现实的诗作?
蓝蓝:因为诗人是听写世界的人,随时随地将其对世界的感受传达出来。只要这些东西进入我的感受,触动了我,我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将之写下来。
无论写诗,还是做人,老实是根本
晶报:你曾说过,诗人必须诚实,诚实是诗人最本质的品格之一。如何理解这诚实?
蓝蓝:是的,我曾经说过,诗人必须诚实,无论写诗歌,还是做人,只有一个词,就是老实。曾经有一些年轻的诗人、业余作者问我,写诗有什么诀窍。我告诉他们,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时,要放弃成功这个想法,只有老老实实地走,走多远的路都必须一步一步走。“老老实实”这个词太重要了,我跟自己的孩子都说,不要有机巧,不要有心机,要老实。
晶报:那么在写诗上怎么呈现这个“老实”呢?
蓝蓝:不管是对事情的思考,还是对诗歌技艺的学习和探索,专注是最重要的。专注于你要做的事情本身,而不要去专注它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达到什么世俗目的,这些东西都不是你要想的,你要想的就是把这件事情做好。
晶报:刚才提到“诗歌技艺”这个词。在你看来,诗歌需不需要技艺?或者说技艺对诗歌意味着什么?
蓝蓝:那就要回到诗是什么的问题上了。诗歌语言与散文语言、小说语言是不一样的,这就是诗歌写作自身所提出的要求。真正的好诗人,不运用技巧,也能写出打动人的诗。对事物和世界的感受和思考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那技巧也自然会呈现出来。一般意义上理解的技巧都是可以学习的,比如什么叫隐喻,什么叫反讽,但如何使用它们呢?它们一定是跟诗人感受世界、思考问题联系在一起的。
对于写作者来说,语言不仅是交流的工具,而且是感受力和想象力,还是良知和道德。语言就是世界。所以,对写作者来说,不单纯是技巧的问题。
晶报:对你来说,好的诗歌应具备什么样的特质?
蓝蓝:诗歌的伟大在于让我们和他人及万事万物建立联系,让我们意识到人类是一个整体,人类和宇宙是一个整体。这个世界是与我们有关系的,幸福的人或受苦的人都与我们有关系。只要想象力展现了,语言也会抵达。好的诗歌会让渺小的个体和广大的世界发生联系,把巨大的自我慢慢缩小,让世界进来。所以诗歌是一种自我教育,是一种看待世界的生活方式。我们要借助语言来创造一个世界,感受一个世界。
对于诗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有的人喜欢李白,有的人喜欢杜甫。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这比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更重要。但对我自己来说,就具体的某一个人来讲,却会有自己的标准。在我看来,好诗应该具有普遍的情感力量,具有语言之美,能呈现诗人对世界的思考,不是人云亦云的,而是独特的、崭新的思考。我觉得这几样都很重要。
通过阅读可以了解他人和世界
晶报:你最近有读到让你触动的书吗?
蓝蓝:《加缪手记》(三卷本)特别好。我也在读本雅明的一些书,虽然以前也曾读过,但是每次重读都像第一次读一样。
晶报:你曾说:“你读什么书,你读什么样的作品来构成你确立诗歌的一个标准”,那你觉得阅读对于诗人的意义在哪?
蓝蓝:对我来说,阅读是至关重要的。我的日常生活极其枯燥,基本就是照顾家人、读书、写作。作为一个有限的、短暂的生命,我们在世上只有短短几十年,对世界之广大,宇宙之无垠,包括对自身都所知甚少。通过阅读可以了解他人的生活,他人的情感、他人的所思所想。比如,读苏格拉底、柏拉图,可以知道这些古代的哲学家在思考什么;读一本天文学的著作,会知道白矮星是怎么回事,宇宙大爆炸是怎么回事。读书让我通过他人付出的心血,来了解他们所知道的世界,同时感受别人认识世界的那种喜悦。而且,这对我们的创作一定会有所启发。通过阅读,可以拓展诗人的感受、想象力以及经验。阅读的影响是润物细无声的。它一点一点在你身上产生影响。
晶报:在阅读之余,你还会写作一些诗歌评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蓝蓝:我一般读书都会在空白处写一些笔记、随想之类的,这是我的一个坏毛病,直接就在书上将一些思考随手记下来,密密麻麻的。大概在1990年代,我开始将这些短章类的笔记整理出来,并将之发表。这些大多只是我对诗歌和读书的思考,还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评论。
后来,对整本书有了一些感想,也会写出来。再后来陆续有报社或出版社约我撰写书评,加上又是自己喜欢的诗人和作品,就慢慢写了一些。其实,我并没有想要去当一个批评家,我只是一个阅读者。批评家、理论家需要经过严格的学术训练,而我并没有,我只是一个老实的阅读者。
晶报:作为一名诗人,你觉得自己写诗歌评论与批评家有何不同?
蓝蓝:我这些年陆陆续续写过一些诗人及其作品的评论,比如阿多尼斯、辛波斯卡、阿巴斯、安德拉德等。我写的评论与严格意义上的批评家不一样,感性的书写多一些,甚至对诗的解读也跟一些批评家不太一样。或许,作为诗人,相对容易与诗人心灵相通吧。
诗人们通常有一个说法,即是最好的诗歌批评都是诗人写的。当然,这种说法有些极端。有一些批评家不写诗,但同样对诗歌有着很高的判断力和理解力。不过,因为诗人的工作就是写诗,所以更容易理解某一类诗歌的特点是什么,更容易抓住诗歌的内核。诗人写评论不太着力于理论体系的建构,但会比较准确地道出这诗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而且,很多好的诗人一般也都会博览群书,比如历史、哲学、美学、社会学等,同样具有极高的审美和判断能力。
晶报:在诗歌和诗歌评论之外,你还创作了不少童话。
蓝蓝:在没有孩子之前,我自己就喜欢阅读童话。童话与诗歌很相像,即都具有非常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充满对世界的好奇。而它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童话往往是以一种通过小孩就能理解的方式,抵达很深的秘密。
我前年出版过一本《童话里的世界》,是对一些稀奇古怪的童话的解读。这些童话作家及作品一般人不怎么会读到,比如赫尔曼·黑塞的童话,托尔斯泰的童话。他们都是文学大师,但也会注意到童话的奇妙。
晶报:好的童话应该是怎么样的?
蓝蓝:经典的童话会随着你理解力的提高而不断生长,随着你的年龄增长而呈现出更丰富的一面。比如,你5岁时读到的是这个意思,40岁时读的时候发现还有另一个意思,到90岁时又会再次发现新的世界,并受到震动。比如卡尔维诺《意大利童话》里的一些篇章,就具有这样的特点。
蓝蓝的两本新诗集《世界的渡口》《从缪斯山谷归来》即将由雅众传媒·新星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分别出版。《世界的渡口》收入了她最新的抒情短诗,沉郁大气,将一种难以言说的忧思融入抒情的音质,将批评的激情融入悲伤的赞美意志,非常值得期待。《从缪斯山谷返回》既是对于古希腊哲学和文学的诗性沉思,也是对自然风物、当代现实的细微思索和幽深情怀的抒发,是对汉语抒情诗一次大胆的探索之作。
春之咏叹
不要怨恨任何人。不要降低你的蜂巢
蜜蜂不会带着沮丧
奔向它的花。
原谅你沉重的水桶。如果
你向山顶走,背负就会变轻。
一阵从深谷吹来的风换下你目光里
刚才的风景。
挑选你的遗忘。挑选
你新的笔记本,署上你的名字在祝福中;
在你栽下的种子里清点欠下秋天的债务;
在孩子和男人的脸上看到惊奇和
钟表的走动;
在你被痛苦呼喊成麦浪的地方收割
——如果你理解谷仓的宁静
意味着什么。
赫利孔颂歌
来吧,亲爱
夜就要降临,第一颗星星
出现在不远处的赫利孔山顶。
来吧,亲爱
当秋天最后的葡萄在我的嘴角
酿出微笑和甜蜜的渴望
一阵风正掠过你眉宇间
收割完麦田的寂寥。
来吧,我秘密的爱
我是你黑暗中最黑暗的野兽,
是你长满针刺的小路;
我是牛粪和羊粪,野花和石头
也是你泉水乳房的喷涌和起伏。
来吧,我那在幸福中裂开的心
带着你的牧杖和漫天繁星
祝福我紧抵着祭坛的额头;
愿你在我身边躺下
愿你紧闭着嘴唇倾听——
你好,我的大海——
你好,疼痛——
你好,那无限的是——
你好,沉默的记忆之母——
请带走今夜你神圣的新娘,
就在丽瓦蒂亚,那九月的缪斯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