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与超越――我所认识的喻言及其诗歌
苏珊·桑塔格认为,没有隐喻,一个人就不可能进行思考。落实到诗歌,我们也可以说:没有隐喻,一个诗人就不可能进行真正的写作。我甚至认为,作为一种近乎本体的隐喻,乃诗歌区别于其他艺术类别的最为重要的特质。
我认识喻言,是从他的名字开始的,喻言的名字,也是他最大的隐喻。现代语义学者基本上认同:“喻”之“俞”既表音,亦传意。在我看来,“俞”可能是“喻”字古老的母体。“俞”字从金文的构造来看,是典型的会意字:一条小木船,飘荡于弯曲的流水之上。许慎对此字的释义是:“俞,空中木为舟也。从 从舟从 。 ,水也。”所以,“俞”字的本义就是行船于水。而这只船,还是一只独木舟,所谓“空中木为舟”,就是把一棵巨大的树木掏空,做成一条可以浮于江湖的载具。在此,有一个动作极为重要,那就是掏空或挖通。清人训诂学者段玉裁就说,无论后来的词义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只要有“俞”字符号出现,就一定保存了通畅、通透、穿穴或越过的原始词义。比如:谕、喻、揄、愉、逾、愈等等。行文至此,就已经有点奇妙了。喻言的喻,几乎包含了诗歌的核心,不仅要隐喻,而且要超越。实际上,喻言的人与诗,正是在传统与现代性的交汇之中,体现了一种特有的固执与活力。
喻言的诗歌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大体上来说,可以划分两个高峰阶段:一个是早期创作,主要集中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重庆;一个是当下,主要写作于最近两三年的成都。中间的时间,在北京、武汉等地偶有作品问世,比较零散,应该是诗人创作的休眠期。喻言当下的写作,正处于井喷的状态,这种强势回归的写作,不仅是诗人个人之幸,亦是诗歌之幸。
作为普通人的喻言,沉默而有担当;作为诗人的喻言,诗歌缄默而有力量,孤独又危险。这让我再一次想到了“喻”的本体:那条从词根底部掏出来的独木舟,成了喻言的精神象征与宿命。然,独木舟亦有其幸福,亦有其秘密的情人和欢乐。比如,鱼或鸟。尽管有时候,鸟儿会飞走,鱼儿会游离,只剩下诗人一粒,但那也是一种境界。实际上,我们从喻言的诗中,是可以找到那只独木舟的影子的,只不过是它变成了渔舟(《纸上的马》)或轮船(《水》)。在诗人用数年心血,精心打造的,颇具乌托邦色彩的中国会馆中,喻言也没有忘记自己那条舟的本相——《春天,住进中国会馆的院子》:“被繁花包围,被鸟声覆盖/我坐在郊区的院子望气/辽阔的河面 几叶渔舟如飘落的花瓣”。
渔舟有了,怎么可能没有鱼呢?我一直认为,鱼虽然不说话,但它们却是离我们生命最近的造化之赐。喻言的鱼,并不仅仅代表着从前的优雅。有时,它会以意想不到的形象突然闯入生活。在那首《关于一个无名画家的偶然性车祸》(1987年)中,我们看见了一条鱼:“不知道是谁喊了你一声/你回头望望/公路上汽车如交配季节的鱼儿//你突然决定留下来/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也就留下来了//当有谁再喊你的时候/你很浪漫地把红颜色泼了一地/那些云雾那些山水就出来了”。我们知道,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就出现过很多鱼,按照闻一多的民俗学分析,这些鱼大多与生殖相关:鱼就是欲望的象征。而喻言这儿的鱼,却是相反的,成了死亡的征兆。诗人虽然用“交配”这两个字,回应了古老的传统;然而,当鱼儿们忙着“交配”的时候,一个无名画家的生命,就此画上句号。他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幅作品,就是泼在地上的鲜血,浪漫的红颜色。
这还不是喻言全部的鱼,喻言的鱼还有更惊人的表现。在《晚宴》中,一群人在“没有风暴的日子”相聚,“酒杯相互撞击”,有的醉了,“只有鼻子呼吸”,有的坐下来“相安无事”,有的“表情”“明朗”,有的说着“美丽的谎言”。但是,当一束明亮的灯光打到所有人的面孔上时,所“露出”来的形象,却是相当“狰狞”的。聚会可能就要结束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人们看见了一场景,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场景:“受惊的鱼一只只从盘子里站立起来”。是鱼受惊了吗?我看未必,真正受惊的,可能是人,是吃鱼的人。喻言的鱼,很多时候,带有一种反叛和嘲讽的气质。有时,它甚至是愤怒的,就像他在《复仇》中所写到的那样:“突然攥紧拳头,和仇人的女儿恋爱/在桥上散步。桥下沸腾的河水/隐藏着鱼类的愤怒”。难道,诗人喻言仇恨鱼吗?不,不,喻言是爱鱼的,独木舟当然会爱上鱼。在喻言最近的组诗《舌尖上的诗歌》中,他把人类文明中“残忍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些戴着高高白色帽子的厨师,将鱼儿的尸体,放进沸腾的油中,并且让它们开出菊花,再浇上糖、醋和番茄的汁液,以便调和出比鲜血更艳丽的颜色。在滚烫的黄金般的鱼身上,我们可以听见死亡的肉体一声嘶喊。之后,那些铺着白色餐巾的伪善食客,则用餐刀和筷子,彬彬有礼地抢夺着,一芽芽外焦里嫩的花瓣。至此,鱼儿真的死了吗?这时,我们仿佛回到了《晚宴》:死不瞑目的鱼眼,死死盯着食客们鲜艳的嘴唇——或许,它会再一次从盘子里站立起来!
独木舟的另一个伙伴,就是鸟。鱼与鸟,是喻言隐喻的两端,是独木舟一上一下的颠簸。在从前,有舟的地方必有鸟。鱼与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中,所谓:鱼跃于渊,鸢飞戾天。鱼鸟之变,早在庄子那儿就开始了:那条北溟之鱼(鲲),后来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鸟(鹏)。喻言笔下的鸟们又如何?喻言写于1988年的四行短诗《鸟》:“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我在陆地上行走/同你一样自由/还可以用弹弓打你”。
这是一首十分简单的诗歌,但同时,也是一首十分了不起的诗歌。甚至可以说,它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最为杰出的短诗之一。诗中所呈现的景象再常见不过了:鸟在天上飞,人在地上走。这时候,一个问题出现了:人和鸟,谁更自由?鸟儿天生一副翅膀,可以在天空中飞翔。人类呢,则只有用双脚行走在大地上。看上去,好像鸟儿更自由?未必然吧:自由,永远是相对的。人虽然不能飞,但是,人可以用“弹弓”(工具或武器的代名词)去“打”击鸟儿,打击他们想要打击的一切,敌人,甚至太阳(如后羿)。《鸟》用极其单纯的语言,接近部分人所说的口语,再现了一个极为普通的场景。同时,《鸟》的写作,又是一种十分高妙的原型写作,对应了人类精神生活中的隐秘戏剧景观。《吴越春秋》上曾记载过一首名为《弹歌》的歌谣,可能是中国最早关于弹弓的诗歌:“断竹,续竹,飞土,逐 (肉)。”只有八个字,砍竹子、造弹弓、射弹丸,逐鸟兽,整个狩猎过程一气呵成。用弹弓击发弹丸,是人类早期狩猎生活中的重要科目。
喻言的言,就是喻言的诗,就是喻言用鱼与鸟或别的事物,所搭建起来的隐喻世界。诗人的灵魂在隐喻中飞翔,在诗歌中超越,在现实中坚强、澄静、美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