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新诗为何总是闹笑话?
诗坛乱象源于“自由”
“味同嚼蜡的大白话、梨花体、口水诗都不能算是诗,只能是诗歌界的闹剧和笑话。”意外读到诗人王寅一篇评论文章,深有同感,只是觉得意犹未尽。
在百年新诗的作者行列里,写诗掉链子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就近举例,则有羊羔体、梨花体的始作俑者,一个是堂堂的鲁迅文学奖得主,另一个贵为鲁奖评委,均非泛泛之辈,而他们的作品竟能一差而面目全非,被讥为“都不能算是诗”,岂非咄咄怪事!一个诗人前脚花容月貌得大奖,后脚“口水”就流了下来,竟似川剧瞬间变脸,似这般变化,在古典诗人那里没有。当然这是极端的例子,而与之类似的例子,在新诗阵营里很多。
人们追怀上世纪80年代的诗坛,却很少关心那些诗人还有几个仍然在写?仍在写的诗人是否越写越好?有几个中年写作更胜出道时?一个80年代知名诗人在一段时间沉寂后重操诗笔、一日一诗,被人讥嘲“一日一屎”;一位朋友编选2014新诗年选,感叹“许多总在眼前晃的著名诗人竟无一诗可选”(所产皆为残次品?);再联想到一些前辈诗人弃新图旧,“改宗”唐诗宋词,推敲起平仄对仗、起承转合(可谓“半截子新诗人”),凡此种种,令人很想一问的是:新诗创作这么容易未老先衰、真假参半,全无古典诗人的“老来渐于诗律细”、“暮年诗赋动江关”,这是为什么?
新诗是一杆没有准星的枪。想想似乎也有道理,新诗又名自由诗,“新诗的灵魂,就是自由”(吴思敬)。何谓自由诗?脱去一切形式约束,如押韵、格律,只留下了分行这一体貌特征。分行不能算是枷锁或镣铐了吧,敲回车键嘛。门槛低到只需敲几下回车键,不可谓不自由了,就像手里抓着一杆没有准星的枪,无需瞄准,只管打就是,打到哪儿算哪儿(有准星那是要瞄准的,拘束)。然而,既生瑜,何生亮,既自由,何必诗?新诗的悖论就在这里:一杆没有准星的枪,却要带到靶场上去较量!此所以,近几年诗界叶公们苦心孤诣研制诗歌标准,而诗坛乱象如故。倒是网民深得自由诗之旨趣,在车先生和赵小姐脱靶弹的着弹点(也许脱靶十万八千里),分别画上涡状圆圈,命曰“羊羔体”、“梨花体”,打的都是靶外10环。
有规则的游戏使人进步
应该是新诗的基因图谱存在问题,需要修复。试回溯一下新诗鼻祖胡适先生定下的基调:“一、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二、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三、不用典;四、不用套语烂调;五、不重对偶,文须废骈,诗须废律;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七、不摹仿古人;八、不避俗话俗字。”(《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这著名的“八不主义”有八不(不做什么)而无一是(该做什么),依此制造出来的岂不就是一杆没有准星的枪?把旧诗积习来了个大扫除之后,新诗的起点是一穷二白。胡适不是好诗人,他所主张和践行的乃是一条“元轻白俗”的诗歌路线,而事实上诗有别裁,要求诗歌去虚尚实、废典纳俗、谨守文法,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反诗意的。如此峻拒古典、一空依傍,加以百年动乱无暇尚文,所谓新诗传统就不过是一碟拼盘。如今,新诗已抵近百年,而诚如止庵先生所言,仍深一脚浅一脚在诗与非诗之间游走。
自由是存在于巨大的不确定之中,还是奠基在必要的确定性之上?现在人们爱谈“财富自由”,其实旧诗之于新诗不是包袱,而是财富。不像新诗似乎只有华山一条路,旧体诗博大精深、诸体皆备,它包括了诗、词、曲;诗有古风、乐府、近体诸律、绝,词有各式长短句,曲有诸宫调;且无一不是佳作琳琅,技法考究;更有成熟的理论关照,王国维的意境说几成“集体共识”。关键在于它入门有曲径,结体有章法,造诣可浅深,检验有规范。旧体诗的写作是一种游戏,聂绀弩和邵燕祥先生如是说。游戏使人进步、给人以快乐,盖有规则在焉。
从汉诗的基因上补课
旧体诗的形式格律,力行就能尽美。不仅如此,其游戏规则实即诗意炼金术,又仿佛预先校好了准星的枪,能够锁定预期。比如古人欲学作诗先作对子(即对偶,茅盾先生即如此这般指导孩子入手习诗),作对子有许多讲究,尤以险远浑成为上,当艺术功力到了,那上下联既对偶又浑然不觉,纯然幻成一片清新的艺术境界,其实已臻上佳诗作,“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即一例。这里准确的意象、阔大的境界和高朗的格调,很难说不是拜对偶的格律要求所赐。旧体诗的形式格律既装饰了诗的声韵、意态美,又穷形尽态反逼诗人交出内心、交出体验,从而催生和幻构了汉诗特有的艺术意趣与意境。“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天然清新的意境不是旅游照,是诗人制造。技术上设定格律矫形口语以求陌生,而审美上崇尚天然反对矫饰,这就是经过千百年亿万人的艺术探索,形成的汉语诗歌的艺术趣味与规范。胡适先生“不用典”、“诗须废律”、“不重对偶”的诸般主张,割断的就是这样一种汉诗龙脉。“救亡”压倒启蒙,“革命”压倒审美,“八不主义”的这种删繁就简,把诗歌变成了人尽可挥的打狗棒。
“世界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孙中山语)“文学革命”的发生有其历史必然性。寻扯旧诗说事我无意于推倒重来,而是建言:盛世兴文,应该从汉诗基因上为新诗补补课(不妨看看台湾诗人在这方面的课业)。这自然首先要认识新诗的简陋(甚至丑陋),破除“五四”以来咸与维新的新诗迷信。新诗人动辄掉链子陡现两副面孔,其中必有一伪,更可叹的是可能都真(新诗人追求“进步”,无意修身)。相对于旧体诗其来有自的仪态万方,新诗普遍的伪善、扮美和作态,非一朝一夕可以改观。
如今进入互联网新媒体时代,传媒的猎奇、凑热闹本性,也着实鼓励了新诗的这种丑陋。新诗的诞生本身就是一场社会运动,负有运动社会的使命。或许当诗人放下号角走下诗坛,让诗歌从忽悠变成体己,重返私人世界,新诗方有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