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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敬|少年情怀总是诗

——从两部新著谈谢冕早期诗歌创作

2024-01-20 作者:吴思敬 | 来源:光明日报 | 阅读:
《昨夜闲潭梦落花》和《以诗为梦》同时推出,恰可以使我们从不同文体的互文阅读中,寻觅出一条解读谢冕作品深层内涵和思想发展的新路径。


谢冕近照 肖梦涯摄/光明图片


  2024年新年伊始,伴随着春天的脚步,南方的两家出版社一下子推出了谢冕先生的两部诗文集《昨夜闲潭梦落花》和《以诗为梦》,带来了南方春天的气息,也给我们带来了诗的慰藉。

  海峡文艺出版社的《昨夜闲潭梦落花》是一部散文集,漓江出版社的《以诗为梦》是诗歌与诗论的合集。文学大家往往是多面手,谢冕先生是著名的诗歌评论家,同时也是优秀的诗人与散文家,研究谢冕必须顾及他的双重乃至多重身份。《昨夜闲潭梦落花》和《以诗为梦》同时推出,恰可以使我们从不同文体的互文阅读中,寻觅出一条解读谢冕作品深层内涵和思想发展的新路径。本文试从这两部作品互相交叉与缠绕的关系中,对谢冕早期的诗歌创作做一初步的考察。
 

闽江畔“以诗为梦”

  谢冕早期的诗歌创作开始于福州的三一中学,从1948年1月到1949年9月参军之前,正值他十六七岁的少年时期。打开《以诗为梦》,充满特定时代少年情怀的诗作便呈现在我们眼前。

  总题为《雨天杂诗》的几首小诗,写的是雨天常见的景象。

  这是他笔下的伞:

  让泪洗过的灵魂/都聚拢到这里来/这里,阴沉的天将看不到/这里,留给你一个绚烂的梦/这里,没有风雨的侵袭/这里,痉挛的灵魂热烈地拥抱

《伞》

  这是他笔下的耕牛:

  一场雨后/牛很快就把地翻松了/一场雨后/绿色的幼苗茁长起来了

《耕》

  这是他笔下雨中的行人:

  雨中的路是难行的/有人在泥泞中倒下去了/黄浊的山洪/冲走了希望的小纸船//继续走下去吧/路毕竟是要走的

《行人》

  这一组写雨中景象的小诗,像水墨画一样清新,像雨中牧童的笛声那样悠远,诗意盎然,引人遐思,作者的才情尽显。谁能想到竟出自一位十六七岁少年的笔下!

  少年时期是一个人走出童蒙阶段,踏入人生的第一步。唐代诗人李白在《少年行》中所说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李贺在《致酒行》中所说的“少年心事当拏云”,就是这种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少年精神的写照。1948年前后在三一中学读书时的谢冕,恰恰保有这样一种少年情怀,在心中萌生了一颗诗歌的种子。

  在《昨夜闲潭梦落花》这部散文集中,谢冕饱含深情地描述了他的母校三一中学,回忆了他最早的诗歌创作:“我的母校坐落在闽江蜿蜒流过,充满欧陆风情的南台岛。三角梅攀延的院落时闻钢琴的叮咚声。芳草如茵的跑马场,是少年嬉戏的场所,那里有秀丽的柠檬桉挺立于清澈的溪边。”“那里还有一座教堂,镂花的玻璃折射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亚热带的阳光,那阳光也幻化成了七彩的虹霓。那教堂是我既疏远又亲近的地方。那时我理智上不喜欢这教堂……但是我内心却倾向了那种庄严、静谧,而且近于神秘的气氛。”(《我的梦幻年代》)

  就是在这座充满诗意和宗教神圣感的教会学校中,谢冕找到了诗。在《无尽的感激》一文中,他写到了他在学校中得到的诗的启蒙,写到了对他影响最深的余钟藩先生。余先生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国文系,是一位对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造诣很深的学者。余先生很宽容,也很开放,没有拒绝他对作文文体的“扩张”,允许他在作文中写诗,而且似乎还在暗暗鼓励他的写作。大约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在作文课上,他写出了一篇题为《公园之秋》的散文,余先生给了高分,并加上了热情的评语。后来谢冕把这篇文章偷偷寄给报刊发表,成为他的“处女作”。他自称,少年时代便痴迷于诗,很有些癫狂的时刻:“我在课堂上写诗,而此时也许是在讲物理,也许是在讲化学。我既不喜欢物理,也不喜欢化学,我只迷恋这文学、这诗。”谢冕这番坦诚的自述,不也正是那些“偏科”的痴迷于诗的文学少年的写照吗?

  在读《以诗为梦》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谢冕不只是把小诗写得玲珑剔透,亲切可读,而且还特别善于选择意象,组合成富有象征意蕴的画面,写出了一位初涉世事的少年对人生的感悟。

  “满眼生机转化钧”,季节轮换,最易触发诗情。请看他的题为《冬》与《春》的两首诗:

  萧萧的风夹带着雨丝/鸽铃急促地响了/雨中小舟有点匆匆/冬来了,修女般沉静/死似的寂寥/阳光沉入海底了/那里去找人间的温暖

《冬》

  蚯蚓翻松了冻结的泥土/春蠕动在田野/雨后的天宇是澄清的/太阳的轻光似万支金箭/蓓蕾的桃花笑出个春天来/又是燕子衔泥的时节/别辜负了布谷鸟的一番好意/快把春天的种子/带向每一个发霉的角落

《春》

  诗人用鲜明的图景呈现了冬与春的不同特色,有节制的情感在两幅意象画中自然流出,充盈着对未来的期许,对光明的渴盼。这样一种对语言的自觉,这样一种感应自然的方式,很明显不是中学的作文课所能教出来的,应另有诗的启蒙者与引路人。在《昨夜闲潭梦落花》中,我找到了答案。作者写道:“那时不知是什么机缘,我读到了林庚先生的诗(随后,还有何其芳和辛笛的诗)。林先生早期的自由体诗,一下子便令我倾心。开始是默默地读,读熟了便偷偷地学着写。我觉得他那些含蓄的韵味、委婉的语调,能够传达我那时对于生活的那种朦胧的、捉摸不定的感受。当然,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充盈在林先生所有的诗歌创作中的那种‘唯美’的追求。当时我写了不少这样的‘林庚体’。有些诗发表在家乡福州的《福建时报》和《星闽日报》的副刊上,时间大约是1948和1949两年。它们是我的诗歌处女作。我年轻时和许多文学青年一样,做过诗人梦,断续地写诗直至进了北大。但我和他们不同的是,我很早便觉悟到我成不了诗人,直至最后放弃了诗的写作。但我承认在我的所有习作中,写得最好的,还是我学习林庚先生(混合着何其芳和辛笛的影响)的那些诗。”

  由这段自述,可以想象到谢冕读到林庚早期诗集《夜》《春野与窗》时的欣喜。林庚说:“我写新诗是从自由诗开始的,自由诗使我从旧诗词中得到一种全新的解放,它至今仍留给我仿佛那童年时代的难忘的岁月。当我第一次写出《夜》那首诗来时,我的兴奋是无法比拟的,我觉得我是在用最原始的语言捕捉了生活中最直接的感受。”(《问路集》)应当说,这种感受与谢冕当年写出他最初的诗句时的兴奋与幸福之感是相通的。
 

“倾听着春天轻微的步履”

  难得的是,这位还在中学读书的少年,不只关注校园中的三角梅、柠檬桉、钟楼、教堂……他还把眼光投向社会,投向底层的劳动者,这是他笔下的淘金者和清道夫:

  从干黑的土层深处/你们用双手,用锄尖/发掘地层心脏的秘密/那些蒙着污垢的/原始浑然的美/粗犷的颜面/经历了时间的考验/试探,淘洗,熔冶,磨炼/一天,光辉灿烂的发光的日子/在你们手中完成

《淘金者》

  雾用猫的脚步爬行/太阳在屋顶窥视/你想用一支扫帚/尽除去人间污秽?/看骷髅正起身狂舞/看死水正闪着光亮/看灰尘还满天价飞/看阳光还只窥视,不敢下来……/因为真正的黎明!/要在阳光照耀每个角落时……

《清道夫》

  淘金者与清道夫,地位是卑微的,但是他们心怀理想,要尽除人间的污秽,要创造发光的日子。这两首诗是对底层劳动者处境的同情,更是对他们高尚的精神品格的深情礼赞。读着这样的诗句,我的直觉感受是,谢冕的早期诗歌与一般少年的青春写作大为不同,它消隐的是青春期的浪漫嬉戏,凸显的是思想者的博爱胸怀。

  再读下去,我发现《以诗为梦》中还有些诗以较长的篇幅描绘了现实生活中受着苦难的底层人民的命运,在深刻而形象的句子中充溢着一种悲悯情怀,如《村庄的冬天》《往日的噩梦》《寒夜》《没有太阳的日子》等。读着这些出自十六七岁少年之手,表现出对黑暗现实的强烈控诉和对光明未来的热情向往的诗篇,我一下子想起在北平写诗的邵燕祥先生。他们的年龄只差一岁,生活的地域不同,当时也没有见过面,却有着那一代少年人相通的思想感情,那就是对黑暗社会的诅咒,对光明未来的期盼。不同的是谢冕尚在教会学校读书,而邵燕祥已成了北平地下党外围组织的成员。邵燕祥曾不止一次为前往解放区的同志送别,并深深地羡慕他们,但他牢记一位被他当作兄长的大同志的话:你留下,每个留下的战士都是插在敌人身上的一把匕首。于是邵燕祥写出了一首题为《匕首》的诗,这是一位年轻的革命者发自内心的誓言,以匕首自喻,充满了不怕牺牲的豪情与坚定的信念。

  在三一中学读书的谢冕,虽没有邵燕祥参加地下党外围革命工作的经历,但是他在中国两个命运的决战中,早已有了明确的选择。在《从军行》一文中他写道:当人民解放军开进了上海,“我已经预感到大转变时代的到临,心中充满了欣喜与期待……我已经没有耐心忍受那黑暗的岁月。政治腐败,物价飞涨,百业凋敝,饿殍遍野。整个中国社会,生死存亡,盛衰荣辱,已经到了决定命运的关头”。于是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觉察到春天的脚步:

  不会是爝火的熄灭/不会是秋深的落叶/不会是死亡的沉寂/是生命的抗争和奋进//像火山积蕴着潜力/像大海在狂飙前的隐匿/像奴隶们在暗室的角落/倾听着春天轻微的步履

《岑寂》

  他还满怀憧憬地在诗中引述了远方朋友的一封来信:

  有人从远方寄来一封信/他说那边的河流不再浑浊/他说那边的山不再皱眉/他说那边的小草也会开花/他说那边的小麦长得英壮/他说那边的人民都欢乐/他说那边的人民都唱歌

  “那边”,自然指的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根据地与解放区。正是胸怀对解放区的热烈向往,正是他在福州解放后看到解放军战士宁肯躺在城市的街道旁也不打扰百姓的义师形象,使他义无返顾地决心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他在《从军行》中说:“我相信这支军队,我不会后悔。在此之前,一个中学没有读完的少年人,我还从未离开过家门。父母为我的抉择而忧心忡忡,我也对自己的这一步跨出而心怀忐忑。但的确,一切的苦乐、得失、安危,都阻挡不住我心中燃烧的理想之火。

  在北方的邵燕祥没有参军,北平和平解放后,他去了解放区的华北大学,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回到北平进入北平新华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前身),当了编辑记者。他始终没有放下写诗的笔,成为20世纪50年代有重要影响的一位青年诗人。在南方的谢冕入伍以后,却没有再写诗。数十年后他在《福清城里有座小楼》中写道:“我回首往事,知道那时我正经历着新旧文艺思想冲突所带来的折磨。我的中学时代受到的是英国式西方教育,而文学理念则主要来自五四的新文学创作。而这一切,在当时都受到了质疑和否定……那时我有无处可诉的内心苦闷。”就这样,谢冕少年情怀的诗歌书写戛然而止。

  透过对《昨夜闲潭梦落花》与《以诗为梦》的对照阅读,我们不难发现谢冕是一位早慧的诗人。他在中学老师的宽容下,在林庚、何其芳、辛笛等诗人的影响下,找到了诗这一抒写少年情怀的方式,并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后来,由于创作理念与现实的不能相容,其早期诗歌创作不得不中止。谢冕早年的这段人生经历与创作经历,折射了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命运,对他不同文体的作品进行细读与互文研究,可以为谢冕研究开辟一条新路。

  (作者:吴思敬,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