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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专家读沙克:是什么“向里面飞”?

2023-07-15 作者:张德明聂权董继平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根据“北京-沙克诗歌研讨会”讲话发言、论文阅评及交流意见整理。


朝向更高的诗学目标

——沙克诗集《向里面飞》简论

张德明

1、向内窥望的精神视角

  诗人审视世界的思维视角,一般具有外视角与内视角之别。外视角主要立足于对事物外在景观的审察、摄取和描摹,它所呈现出的美学景观往往具有形象化、真实性与具体感等特点。这在沙克以往的诗歌,比如说描写运河风景的诗作中多有体现。内视角是指进入事物的内部去审视与窥探,这种视角所依凭的视觉器官,就不单单是我们所拥有的眼睛了,而是我们的心灵感知、我们的超常想象力以及我们领悟世界奥秘与真谛的智慧力。沙克的《向里面飞》这部诗集,主要采用的是内视角,也就是向内窥望的精神视角,诗歌由此呈现出的情景和境界,或许无法用具体性、真确性等来定位,但这些诗意景观却更能袒露诗人的情感立场,更能抵达宇宙人生的精神高地。
  例如《清澈》:“羽状的复叶多清澈/一串串的,柔荑花序看过去多清澈/透视一棵枫杨树后面的/一座山的玻璃肚子/那里边什么都没有多清澈//山背后的更多山、峭壁/与下坡、海洋多清澈……我的眼力/把层叠的物和貌抽象出来/为了/投向海沟所掩隐的少数部落”。这里的“清澈”是事物的内在属性,或者说是人类对眼前物象的一种性质认定和价值判断,也就是说,事物之“清澈”,是无法用肉眼直接察觉到的,必须借助理性的加持。但诗人借助内视角的审视眼光,将事物之清澈有效地照映出来。
  再如《脊椎与发条》:“脊椎里的发条/弯曲,伸缩,一秒秒地挺直/从水里来到地上/长出了一些痛感神经/演化为爱美容的现代生活/东方西方的海浪来回冲刷/老照片褪了墨色/隐现出淡红色的细胞质——/汉语、英文和方言/陈述一个意思:惜时如金”,可以说“脊椎里的发条”是一个精彩的比喻,同时也是以内视镜所透视到的结果。

2、热爱生命的暖色调

  沙克的诗歌中体现着:乐观开朗的人生态度,积极向上的生命观,极为显在的人文关怀。例如《春天献词》,陈述了抒情主体对世界的多重希望与祝福,最后一节写道:“这才是我产生的春天/这才是我坚守的春天/我始终大声为她献词:/生命、自由、美和爱/唱起来啊,生命、自由、美和爱”,
  再如《在一句话的风景里》,诗人写道:“在一句话的风景里允许/人与一切事物互容/日常从容恬淡,思想无瑕/潜意识中,水流清澈,光色炫丽/眼角析出的熟字是:对”,接着写道,“在一句话的风景里安置/下半生的生活希望/低潮的时候把问号改成省略号/不在胸口画十字/不想去叫一声天堂和上帝”。那么诗人所极端看重的一句话,又是什么话呢?诗歌中有明确的交代,那就是“人生多美好”。这是一种积极而乐观的人生态度,也是一种具有温度和暖意的生命观。

3、综合圆融的修辞策略

  沙克的诗歌创作一向是以注重修辞策略的恰当使用而见长的,对修辞策略的重视使其诗歌一直保有富有现代性的精神质感,同时又不乏诗意繁复、意蕴丰厚的美学张力。不过,沙克的早期诗歌中,有些作品因为过于倚重修辞,而不乏晦涩之弊病,有露拙之痕迹。这部诗集中的诸多诗作,在修辞技巧的处理上则颇见功力,一方面,诗人综合性地使用了多种修辞策略,从而有效地彰显了抒情主体的情感与思想,另一方面,诗人又能使这些修辞策略之间相互融洽,彼此兼容,诗歌在整体上呈现着圆融浑整的美学局面。
  例如《石头:语境》熔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于一体,同时又将隐喻与象征的表意功能发挥到较高境界。《光阴的果实》以果实喻光阴,将抽象的事物具象化,同时体现着启人心智的时间之思,是时间诗学的艺术化表述。


  (张德明,岭南师范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

 

在平衡融合中体现当代性

——沙克诗集《向里面飞》的阅读感受

聂 权

  2022年参加了沙克诗集《诗意的运河之都》的研讨会,今年又参加他的诗集《向里面飞》研讨会,由于两次研讨会的时间靠得比较近,自然会对两本诗集作一些比较。记得在上次的研讨会中我生出一个问号,除了偏重写自然、写运河的诗歌以外,沙克写生命体验、深度思考的诗歌是什么样的?现在我看到了《向里面飞》这部诗集,发觉其中都是些生命体验、深度思考的作品,在语言风格和精神维度上,比《诗意的运河之都》更为纯粹一致。
  诗集《向里面飞》有几个明显特点。首先是题材选择的有效性,探究天地人与与历史、自我的广阔细致的关系,人性的温度无处不在。比如写四季光阴,有《春色刚刚淡去》《初秋的平原》《小雪到来大雪降临前的准备》《春天献词》《冬至耳语》等诗作,世态万象与人性相通,无时不在地与自身产生联系。他深入探究生命与个体、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在生活历程中获得种种体悟,比如《向里面飞》这首诗,打开了内心深处的细胞、芯片和生命终点——坟茔,灵魂从此起飞,思想焦点的亮光放射出来,趋向万物的本质意义。他在《感恩》的诗中写道,“无亲无故的光/像徽产徽物透进木窗/我接受/素不相识的土/把微尘蒙到我身上//处在混沌状/有时顺当有时踉跄/进,还是退/不在天意在人心/我记住/眼角挂着悲悯和悔意的人//一切道德、感情的来往/互化为氧气/我感恩/一切显而易见的徽风徽俗/处处存在/与我发生关系”,看似随意想象着事物的微妙联系,其实在叙述生命的渊源,体现他对出生地的记忆。
  又如《在一句话的风景里》,“在一句话的风景里允许/人与一切事物互容……我忙着写作不屈服的失败书/还没到确认输赢的时候”,写出生命的共性和命运的走势。《忏悔》这首诗细刻着人性的觉醒和良知,“活到中途时发觉/自己有,过//我找到了自己腿不沾尘/心游云端的内因/曾经脚踏实地/我踩过太多入土的人//地下的他们多于世人/托着我的脚走过半生/从不吭一声累更不索人情//多年以来/我负重或轻身常走僻净之道/腿不沾尘心游云端”,思考之深之透,读来令人心颤不已。他在《年终的雪落在头上》写道,“头上的雪/被我带进门内/把上天的意思和我的意思/带到人间的里层//白的融化,黑的变白/心情自含着温热/直到头上没有一丝浮物存在”,这是在探究人生行程的渐变与质变,体现出一种提纯的精神气质,犹如“头上没有一丝浮物存在”。
  其次,沙克在古典与现代,平淡日常与生存诗意,历史与当下、大与小之间,做到了恰当的平衡与融合。我不知道诗集里的作品是近作,还是在比较长的时间段中写成的,我看到了由近走远再由远走近的诗意轨迹。比如《清澈》这首诗,“那里奉行历史主义/生活古朴,小如鲸跃,大如海啸/为活在数字化中的我所敬仰”,他在探寻古今大小的平衡,彼此间得到自然的融合。《三节连至》写到了冬至、圣诞、元旦,“固定成节的这些天/万物呈示其然,保留其所以然……//节气的光、神的光和人的光/都从细雨里濛濛透亮”,有形与无形达成了平衡。《望不尽》写道,“使万马奔腾归入针眼/使万物澎湃息于水滴之隐//琴瑟收起,久违的词典被打开/安宁,休止……接应另一种征象到来/望不尽瑞雪庇佑多少疆域”,体现了古典与现代的精神平衡,融合于思考深处的辨证法。我在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有一种合适的语言表达系统,新诗从诞生发展到现在一百年过去了,是不是应该有新的适应我们表达需求的语言形态出现。事实上,沙克和一些当代诗人都在做这种努力,调试着历史与当下、有形与无形、古典与现代之间的平衡度,融合为新的语言形态。
  第三,沙克的诗歌写作极具当代性,达到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统一。在现代诗的文本价值中,当代性是重要指标,考验着诗人的精神内涵和写作能力。对于有些诗人来说,写作当代性的东西会觉得很难。沙克源自上世纪80年代的底蕴和经验,使他在写作当下生活时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比如他写《微信年代》,“忽视身体的年代/何谈脑袋/人与人交往由表情做主”,写互联时代的事物运行的《内在》,“拿信心唤人心/个中的细胞质在守托未来的底”,还有《石头:语境》《气流往下冲》《向里面飞》写的都是现实存在和现代精神的内容,写得非常自然,也非常贴切。沙克趋向生活本真、生命内部的体验与思考,是他的当代性写作的不竭能源。
  另外,沙克的作品中体现了温暖的情感向度,乐观积极的心理态度,这是永远可取的价值倾向,如果把握不好分寸,会消解当代性中对于痛苦挣扎的生命反思。沙克对生存处境、人性状态的细节和温度有着精确的体察,使得反思能力成为他的强项。他在《向里面飞》这首诗中写道,“向里面飞/里面,最里面/独一的聚光灯:/生命、自由、美好和爱//飞进我的细胞核/……核里的芯片/飞得极慢,飞得无边/里头有一座大坟/向死与活发散着骨骼的光”,他把温暖和乐观建立在生死认知的向度上,建立在时间之坟的维度中,凸现了真实性和深刻性的当代精神。


  (聂权,当代诗人,《诗刊社》编辑部副主任)

 

沙克诗集向里面飞的三个特点

董继平

  本土化的深度意象。这部诗集本土化特色非常明显,虽然诗人长期熟读外国诗,但这个集子里面却看不到翻译诗影响的痕迹,很多篇什从头到尾都用朴素而真实的声音对读者说话,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始终都保持着纯粹的本土意象。如:“江雪疏落,岸草枯垂/柳叶铺洒一地,枝条半绿半黄……”(《今年辞》)“半空迷蒙,梅雨将至/葱色蔓延着,江流河流稍急/大船小舟行东驶西。”(《春色刚刚淡去》)。这样的意象让人感受颇深,从江淮到金陵,从皖南到上海,诗人的笔触仿佛在行船,用符合本土气场的语言记录沿途所见的景物、人物和事件。正如诗人沙克自己所说的那样:“时间是根,待在本地。”
  貌似传统的现代语感。一般人读这个集子,似乎感觉起来较传统,因为不少词语和意象合乎中国地理和中国历史的自然延伸,但在其中,诗人把现代语感隐藏在貌似传统的外表之下,字里行间时不时透露出新意,也时不时给人意外:“合用一把桃花扇,话题清淡/涉及瓷、版本、酒/朝向今年明年悠闲而来。”(《那冒烟的人》)——从中看得出来,沙克在某种唐诗宋词的氛围中生活、思考、写作,但又从那样的传统中找到某种现代立足点。“我还有四分之三的黑头发 /用来承接断续的落雪”(《年终的雪落在头上》)——在这里,“落雪”不仅是慢慢逝去的流年,更多的是未来的岁月,感觉上特别平和,但又寓意深远。
  生活哲理的张力。这部诗集中,生活场景比比皆是,而生活哲理也随之出现,且在整体上扩展诗意的张力。“从不同的自己到唯一的自己/向里面飞/我在向自己飞。”(《向里面飞》)——从不同到唯一,本身就是一个收缩、聚敛自己的过程,也是一个提升自己的过程;向里面飞就是朝自己飞,唯有自己的内心才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任凭你的心灵之鸟翱翔。“古松是墓地的门客/随风掰动手指/给生者/演算死的庄重与大义。”(《墓地,算术题》)——生与死的意义具有强大的辩证法,死未必就不如生,死者未必就不如生者。凡此种种,都在诗人推演的辩证法中得到了印证。


  (董继平,《环球人文地理》杂志原副社长、美国艾奥瓦大学荣誉作家、文学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