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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阿毛《像怀抱》:“我这一生爱着大美”

2022-07-13 作者:何向阳等 | 来源:《长江丛刊》 | 阅读:
何向阳:大约十多年前,写过阿毛诗评,时光荏苒,已找不到原文,但印象中的阿毛诗歌却穿越岁月,遥遥前来,电影回放中熟悉的场景、心绪或者还有时间剪切过的镜头,岁月所勾连的记忆在对诗人和诗评家的阅读中,有了某种复活的可能。

  10. 阿毛《像怀抱》:“我这一生爱着大美” /主持人:何向阳

  12. 她的诗歌已自成风格/张德明

  16. “关系”的诗学:阿毛诗中的“怀抱”书写/荣光启

  20. 凝视与灌注/盛 艳

  25. 在时空飞旋中敞开内宇宙怀抱万象/夏 吟

  何向阳,诗人,作家,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首批人选,“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首批人选,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研究员。出版有诗集《青衿》《锦瑟》《刹那》,散文集《思远道》《梦与马》《肩上是风》,长篇散文《自巴颜喀拉》《镜中水未逝》《万古丹山》,理论集《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夏娃备案》《立虹为记》《彼黍》《似你所见》等。主编“知识女性文丛”“百年中篇小说名家经典”等。作品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被译为英、俄、韩、西班牙等多种文字。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


  ●主持人语

 

  大约十多年前,写过阿毛诗评,时光荏苒,已找不到原文,但印象中的阿毛诗歌却穿越岁月,遥遥前来,电影回放中熟悉的场景、心绪或者还有时间剪切过的镜头,岁月所勾连的记忆在对诗人和诗评家的阅读中,有了某种复活的可能。

  张德明文章从形式建构、诗情表达、语言运用三个层面论证阿毛创作风格,——通常以散点透视的方式来组织诗歌意义片段,其诗不是建立在逻辑推演基础上的情绪编排,而是有如电影蒙太奇一样,将若干个意义相关的情绪片段剪辑组合在一起,在场景的频繁切换中来展现缤纷的情绪和复杂的情感。其中“电影镜头剪辑的方式,将若干个相互关联的场景拼贴组装在一起,因此她的诗歌常常是充满了镜头感和场景化的,也不乏故事性的诗性特征”的新“信天游”体诗歌的发现和命名,新鲜奇崛。荣光启从“诗人对爱的需要与对爱这一主题的关切”引发出“作为个体生存的人,不可能永远是独一的存在,总会生活在一定的关系之中”的“人需要与他人的美好关系”的结论,生发出阿毛诗歌的“怀抱”意象,并以《像怀抱》这首短诗为例,从而扩充至以此诗为全书题名的诗集研究,将“怀抱”意象上升为对阿毛诗作整体风格的发现,以此,与庇护、关切、安全等内核相关联的“朴实”“深情”和“温暖”的品格发现,得出“她不是那种传递孤独、决绝、颓丧信息的诗人,而是能给人带来温暖与安慰的写作者”的颇有意味的结论,也是其“关系”探讨的一次延伸。

  较于荣光启“关系诗学”,盛艳《凝视与灌注》在共鸣基础上更有扩展,“《像怀抱》是一本有强大叙述力量的诗集,在创作中,诗人用宽和、平静的态度不断锤炼着写作深度。阿毛的诗兼具叙述的速度、景深并灌注了丰厚的情感,诗中的镜头感和诗人强烈的作家意识让诗呈现出画中画的质感,自我凝视让阿毛对诗歌写作保持冷冽又充满了温度”,这一结论,当然基于“印象派”“蒙太奇”或者“虚实相生”的效果,但更重要的依据还是——质朴又深情,冷冽也温暖——的叙事力量。这力量从哪里来?凝视之看的外在方式,与感情灌注的内里投入也许是隐于诗中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在阿毛而言,是历经了30年不断书写而得来的。夏吟的文章则从一个更为阔大的空间谈阿毛诗作风格,文中将之梳理为——一是诗画相融,诗画互助,让她的诗歌的形象更富有感受性;二是阿毛诗歌深得对比性悖论修辞的精髓,使得其诗歌呈现出哲理性的发散状诗意机理;三是阿毛对时间的丰富敏锐的诗写能够引发读者共鸣。当然,诗评也是一种诉说,它基于“我以左右手拢成的怀抱/把流逝留在细碎的纸页间//左手的日历如翅翼渐成琥珀/右手的日历如门窗次第开合//此刻,和我的左右边/都是即刻消失的时光//”的以写作的实有对抗时间流逝的认识,而这一点,正是在时空飞旋中敞开的内宇宙的强大力量。的确,这也是阿毛写作经年仍一直在写作中完成的一个诗人自我的“不能须臾释怀之处”。

 

她的诗歌已自成风格

——评阿毛诗集《像怀抱》
 

  风格是一个诗人的创作走向成熟和完善的诗学标志。一般而言,我们称一位诗人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创作风格,那是指这位诗人在诗美呈现上赫然展示出相对稳定和一致的外在结构形式和内在精神气度。换句话说,自成风格的诗人,其诗歌已然体现出独具个人化特性的美学征候与艺术辨识度,读者在阅读她的诗作时,即便不看作者的名字,只是凭借其诗章的结构、表达的语气和词语调用的手法,就可以辨认出创作者来。根据我这么多年来跟踪阅读当代诗歌的经验,我认为,湖北女诗人阿毛的诗歌在形式的构建和诗情的表达上一直以来都颇为用心,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其诗歌长期处于不断生长和发展的态势之中,而今已自然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独特艺术风格。阿毛诗歌独特的艺术风格,可以在其新近出版的诗集《像怀抱》中清楚地辨识出。

  阿毛诗歌的艺术风格体现在那些层面呢?我认为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其一,从形式建构上看,阿毛将两行成节的诗体建构方式经营到相当成熟的地步。其二,从诗情表达上说,阿毛的诗歌通常以散点透视的方式来组织诗歌意义片段,其诗不是建立在逻辑推演基础上的情绪编排,而是有如电影蒙太奇一样,将若干个意义相关的情绪片段剪辑组合在一起,在场景的频繁切换中来展现缤纷的情绪和复杂的情感。其三,在语言的运用上,阿毛的诗歌主要使用的是口语,但阿毛诗歌的口语表达并非淡乎寡味的,而是在素净的口语中藏蕴着思想的厚重之力。上述三方面的相互促动与彼此生发,将阿毛诗歌的独特艺术风格鲜明地彰显出来。

  阿毛诗歌形式建构是颇有特色的。她的多数诗歌都由若干节构成,其中每两行构成一节,从而形成独具特色的“两行体”诗。我们知道,在阿毛所在的武汉诗人群里,有不少诗人都是有着相对稳定的形式建构方式的,比如张执浩、剑男、谈骁等诗人,他们创作的不少诗歌都是独节成诗,也就是说,每一首诗都只由一节来构成,我把它们称为“独节体”诗。这两种诗体建构都是不乏创作难度的。“独节体”诗强调诗意和诗情的一气呵成,在独自一节的篇幅建制中,诗人要将一个相对完整和饱满的情感和思想有力地彰显出来,可见创作难度不小。“两行体”诗虽然不需要如“独节体”诗那样要求诗情诗意的一次性呈现,它可以随意增加诗歌的节次,但这种诗体如果把控不好,容易造成诗意的涣散和张力的缺失,因为每两行一节中生发出的情绪和意蕴,常常会是单薄和平面的,这需要增多节次才能达到情绪的饱满和意蕴的厚实,然而一首诗的节次增多了,万一处理不到位,就很容易造成诗歌情绪的不够集中和诗歌意蕴的冗杂淆乱。那么,阿毛是靠什么方法来摆脱多节诗在艺术表达上可能遭遇的困境,从而成功地实现美学突围的呢?我认为她是有效借用了电影蒙太奇的艺术手段,通过将相关的情景剪辑组合在一起,来建构起打上阿毛思想与情绪烙印的特定审美格局来。试以《紫阳湖长廊记》一诗为例:

  我们在第一个长廊里/相识//我们在第二个长廊里/相拥//我们在第三个、第四个长廊里/争吵又和好//然后是接下来的几个长廊外/碰碰车、跳跳床上的童颜//现在是第九个长廊/我们坐在湖边看夕阳//我知道/月亮在等着我们//我很担心身边的年轻情侣/一下子用完他们的爱情

  在这首诗里,诗人采用了自己得心应手的两行成节的诗体建构方式,并以时间为线索,将二人世界在不同的生命时段可能出现的生活场景剪辑组合在一起,以最为简洁的话语讲述了一段坚守一辈子的爱情故事。而诗歌的最后两节,“我很担心身边的年轻情侣/一下用完他们的爱情”,是诗人以过来人身份对年轻恋人的提醒,也从侧面对自我的爱情故事进行了点染和衬托,在一定程度上使诗歌所表达的情感和意蕴得到有效的丰富和升华。

  阿毛的“两行体”诗,也并非完全的整齐划一,即全部诗行都由两行一节构成,其实还存在多种变体形式,也就是说在多数两行一节的建构体式中,也偶尔会出现一行一节或者三行一节的情况,如:

  用自行车驮着邮包/送来群山和大海//花香、鸟鸣/香吻和利器//为了长发和衣衫/顺着风的不同形状//为了每天在不同的街角/遇到荷马//为了经常望见/或开或闭的门窗//成就个体的情史/或集体的理智//我做了个女邮差(《女邮差》)

  脱衣时/衣袖扯断了一个手指甲//我索性找出指甲剪/把手指甲都剪了/十枚小弯月栖在床头柜上//我把脚指甲也剪了/十枚小弯月栖在床头柜上//我没法把这些剪出的小月亮/挂到天上//但它们可以在床头柜上/待一个晚上/明早去见垃圾箱//不出一月/我的手脚还会长出二十枚小弯月(《小弯月传奇》)

  从上面这两首中,我们看到,在占多数位置的两行成节的诗行建构中,也出现了一行成节和三行成节的情况,如《女邮差》的最后一节和《小弯月传奇》的第二和第五节。这种一节由一行或者三行构成的形式,其实是两行成节的变体,它们的出现,一定意义上增强了诗节构造上的多样化和灵活性,同时也并没有完全改变两行体诗整体上的节奏和韵律。

  其实,两行成节的诗形建构模式,并非是阿毛的首创,百年新诗史上早已有之,阮章竞的《漳河水》、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贺敬之的《回延安》《西去列车的窗口》等等,都是“两行体”诗的典型代表。不过,这些诗作都借鉴了陕北民歌“信天游”的形式艺术,在诗情的散发上主要依靠比兴手法和铺陈的方式来推动。阿毛的“两行体”诗,很少使用比兴的手法来推动诗情的展开,而是利用了电影镜头剪辑的方式,将若干个相互关联的场景拼贴组装在一起,因此她的诗歌常常是充满了镜头感和场景化的,也不乏故事性的诗性特征。基于此,我认为将阿毛的诗歌称之为新“信天游”体诗歌,也是不失恰切的。

  由于采用了镜头切换和场景组装的艺术策略,阿毛的诗歌在展示出奇妙的场景化和耐人寻味的故事性之外,还将诗人主体缤纷的情绪和复杂的情感有效地表达出来。从上引的《紫阳湖长廊记》《女邮差》《小弯月传奇》等诗中,我们已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与此同时,阿毛通过将不同时空发生的若干个相互关联的场景加以组合,也将“诗写侧面”的新诗创作技法发挥到极致。清代学人吴乔《围炉诗话》里曾说过:“文出正面,诗出侧面。”这是阐述散文与诗歌的文体差异性的。对于吴乔“诗出侧面”这一观点,诗评家吕进曾这样分析指出:“诗歌技法中有‘侧面用墨’。不落墨于吟咏之物,而着笔于它给人的印象或反响,或者着笔于与之相关、相似、相反的事物,就是这种技法的精髓。”可以说,镜头剪辑方式来铺展诗意、组构诗章的阿毛诗歌,正是这种“侧面用墨“的典型例证。试以《剪辑》一诗为例来说明之:

  今晚下蓝色的雨/我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把去年完整地走了一遍//路过一家电影院/又把整个世界逛了一遍//风筝啊/你在飞,我在跑//妈妈早晨煎的鸡蛋薄饼/已经馊了//光影和糖也已改变//剪刀手在沙发上/剪辑梦境和现实//不止旅游鞋/人字拖也使远行的脚生茧

  诗题取名为“剪辑”,已经在无意之间将诗人拼合不同时空中的故事场景的表意策略泄露出来。诗人在这首诗里,其实是要表达对时光不断流失、人生不断变化的某种领悟和感怀,但诗人并不直接围绕“时间”“人生”等主题来直接用笔,而是选取了几个富有故事性的场景加以拼贴和组装,从而从侧面将诗人要表达的情感与思想的主旨加以生动而形象的写照,诗歌也因此显得意蕴丰厚,张力饱满。

  在语言使用上,阿毛的诗歌主要用较为朴实而通畅的口语,从不在诗行之中加入文化话语和外文语汇。但阿毛诗歌的口语运用是较能体现出美感和艺术性的,绝不像一些口语诗人的诗作那样显得贫俗乃至粗鄙。在诗语的调用上,阿毛总是显得自然、随心,坚持用独到的艺术感觉来牵引着富有亲和力的语言自如地组合在一起,以碰撞出璀璨的诗意火花来。读读这首《像怀抱》,我们就能明确感知到:

  白云罩着树梢和屋宇/像怀抱//风吹着风衣和你/像怀抱//小鸟和孩子在花园奔跑/树蔓繁花像怀抱//我们在人世奔走/日月山川像怀抱//你看我的目光像怀抱

  “怀抱”,尽管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常话语,但当它反复出现在诗行之中时,便成为了一个与个人身体和生命经验密切相关的、充满人文情怀和精神光亮的词汇。诗人以“怀抱”为关键词,将大自然和人类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加以艺术的演绎,也将天人合一的传统人文思想形象地传达出来。也就是说,阿毛诗歌素净的口语表达背后,是满蕴着情感的浓度和思想的锐度的。

  总而言之,不管是在形式的建构、诗情的表达,还是在语言的运用上,阿毛都已经形成了相对稳定和成熟的美学样态,其诗歌所展示出的独特风格是极为显明的。已形成自我风格的诗人阿毛,其诗歌所具有的诗学意义和审美价值都是不可低估的。

  张德明,文学博士,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全国中文核心期刊评审专家,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已出版《现代性及其不满》《网络诗歌研究》《新世纪诗歌研究》《吕进诗学研究》《百年新诗经典导读》《新诗研究的理论与实践》等多部学术著作,出版诗集《行云流水为哪般》。曾获2013年度“诗探索奖”理论奖、《星星》诗刊2014年度批评家奖、第五届“啄木鸟杯”优秀论文奖等奖项。

 

“关系”的诗学:阿毛诗中的“怀抱”书写

  一

  阿毛最新诗集《像怀抱》是她2018—2021这四年间诗作的精选,2021年12月武汉出版社出版。在《跋》中她自道,“四个不同年度……我诗歌的声音与样貌!/现在,她们在这里!……她们是内宇宙:她是葵花,又是太阳/是不眠的眼睛,是安静的湖水//是我五脏六腑里的/群山和大海//是天真敏感/与神经质//是全方位的爱/与崩溃//是我须臾不能释怀的/内宇宙与全人类/她们更是怀抱……”诗歌在这里,成为给予写作者安慰的“怀抱”,写作者在其中体会到真切的爱,因为当我们念及作品,作品已不是作品本身,同时也是作品吟咏的对象的临在。这些对象给我们安慰。

  我想,之所以以“怀抱”来形容诗作,是因为诗人对爱的需要与对爱这一主题的关切。作为个体生存的人,不可能永远是独一的存在,总会生活在一定的关系之中,这个关系的好坏,决定了人的幸福感。人需要与他人的美好关系。在这个美好关系之中,人体会到被爱。而体会到被爱的人,才有可能从心里流溢出爱,去爱他人。“怀抱”意象,在阿毛的诗中比较常见,最有代表性的当然是这首《像怀抱》:

  白云罩着树梢和屋宇/像怀抱//风吹着风衣和你/像怀抱//小鸟和孩子在花园奔跑/树蔓繁花像怀抱//我们在人世奔走/日月山川像怀抱//你看我的目光像怀抱

  此诗一二三四节,均以自然万物来形容“怀抱”,到最后一节彰显主题:如同日月山川怀抱在人世间奔走的“我们”,“你看我的目光”即是这样的“怀抱”。这目光连接的是背后站立的“你”,它是庇护,是关切,是“我”安全感和幸福感之来源。此诗确实体现了阿毛自己说的她诗歌的某些特质,比如“朴实”“深情”和“温暖”。

  二

  正如拥抱是人与人之间表达爱的最具体的方式,“怀抱”意象,使阿毛诗歌中爱的表达变得具体可感,比如在诗作《白色天堂鸟》:“‘爸爸,它们不飞呢!’//小姑娘用手悄悄去捉一只/然后用小怀抱抱住了一群……我每年都去看这群天堂鸟/今年我到了父亲去世的年龄//‘是的,它们不飞!’//洁白的灵魂/守着苍凉的人世”,这同样是一首关于爱的作品,赞美天堂鸟以“洁白的灵魂/守着苍凉的人世”。这里出现了“小怀抱”一语,这是孩子的“怀抱”,是一种稚嫩的纯真的爱的表达。这个意象具体而动人。《像怀抱》里,“怀抱”是人需求的对象,在这里,“怀抱”是人主动的施与。被爱与去爱自我之外的事物,本是一体的,前者使后者成为可能。

  而在诗作《沙湖往事录》中,“怀抱”则是爱的容器,是爱的承载者:“最先记起的/是满湖荷叶/及莲花之上/穿婚纱的蜻蜓和新娘//其次是被他人/以服饰辨认的心境与幸福//至于最后的颂歌/源自湖边的创世纪//和一群饮酒写诗的风//我如果爱过你/那就是晚霞和朝露/落进了怀里”,“我”爱“沙湖”,最爱“晚霞和朝露/落进了怀里”的时刻,这时的“怀抱”,表达的是对沙湖的深情接纳、“我”与“沙湖”那彼此需要的关系。

  《高架桥下的鸟巢》:“玛雅海滩旁边大桥下的群鸟/是穿过高空黑岩石和棉花糖的云朵/飞来的//它们并非全在高枝上筑巢/而在紧贴地面的荆棘丛中/……/我看到几枚孔雀蓝色的鸟蛋/撞色于我的春秋连衣裙//……这惊喜,似被苍茫的芦苇/金色的鸟巢和无限的蓝天抚爱”,这是“沙湖”之外,武汉另一处生活场景给人带来的“抚爱”。人确实需要来自人的拥抱和抚慰,但很多时候,自然万物、日月山川也能够给人带来安慰,因为自然万物、日月山川所连接的是其背后更大的存在,虽然人不一定明白这至大者究竟为何,但借着自然万物、日月山川这些连接者与象征物,人总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宇宙和心灵深处的安慰。这大概就是阿毛所言的“我须臾不能释怀的/内宇宙与全人类/她们更是怀抱……”

  三

  大约因为自己心中的爱是饱足的缘故,阿毛作为写作者,也对人世间充满关爱,诗歌中那些渴望爱的“怀抱”和以“怀抱”关爱自我之外的存在的书写,是阿毛作为一位独特的当代女性诗人的精神状态的表露。在现代以来的文学背景之中,阿毛诗歌中的人与自我、人与人及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值得关注的。

  著名诗人、翻译家袁可嘉先生曾讲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所呈现的整体特征,“它所表现的对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和文明的深切的危机意识和紧迫的变革意识……表现为卡夫卡式的焦虑不安、《荒原》式的悲观绝望、乔伊斯对人性的精密解剖……”而“贯彻其中最根本的因素还要算它在人类四种基本关系上的全面扭曲和严重异化: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四种关系上的尖锐矛盾和畸形脱节,以及由之产生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对于现代人、尤其是敏感而又理想化的现代诗人而言,人与自我、人与人及人与世界的关系是相当扭曲的,人不接纳自我的存在状况;更难以忍受他人;对于人生与世界,多是虚无感与荒诞感。“怀抱”是一种遥远的渴望,但似乎不可能。所以海子说:“……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

  而在阿毛这里,虽然她亦有对人生与世界深切的思忖,但对于自我与他人,是相当接纳的。如果说《像怀抱》是在渴望与呼求一种美好的爱的关系,那么《车会一直这样开》则是对自身的接纳:

  我在后座上/抱着双膝//望着窗外/蓝天白云和后退的树木//耳边响着轰轰车声和轻柔音乐/脑子里放电影放电影//我会一直驶入/你们后来的镜头

  “怀抱”,不仅是拥抱他人,也是拥抱自己,也许你会说这是女性的习惯性的姿态,但从阿毛诗歌语言普遍的“深情”与“温暖”看,这个“抱着双膝”的姿态不是孤独与拒绝世界,而是自然的、放松的、美的日常状态,作者对自己的姿态是相当自觉的:“我会一直驶入/你们后来的镜头”,她珍惜自己,知道自己的存在意味深长。她不是那种传递孤独、决绝、颓丧信息的诗人,而是能给人带来温暖与安慰的写作者。

  四

  阿毛的写作中,常常流露出一种对于人世间的热爱。《翻日历》:“我可以轻飘飘地一页页翻//……//此刻,我以左右手拢成的怀抱/把流逝留在细碎的纸页间//左手的日历如翅翼渐成琥珀/右手的日历如门窗次第开合//此刻,和我的左右边/都是即刻消失的时光//经过如此,我仍不会轻易将日历合上”。“怀抱”意象在这里,表露出的是一种积极地留住时间的期求。

  同样的“怀抱”,也出现在诗作《苍茫人世》中:“柳枝吻流水/省略号的紫藤飘飞告别暮春/围巾和咳嗽依然太轻//我看到的人和事/读到的书/不断修正自己//……但我们依然会张开双臂/拥抱漫天大雪//哽咽着——/这苍茫人世多让人留恋”,虽然“我”被“不断修正”,但“我”并没有因此世故或颓丧(多少人年纪轻轻就已经苍老),仍然“张开双臂/拥抱漫天大雪”,这种努力去拥抱这个世界的心态,所表明的是诗人有一颗健康的心。在《醉酒的赶路者》一诗中,我们也能看到这种诗人对世界的热爱——

  离开空酒瓶里/渐凉的余温和哑寂的空气/摇晃着赶路//经过作旧的酒器博物馆时/哭笑着舞蹈——//“我不是游吟者/我只是昨夜的醉酒者/和醉酒者的旧友;//是马厩里沉默的马/等到的骑手和赶路人。”//空出的怀抱/会以另一些空出的酒器和身体/装回别处的喉咙、空气与尘土//“茫茫山河托着我/即便是绊脚的石上/也有最好的山水!”这首诗属于阿毛这几年的“旅行诗歌组章”。以“赶路人”的口,道出的是写作者与世界之关系。“空出的怀抱”,用以承载另外的世界、将来的时间,诗人对未来总是充满希望。而诗作的最后,则更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即便世界如此(茫茫不可知、给“我”无尽羁绊),“我”仍然拥抱之……

  五

  “怀抱”在阿毛诗歌中,是一系列的意象,是不同的情境,同时也是人与人、人与自我和人与世界的关系之表达,所以我说这“怀抱”的反复被书写,乃是一种“关系”诗学的语词呈现。

  在某种颓丧、阴冷、充满孤独感、虚无感与荒诞感的文学背景之中,阿毛的诗歌写作的“深情”与“温暖”显得尤为可贵,这种“深情”与“温暖”不是来自于主体对世界的简单体悟(如有人认为这是女性之天性使然),更不是艺术风格的刻意营造,而是来自于诗人与世界的多重关系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是主体选择的结果,它的发生与成长并不容易,它合乎爱的原则,契合着现代人的孤独内心之渴求。这大约是阿毛诗歌给人“深情”“温暖”之感的原因。

  荣光启,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写作》杂志副主编。

  

凝视与灌注

——谈《像怀抱》中的叙述力量
 

  《像怀抱》按年份编辑,收录了诗人阿毛于2018年-2021年创作的诗歌。这本诗集延续了《玻璃器皿》的某些特质,每一节的诗行都不算长,有较多的双行诗节,写作题材大多源于日常生活,正如阿毛在《跋》中所述,这些诗“保持了我三十多年诗歌创作的某些特质,既质朴又深情,既冷冽也温暖……”《像怀抱》这本诗集的日常化写作中蕴含着诗歌叙述的力量。诗人经常从某个场景入手,将过去、当下与未来动态地钩织在一起;诗人对于情感的灌注是多元化的,她将诗歌艺术与绘画的光影、小说叙事糅杂,这源于诗人常年的艺术训练与写作练习;诗人的作家意识使诗歌呈现出画中画的质感,加深了由诗歌文本构建的美学感受。

  阿毛擅长从既定场景出发,抓住外部细节,将记忆投射到真实世界,达到虚实相生的效果。短诗《花园的下午》类似于一个放在时间轴上的透明音乐盒,场景、人物、外部音响、内部情绪、光线、环境氛围都被密封在“我”对“唱戏女孩”的凝视中。结尾处“带出我身体里一群美丽的/姐妹和儿女”是贯通整首诗的时间轴,从记忆到新生、从个体到群体,从外部到内部,对女孩的凝视转向对自身的凝视,最终落足于对群体的凝视。

  平淡的句子中蕴藏着一种让读者反复探究的深度的原因主要在于诗中的不同声音。“花园那边一个女孩在唱戏”的外部声音应和着“我突然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啜泣声”。“花园”构成人生的隐喻,花园中的“唱腔”与“身段”映射了美好的青春,在小场景中荡起大的心理起伏,“海浪”“光影”和“微风”写出了“我”内心从激荡到舒缓,从对比到接受,再到欣赏,“姐妹”和“儿女”不仅写出对女性身份的传承,更写出了对不同时期女性身份认可的豁达。

  《再教育》同样讲述了一个在花园发生的故事。“我”在看《香奈儿传奇》,“张老师”做完操后告诉“我”我的衣服破了。这首诗至少暗含四处对应关系,一是“我”的静与早锻炼人群的“动”;二是《香奈儿传奇》中香奈儿所表征的女性魅力和“我”的服饰的对应;三是香奈儿坎坷的人生和“衣服破了”的对应;四是“我”当下“读香奈儿”与当年“写妙文”的对应。作为时尚女魔头的香奈儿千疮百孔的人生,使作为形容词的“破”在诗中具备多种能指:“破”既指“我红色欧根纱外披/腋下有一处脱线”,又隐含地指出了“香奈儿”面临的困境,再折返到记忆中“老师抓住我/妙文里的一处让人脸红的错误”。由一件外披的“破”将书内与书外、记忆与当下联系起来,钩织了微型而多层的意义。

  《怀念东湖的一次朗读》是一段蒙太奇。镜头跟随“我”在湖边骑行,“我”也许带着耳机,穿过小桥和湖心岛,到达舞台,并站在舞台灯光里朗诵,画面最后切换到“怀旧色的庭院”。诗中对应的两个对象——“我”和“你”的叙事交叉进行。在开头阿毛写到:

  “泛蓝的胶片放出高音喇叭里的/语录、誓词、戏曲//地平线涌来的汽笛声、惊涛骇浪/和随你而至的风暴”

  胶片中的录音和地平线传来的市声整合了记忆与当下。“随你而至的风暴”转向“轻言细语”,“你”一直跟随着,“经过湖心桥过爱情岛/我一路电瓶车至离骚碑”。当“我”在台上朗读时,“灯光打亮了我的身影/和喉咙里的诗句”。结尾阿毛写到“我一直怀念你的跟随/和杂草丛生的庭院”。诗中呈现了三个画面:骑行的画面、朗读的画面和杂草丛生的庭院,镜头的切换和声音的变化保持一致。是有意识地去构建诗歌结构,还是将小说叙事的技巧自然而然的糅杂于诗,这无从得知。内部声音和外部声音的切换,使得诗的质地像多云天气中的钢琴奏鸣曲,快板与慢板的转换和环境以及心理变化交织在一起。诗中的内部声音和外部声音的结合体现了环境声音与心理声音的并置。内部的嘈杂和外部的喧嚣,铺垫了因“你”的出现激起了“风暴”,“风暴”从外部的“高亢的朗诵体”转向内心的“轻言细语”。有关“你”的朗诵和“我”登台朗诵在诗中互文。这首诗涵盖了虚实的双重叙述,近焦与远焦镜头的转换实现了在场视角与记忆视角的无痕转化。

  在《像怀抱》这本诗集中可以看到阿毛诗中情感灌注的多元化,情感灌注是让读者移情的前提。情感灌注的方式又表现了诗人控制诗歌节奏的力量与能力。以《在武汉站送一语返校》和《静物》为例,两首诗的题材类似,但灌注情感的方式大有不同。

  与《花园的下午》相仿,《在武汉站送一语返校》从某一既定场景出发,主要通过场景写作中的语言加速实现情感的灌注。这首诗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诗中的速度对比,“我反复按下快门都没拍下/你开启的安检门和出发的车次”——“你”的速度要快于按下快门的速度,这是诗歌中的第一次加速;第二次加速通过“我”的安静和周围人群的熙熙攘攘实现:“我坐在武汉站/看不断出发或返回的人”,第三次加速则是在更广阔的空间里“你已经过长沙南/然后是广州南,深圳北,再过关去香港”,通过对诗歌语言的加速,阿毛实现了诗歌情感的加速。静态的“我”和“我”不断加速的心理状态被封存在诗中的武汉站,与后面一节中“写没多少人看的文字/和全人类的相聚别离”对应,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一次情感由实向虚的转换,离别的情绪弥漫了整首诗。

  《静物》则借助“苹果”这一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水果,呈现了“我”生活的不同层面:

  蔬菜、鸡蛋、鱼/苹果、梨子和香蕉/我把它们做成午餐和餐后果拼/有时,我把它们搬上画布

  形而下的生活和形而上的艺术结合在“苹果”中,“苹果”灌注了来自亲人的叮咛:

  “我叮嘱在外求学的孩子/每天至少要吃一个”

  《静物》的妙处在于诗中不同的苹果的形态:作为水果的苹果,化身为母亲牵挂的苹果,蒙尘的苹果,将生活场景和绘画场景钩织在一起:

  “但他常常忘记/放在桌上很久/就变成艺术家笔下蒙尘的静物//他给静物加上了/窗外的沙滩、海浪和云朵”

  最后两句诗既可以理解成“我”对于儿子生活的构想,也可能是“我”笔下的一幅油画。一旦构想被搬到画布上,通过对静物描绘,一次情感的灌注得以完成:儿子在遥远的城市求学,母亲坐在画布前画下孩子窗外的沙滩、海浪和云朵。《静物》融合了“我”的世界与“孩子”的世界这两个不同时空的画面景象。这首诗同样是以诗人之眼凝视诗中作为“我”的母亲,最终定格的画面既是异地的窗外,也是手拿画笔的母亲。远景定格起了加强诗歌情感基调的作用,是对情感灌注的封存。《往事记》的结尾也和《静物》类似,有远景定格效应:“举目四望/尽是田野、树木/和树木之上的鸟巢”。

  《春天掉下的松塔》写出了温暖、湿润而模糊的春天的气息。诗中弥漫着松树的膨大感,紫叶李花叶的细碎感以及绿萝的藤蔓感,像一幅印象派的画作——“地面瓷砖倒映着紫叶李的/碎花连衣裙”。对春天气息的准确把握是因为阿毛对光影变化的熟悉。开着碎花的紫叶李暗示着花期渐逝,楼梯拐角处的绿萝“盯着昏暗、无尽的走道”,这都写出了春逝的氤氲与模糊,而空空的松塔落在头上带来了空洞和蓬松的感觉。“我”寻找松鼠就是在挽留春天。结尾处,阿毛写到“墙纸的图案也是松塔的形状/里面有松子/可周围仍然没有小松鼠”,整首诗在交错的一个个松塔的光与影的投射中结束。诗中沉闷的、模糊的、湿润的气氛从开头持续到了结尾。这首诗极具象征主义意义,松塔、紫叶李、绿萝,和一直没有出现的松鼠构筑了漫无边际的空茫,阿毛通过一枚空“松塔”写了春天繁复幽暗的美,调动了读者的阅读感受,这枚“春天掉下的松塔”成为灌注诗歌情感的瓶子。

  在《再教育》《怀念东湖的一次朗读》《在武汉站送一语返校》中,可以读出阿毛在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强大的作家意识。这三首诗中都有两个“我”,一个是诗歌文本中的“我”,一个写诗的“我”——写诗的“我”凝视着文本中的“我”:譬如在《再教育》中提及的“我”之前的写作,《怀念东湖的一次朗读》中提及到“我”的诗人身份,《在武汉站送一语返校》中展现出的“我”的作家身份,作为诗人的“我”凝视诗中的“我”,这拉伸了景深,让诗呈现出画中画的特点,诗中的“我”是一幅画面,而写诗的“我”对这幅画的凝视则形成了一幅新的画面,这在《我的海湾生活》有着视觉化的体现:

  “太静了,以至于我看见另一个我/注视远处喧嚣的无人机”

  写诗的“我”对诗歌场景中的“我”的凝视使诗中的“我”显得更渺小,这种渺小对应着“这里海风巨大天空辽阔/无一人识得我”。虽然渺小如斯,却并不妨碍“我这一生爱着大美,小情无法羁绊我”。阿毛通过对我的微小实现了对美追求的崇高,这展现了诗歌叙述的力量。

  在《车会一直这样开》中,阿毛写道:

  耳边响着轰轰车声和轻柔音乐/脑子里放电影放电影//我会一直驶入/你们后来的镜头

  “放电影放电影”用两次语义重复加速了“我”的意识流。“电影”对应“回忆”,“放电影”对动作执行者的弱化加强了回忆在“我”脑中浮现的自然。“我会一直驶入/你们后来的镜头”一语双关,“镜头”是记忆中的闪回画面,好像车向前行驶,不断后退的一帧帧画面,也是未来的人生画面。《车会一直这样开》用“放”与“驶”这两个动词连接了记忆与真实生活,随着车向前行驶,记忆与真实不断投射互指,最终整首诗定格在车渐行渐远的镜头中。

  诗歌叙述的力量也表现在叙述的节奏。阿毛擅长把光影和声音结合在一起,在《天性》中,阿毛写到:

  “无论徐行还是疾走/我们都会本能地避开/阳光下或阴影里的/刨木花、铁锈钉”

  “阳光”“阴影”“刨木花”“铁锈钉”是明与暗、轻与重、蓬松与尖锐的对比,这些词语所涵盖的形状与质感的内涵不断丰盈着读者的阅读体验。阿毛对诗中声音的熟练掌控,也控制着诗句的节奏。阿毛接着写到:

  “我会留意木匠、铁匠的背影/并视他们为父兄/以目光摇晃他们的肩膀——/“谢谢你的木课桌!”/“谢谢你的木栅栏!”

  内心的声音,让整首诗热情而明亮,最终落足于:

  “它只是保持了/触碰、舞蹈和朗读的天性”

  对于美好天性的热情颂扬,以及整首诗所呈现出的明亮、柔软与蓬松来源于对于词语的选择以及重复的句式所表达的内心的单纯与质朴。诗歌叙述的力量还表现在诗人孜孜不倦地书写人世间的温度,在《到海边吃泡面》中,诗人写了平凡生活的温度:撒网的船/剪着火烧云归来/带回夜间的下酒菜。在《山海经》中,诗人又借由寒冬写出对温暖的追求:

  天凉了,下雨了,下雨了,天凉了/我在海边捡贝壳、捡石子、捡树枝//垒窝、垒窝、垒窝

  可以看到,《像怀抱》是一本有强大叙述力量的诗集,在创作中,诗人用宽和、平静的态度不断锤炼着写作深度。阿毛的诗兼具叙述的速度、景深并灌注了丰厚的情感,诗中的镜头感和诗人强烈的作家意识让诗呈现出画中画的质感,自我凝视让阿毛对诗歌写作保持冷冽又充满了温度,正如阿毛在诗中写到:“陌生人,你也把我当成旧友吧/我们带着各自的蜜活在人世。”

  盛艳,现供职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汉语现当代诗歌。

  

在时空飞旋中敞开内宇宙怀抱万象

——评阿毛诗集《像怀抱》
 

  阿毛诗歌可贵的呈现出独特的个人风格。她的诗歌的诗意张力和读者大有关系,她的许多诗需要有文学气质的读者以自己的文学领悟来呼应,她的诗歌能把沉浸入她诗歌的读者带向诗意的守望中,唤醒和寻找内心对美好的不舍之情。阿毛诗歌中的日常情感表达,有丝绸一样的细腻和体贴,这一类诗歌往往能直击人心,唤起读者奇异的共鸣。而她诗歌中的对世界的审视,却有玻璃器皿一样的坚硬和多面性,需要读者在阳光下加以凝视,方能感受那发散性的光彩。

  阿毛的诗歌简洁而朴实的语言中自带炫目的华丽,思考给她诗歌带来了深度的容量,其灵光闪闪机趣中有哲学氛围和细密的感知机理。《像怀抱》中短句甚至是词的画面组合依然占据主要地位,在或者对话或者絮语自语中,阿毛对自己的诗人身份的自我认可度较高,她在不同的诗写场景中确认着自己的诗人身份,她诗歌中用不同的人称写到的主角,都可以看成诗人自己,如“生活从此像施了魔法/成了传奇//千万个她此起彼伏/又形单影只//我揣着她传记/转身消失在夜幕里”(《她传记》),这里的“我”是诗人自己,“她”也还是诗人自己,是诗歌赋予了诗人将自身在文字中传奇化的魔法,诗人正是在用诗歌为自己写着一部隐秘多姿可以超越时空的广阔传记。

  我把《女邮差》理解为她的自状诗:“用自行车驮着邮包/送来群山和大海//花香、鸟鸣/香吻和利器”,人与自然动态地紧密结合着,阿毛在诗歌中自己是观看世界的圆心,自己也是周围世界的永不变更的参照物,她静观默查着外物,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景象,自我勘探着自己对世界的感受,她:“为了每天在不同的街角遇到荷马//为了经常望见/或开或闭的门窗”,她将眼中的物象和心中的形而上思绪熔炼在一起,呈现内心的波峰浪谷,让读者感受她内心的自在之物的飞腾,灵魂向上腾跃的努力:“为了成就个体的情史/或集体的理智//我做了个女邮差”,做这样的女邮差是诗人的职责。

  阿毛作为一名人世间的女邮差般的诗人,她要“到灯塔去!路遇伍尔夫的一间房”。她表达了她要写什么:“理想、炼狱/和全世界女性的奋斗史/吶喊至轻语、喧嚣到沉默”,她用形象的语言来表达了诗的作用,对自己来说,写诗是:“斗胆借白天的九个太阳/和夜晚树梢上的半个月亮/来哭泣、来发光和照耀”。对他人和世界,诗人要“借用一间房/来安慰受伤的灵魂/借半间房/来改写世界通史、融合内外宇宙”,在我看来,阿毛自己就是诗歌的剪刀手,阿毛在三十多年的诗歌写作生涯中:“做一个躬耕的人:/写粗糙的诗/安慰粗糙之物//孤独的时候/划火柴/点亮萤火虫的飞行区”(《墨水湖》),一直在用诗句“剪辑梦境和现实”,诗歌写作已经让她“生出了一对飘飞的/翅膀”。

  在《像怀抱》中,虽然诗人面对“真相是现实主义的西山/要压着浪漫主义的西山”的诗写困境,但我们依然看到阿毛还保存着《数星星》的浪漫“那夜/我由童年回来/衣服上/泪水里/落满/数不清的梦境”,“我这一生爱着大美/小情无法羁绊我”,阿毛保持着高强度的对自己对家人对友人对世界的大爱,激情未减,在日常生活和行走中记录时光和她喜爱的事物,“替群山问候倒映它的湖面”。重视行走的阿毛将诗意装满了行李箱,她非常善于观察旅行中扑面而来的物象,她在行走中热切地亲近自然,也感受到自然对她的欢迎之姿,享受着物我交融的升华感:白云罩着树梢和屋宇/像怀抱//风吹着风衣和你/像怀抱//小鸟和孩子在花园奔跑/树蔓繁花像怀抱//我们在人世奔走/日月山川像怀抱//你看我的目光像怀抱(《像怀抱》)。

  阿毛忠诚于内心、记忆和感受的诗歌,在地域场域扩大的同时,也增加了朋友圈、共享单车、上网、微信、抖音、磁悬浮、物联网等当下切入了我们日常生活的新词汇,她在世界性、全球化语境的语境中,以“看到的人和事/读到的书/不断修正自己”, 她在沉静的思索中“在画外音里磨杵、写诗。”

  《像怀抱》和她过去的诗集比较起来,我以为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的新质。

  一是诗画相融,诗画互助,让她的诗歌的形象更富有感受性。

  这几年阿毛顺应艺术直觉的牵引,在保护自己的艺术灵性的过程中,自然地开始了绘画创作。一切艺术都有助于滋养感性丰富的心灵,不同艺术门类艺术有着共通、共鸣、共生的特点。绘画让阿毛诗意的触感增加了一维,对阿毛的诗歌创作产生的影响是她的诗歌的视觉感增强。

  随着阿毛足迹范围的扩大,她的身体之旅带动了心灵之旅,她在领悟历史和地域时,在诗歌中以绘画的构图原则,让远与近互为背景,动与静互生情趣,将她的旅行感受打造出厚重迷人的光彩。她在诗歌中呈现的场景的空间感富有开阔之美。如《有关蛇山的青春地理》《雨中过长江大桥》《汉阳树》《于晴川阁眺望黄鹤楼》等诗歌对空间的调度大开大合,助力她完成了对生命体验的高度概括,在时空的深度中完成诗意的象征和隐喻。如:《出游归来品蒹葭诗》“芦苇借风声传播/它们的喃喃自语//江边的那一丛/要挽住波浪的手臂//归来者走进废弃的船/和水文博物馆//细味行吟者/给蒹葭和烟波的//诗,皆来自/古汉语、先祖与故知//我刚刚找到回家的路/他们在聚会上搬来//加德满都的金盏菊/和贝加尔湖的蓝冰//而江鸥离开水面/飞到芦苇荡中歌唱。”画面思维是阅读这样的诗歌的关键,理解这样的诗歌,需要读者追随她的诗写,在脑海中还原她看到的画面。

  绘画还给阿毛的诗歌带来了更加迷人的色彩感。她的诗歌在深度书写后现代景观的同时,有着层次丰富的色彩,在《画海》中,仅仅以蓝色来说,她一下子就在诗歌中写出很多的色彩“涂上灰蓝、蔚蓝、普蓝/蓝绿、百合绿,或蔷薇红//她能恰到好处地调出/梦中色。”这样细致的观察和书写色彩,就是一位画者的专业素养带来的。再如在《木蓝花》中,她展示的色彩“不过如此——云由黑而白,或由白而黑/而木蓝,我爱上她时/就是蓝、紫,或蓝紫”,从色彩的层次深入到抽象的岁月感受,她融汇了自己绘画时对木蓝花的观察:“和陪伴她们的叶子/有一样的形状//这些无声陪伴过/我们的岁月啊”,写自己作为一名绘画者对观察对象的深入体验已经到了:“我闭眼也能画出/她们安静的眼睛和灵魂”,这是她用容易画出来做的比喻。在《旅行回来后昏睡》中她用不能画出来的感受比喻难以言尽的感受:“用尽专业色标上的颜色/也不能绘尽/她的眼神/和长风衣飘过斑马线的衣袂。”在《春花落》中:“在快速后退的景物里/我逮到了一缕光线//他们正在玩快闪/是存心要我哭/要我画出/一切的出现和消失//刚刚发现/我无法数清一朵重瓣樱花的叶片//却能捧住所有海棠、梨花的小脸”都同样让读者印象深刻,而引发回味无穷的感性体验。

  在《高架桥下的鸟巢》中,她还将自己喜爱的衣服的色彩和自然的色彩关联,意图是以旅行所到之处的美景衔接她心灵的图景,在表现空间变化带来的独特心理体验时,她还融入了文化比较的元素“玛雅海滩旁边大桥下的群鸟/是穿过高空黑岩石和棉花糖的云朵飞来的/……它们并非全在高枝上筑巢/而在紧贴地面的荆棘丛中……我看到几枚孔雀蓝色的鸟蛋/撞色于我的春秋连衣裙//……这惊喜,似被苍茫的芦苇金色的鸟巢和无限的蓝天抚爱”。

  绘画的留白,也为阿毛的诗写增加了独特的美感,如《追夸父》中“以紫玉兰作火焰和酒杯/再用橡皮擦掉/花树上的旁枝……让换妆的女子不再追夸父,/要迅速追上拿箭的影子。”。橡皮擦掉的部分形成了一种留白,夸父不在画面中,但是“他拿箭的影子”却在诗歌的镜框中被圈了进去。

  二是阿毛诗歌深得对比性悖论修辞的精髓,使得其诗歌呈现出哲理性的发散状诗意机理。

  她诗歌中对比性修辞,不仅仅限于语言上的对比,而且扩大到了意象和图像的对比,她善于将词和词进行异质并列,将不同文化背景的意象并列,不同画面的异质并列,也将不同的角色进行并列。如在《花园的下午》中,我们看到的对比性并置十分密集:“花园这边我在看书/花园那边一个女孩在唱戏//她的唱腔和身段/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我突然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啜泣声//像疯狂跳过沙滩的/海浪//不是她,是光影和微风/从不同的方向抚慰我//带出我身体里一群美丽的姐妹和儿女。”并置的人物是女孩和我,并置的景象是花园和沙滩,而内心的景象催生了“胸腔里的啜泣声”,以否定的“不是她”,来肯定“是光影和微风”,从中产生出隐喻和象征,让读者启动联想,产生阅读张力。

  在《海滨花园》中,她并置的人物和场景是“她年近六十/戴着猫头鹰的面具/在退潮的大海边/转圈//”和“她年方十六/跳出地上的小方格/拍着身体外的远方/和蓝天”,并置的景象“海滨道的感官花园里排列着五官图/观景台站着一对拥吻的情侣”,自然界的麻雀和鸱鸟,因为“先后栖过祖母的白发/和垂钓者的鱼竿”,鸟类的活动和人类的活动息息相关,而人类的活动已经让“访者于后工业的大海/钓起摩天大厦/和变形金刚的零部件”。

  阿毛还善于将形象和抽象并置,用形象表现内心的百感交集、感悟绵绵,她诗歌中的形象经常表现为画面,而她诗歌中的抽象,则和她的持久广泛阅读的丰厚知识底蕴有关,她常常从联想的视角切入诗歌,将外部场景、心理秘境和想象世界并置,如《偏见》中:我们会无故喜爱一个人/或者讨厌一个人//就像我一直以为:/黑桃皇后是寡妇//是黑郁金香的小姨/神秘优雅、放荡又拘束//而风总想要吹开/她们的头巾和面纱//少年伸到河对岸的竹竿网/捕捉的也一定是外省的蝴蝶。

  在《不荒唐》中她展示的悖论是:“明明可以乘飞机去爱你/我却偏偏坐火车或马车//明明可以背过身去/关上门/偷偷哭泣//却偏偏拿起笔/在白纸上写啊画啊/像主妇拿着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写看是反常的却合理的情感,“很奇怪/你还没有写出的句子/我都已读过”,在矛盾表达的张力中表达了一种深厚的情感。

  三是阿毛对时间的丰富敏锐的诗写能够引发读者共鸣。

  时间是《像怀抱》中最重要的主角,诗人要“写很多字/去对抗流失的时间”。这本诗集中“追”是阿毛使用最多的动词,标题就有《追夸父》《追火车》《追货郎》等,她在诗歌中怀念消逝的时光,“在享受天然气的便利时/却留恋柴火灶的温馨灰烬”,在时间无以挽回的唯一向前走向中,她在《石榴在歌唱》《紫阳湖长廊记》《再教育》《老花镜》等诗歌中都写到了自己的老去,她在忧伤地重叠性的陈列不同人生阶段的生命感受时,婉转地表达一种哀愁“你们看/我的手心里有爆米花/也有握不住的流沙”,面对时光慢不下来,而是滚滚向前,她表达“大部分火车是准点的/我喜欢迟发的那一列”,诗人“不知道如何安置/岁月褪出的这些外衣和表皮//只能在风尘仆仆中/顺一顺纹理/理一理线头”(《旧衣服》)。

  作为一位老诗人,面对“骤然到来的老年/不等于从前”,“它们那么自在、好看/有没有像我时常想到晚年?”,她对时间的敏感思考浸透着生命的思考,她喊出“如果可以/我要把更年期过成青春期//要在画里的林中雪地/添上幼兽的脚印”“我要好好款待老年的/大雪”“我老了/不仅爱核桃/更爱露水间的花草蝴蝶/陌生人,你也把我当作旧友吧/我们带着各自的蜜活在人世”。这样的句子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共勉。

  她诗歌中的回忆,也多用画面进行叙事,《口红记》《初恋的黄昏》等诗歌,如小说的一个精细的片段,她对日常生活的观察感悟总是能够让读者思维的一个层面被点醒的感受,如《一致》有室外场景“他拍她和花/“你站在花的后面!”她拍他和塔/“我的头要高于塔!”他要她是古典的/自己是后现代的//他们的教育观/有时可以相反。到室内场景的戏剧化的对比“只是在两人的厨房和床上/他们达到了绝对的一致”。

  在《翻日历》中,她将自己对时间的感触,写得一波三折,一唱三叹:我可以轻飘飘地一页页翻/翻回从前,抚摸标记/翻到未来,写下预期//我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年走过的壮丽山河/爱过的英雄或狗熊//我可以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年要攀登的群峰/将爱的先知或宇宙//”翻从前,可以轻飘飘,说过去可以轻描淡写,说来年可以漫不经心,但是此刻却是特殊的“我以左右手拢成的怀抱/把流逝留在细碎的纸页间//左手的日历如翅翼渐成琥珀/右手的日历如门窗次第开合//此刻,和我的左右边/都是即刻消失的时光//尽管如此,我仍不会轻易将日历合上。”对未来还是心有不甘,充满了期望。

  她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进行着有趣的对比“持续高温一周后/今天的早晨比夜晚还黑//这表明:雷暴雨要来了/果然,雷电大作/暴雨也来了//我冲出去/像电闪雷鸣那样//当然/我比不过它们//但我年轻时的/英雄主义回来了(《英雄主义》)我们看到诗歌中的阿毛在时间的催逼面前,感受着人在时间中的孤独处境,但依然风情万种,依然风生水起,依然来去自如,其内宇宙依然幻梦迷离,依然冥想纷纷:“她是葵花,又是太阳/是不眠的眼睛,是安静的湖水//是我五脏六腑里的/群山和大海/是天真敏感/与神经质/是全方位的爱与崩溃/是我须臾不能释怀的内宇宙与全人类。

  夏吟,女,生于60年代,文艺学硕士,中文教授,中国作协会员,首届全国十佳教师作家,作品刊于《十月》《当代》《诗刊》等,出版文集5部。

  阿毛,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诗集《我的时光俪歌》《变奏》《玻璃器皿》《看这里》《像怀抱》等及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曾获多项诗歌奖。有诗歌被翻译成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