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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张清华荐读张炜长诗《铁与绸》:《物性的延伸与诗意的归返》

——张炜长诗《铁与绸》初解

2022-06-05 作者:张清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铁与绸》最终也仍是一个自传体的叙述。这是张炜四十年写作中一以贯之的另一个原型主题。张炜无论是写历史还是现实,写具体的故事,都带有心灵史的色彩,这部作品也不例外。

  “最锐利最怯懦的是开刃的铁,最坚韧最无畏的是绚丽的绸”。这是开篇的剑形书签上的两句诗。我不知道它是出自作者还是编者之手,但看到这两句诗,我忽然感到有了解读此书的钥匙。

  在《铁与绸》的“代跋”,也即作者与编者的对话中,我看到张炜反复强调的一个关键词:“纯诗”,这意味着,将此诗当作“叙事诗”、“自传体诗”、“史诗”、“心灵史诗”,都是不准确的,有可能以少言多,以偏概全的。纯诗意味着写作的一种压扁,即非历史化,非具体事件性,甚至非故事性,按照瓦雷里的说法,是一种纯粹的经验之物,是提炼和抽象之后的东西。但同时,张炜又强调了该作中的“具体之物”的作用,即“铁”与“绸”这两个古老原型或意象——它们都是齐人发明的,是齐地举目皆可见到的什物,所以,铁与绸,它们的深意就此得以延展,一个刚硬,一个柔软,一个代表强力,一个见证人性,从哲学上讲,它们既是一对物性意义上的冤家,也代表了世界普遍的辩证法;如果伸展开来,亦是齐地文化乃至文明与历史的代言之物。

  作者告诉我们,须还原到事物的具体性,方能够正确进入此诗。

  然而要想真正能够进入和读懂此诗,又无法不将之看作是一个多重的“套叠文本”,即一个刻意压扁的“文本组合体”。其中有具体的故事,黑心矿主将七个矿工和“我”——一位“东夷史学博士”埋葬于地下,而矿主的女儿则充当了搭救者与共命运者。在这儿,“铁与绸”构成了暗黑的强暴与温暖的柔情两者的对立。这个过程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构成了“在黑暗和黑夜中讲述”的情境,主人公得以穿行于现实与幻觉,当下与历史之中,用其对于个体记忆与文明背景的唤起,展示世道与人心、历史与人性、正与邪、善与恶、暴政与反抗、杀戮与救赎的诸种对立主题。与此同时,他们个人的求生意念,强大的意志力,置身黑暗中的想象力与柔韧性,则构成了长诗的底色,叙述背景与动力。

  首先,从历史的角度看,我理解张炜是藉此对于齐国以及东莱的历史与文化,来了一次诗意的巡游,仿佛但丁《神曲》中历经幽冥三界的情境。我猜想,诗人基于他对齐和东夷历史文化的长期研究,知之深,爱之切,试图在华夏古文化的广大版图中,描画出一个不同寻常的浪漫之国的乌托邦。这其中当然也有善与恶、正与邪,有强暴之铁与柔情之绸的分立,但齐国山海相接的壮丽自然,东方仙山的浪漫传说,雄踞东方的富有与智慧,民间与人民的非凡创造力,还有那些在史书中被书写的种种乱情与悲情的女性,乃至齐国对于暴秦的抵抗与最终屈服,齐文化的向东迁移与沉淀……诗人通过对大量正史材料的发掘,对于历史情境的还原描写,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巨大的古文明的轮廓。这一文明与我们通常所理解和想象的传统之间,构成了丰富的异质性——它活脱而浪漫,富有而丰盈,浩瀚而多神秘,充满海洋文明特有的自由气质。在笔者视野里,这是中国当代作家在诗歌中首次正面的、以巨大笔触处理类似的历史内容,是一次具有史诗视野与想象力的再现。我注意到,无论是对于齐姜、庄姜之美,诗人皆超越了历史中那些伦常化的庸俗笔墨,仿佛希腊史诗中的形象,赋予了她们大海的背景,将她们悉数变成了美的化身。

  这当然也应和并印证着诗人对于现实中那位女性——矿主女儿的描写,对她的态度。仿佛“上苍的诡谲和偏执,将一座地狱做得这般堂皇”,因为她在黑暗中的出现,这压抑中的生命顿时变得充满了爱意,“炼火让深渊比白昼更亮”。

  这番对齐国与东莱历史的描绘,某种意义上是一次“东夷史”的穿越,一次主人公精神意义上的返乡,既是对历史的回溯,也是对于其文化精神乃至文明形态的寻觅与归返,对于自身求知与成长历程的回顾。

  因此,《铁与绸》最终也仍是一个自传体的叙述。这是张炜四十年写作中一以贯之的另一个原型主题。张炜无论是写历史还是现实,写具体的故事,都带有心灵史的色彩,这部作品也不例外。诗歌中的第一主人公,无疑是一个学者,一个研究齐地历史与东莱地方史的专家,他同时也是一个深陷现实困顿,在性格上兼具铁血与柔情的智者与诗人。因为其家族的历史也充满了苦难与血腥,其置身的现实又同样遭遇戕害与暗算,所以,他的心灵和性格,也便成为了观照历史与现实的镜子,成为了透视一切的方法论与解剖刀。

  显然,“铁与绸”也成为了一个文明的辩证法,历史的辩证法,人性的辩证法。它是解剖历史的方法论,以此我们可以观照和理解历史中那些人性、灵魂与血肉的处境,可以感知齐都临淄那不可方物的繁华盛大,想象稷下学宫里古文明的灿烂灯火,还有那繁华盛大背后的一切昏聩与黑暗,感知齐王被掳饿死的悲情,还有万民修建齐长城的艰巨。所谓历史,就是这样一部无法叙说的大书,一个混合着善与恶、功与过的千秋黑洞。

  这构成了这部长诗作品的主要内容。假如从写作的本源看,我相信它是缘于作者的某个遭际或者见闻,但从写作的抱负看,我以为诗人是想藉此对他所长期浸淫的齐文化,来一次盛大的建构——只是这建构由一般性的史籍研究,转化为了荷马式的想象,转化为了史诗的笔触。

  自然,难度是另外一个问题,古希腊通过普遍的神话谱系,通过人性化的投射处理,将所有历史故事最终都变成了人性故事与生命故事,所以获得了一个处理历史的最便捷的途经。而张炜手中的资源,齐地与东夷的这些历史本身的芜杂与混乱,尚在等待诗人花费巨大的心力去进行处理,而诗人手中的工具,只有这历史的辩证法。

  还是人心的辩证法。如果说张炜年轻时,是信守着一个善与恶对立的人性模式的话,那么在他深入中年以后的作品里,我们所看到的更多是善与恶的纠结与共生。这部《铁与绸》亦是如此,它是人心与人性的一体两面,是灵魂中恨与爱、欲与情、审判与悲悯、复仇与宽恕等等的复合共存。在这一点上,我们似乎也隐约可以看到《浮士德》或《唐璜》的影子。当然,这一体两面中,毕竟又有孰轻孰重,有正邪的最终归宗。主人公经历了情感与爱的柔软,也立志于铸剑的决绝。这一切,最终又归宗于“韶乐”的主题——张炜试图超越孔子或者儒家趣味,真正解说一下这属于东夷的伟大音乐,这“堂皇之声的源头”,它所包含的“悲哀的交响和凄凉的长吟”。

  作为“心灵史”,我以为始终是张炜诗中最难解,当然也无须执着于“达诂”的部分,它隐含了诗人个人的私密经验,是他写作激情的原始动力,但会在叙述与结构的延展中化于无形,这似乎是张炜写作中毕生贮藏的一个谜底。

  这一作为心灵史的部分,也是融合全诗的关键因素,它将作品中的历史文明追溯、现实(或超现实)故事的叙述,最终贴合于“铁与绸”的原型意象,并藉此将作品的叙事性彻底压扁,使之归返且达于哲学、心灵与方法论的境地,也成为了最终完成此诗的催化素与粘合剂。

  而且,诗人以此所营造的某种神秘性与陌生感,也成为了作品魅力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