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从欣赏的角度
——子川其人其诗其书散论
2017-04-09 作者:沈奇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朗逸”,“松秀”,“端静”,“让度“”——在现代汉语式的“编程”中,找到并写下这四个词,已属稀罕之事,难得的是子川还将其付诸于诗文行旅和人世的风景——浮华过眼,有此一欣赏,实在堪可佐茶以洗心的了。
认识子川也晚,晚到我们都退了休,将早年所谓的什么之追求,转而为日常生活的“戏码”,随遇而安着。
知道子川也早,诗歌界,小说界,文学编辑界,以及当代文人书法,细雨微风,暗香梅花消息,不胫而走着。
如此一早一晚,水远山长地隔了个偌大时空,以至于一握如故后,激动之余时,动起想评说为论的念头,却发现已经有那么多的同道老友们,说了那么多或激扬或指点的话,成文成章成公论,轮到我这位迟到的知己,真要动思发言,到不知说什么好了。
遂想起前些年构思过的一个命题:有效的欣赏与无效的批评。
现代人喜好“批评”,尤其西学东渐后,以至于“过渡阐释”。倒是古人清通,特别是汉语古人,文本人本,多抱以“欣赏”的态度,落于文字,看似不着学理,却常常入木三分,惊艳而后开悟,款曲暗通外,还有妙语华章可逗留。
何况,我与子川,都是霜天万类皆“退了休”的人,还“批评”个啥?
秋风失远意,故道少人行——且相互欣赏是了!
从欣赏的角度说来,品评子川其人其诗其书法,概而言之,自然而然地想到四个有“古早味”的词:朗逸,松秀,端静,让度——朗逸之诗风,松秀之书风,端静之语境,让度之心境——相生相济,微风细雨,暗香梅花消息。
2
先说诗人子川之“诗风朗逸”。
百年新诗,革故鼎新,在在“与时俱进”中,诗人皆成“弄潮儿”,争作“潮头立”,难得见出而入之入而出之者。所谓“隐逸”抑或“朗逸”之指认,于诗人还是于诗歌作品,都近于“珍稀”。
当代著名诗人学者唐晓渡,则直指子川为“隐逸”诗人:“我无意为子川诗贴上‘隐逸派’的标签,但假如必须用一个词概括其诗学路径,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隐逸’。”
晓渡进而指认:“子川的隐逸非关山林,非关闹市,他就隐逸于诗的‘不在之在’,隐逸于由此获得的瞬息虚静之中。这虚静半是来自个人的修为,半是来自诗神的眷顾;它当然不能截断时间之流,却足以造就一块时间的飞地。”
由此晓渡兄还特别辨识道:“隐逸不是逃避,而是生命 / 语言在时间内部的重启。正是这重启之力使诗如同花朵开放那样打开自己,使倏忽来去的涓滴灵思,汇成生生不息的静水深流。”【1】
逸出时潮之外,隐于时间内部;花朵般自得而美,水流般自在而善——云深不知处,诗心比月齐——如此生成的子川诗作,“混合着些微苦涩的清明与冲淡平和”(唐晓渡语),淡而有深思,秀而有远致,渊雅微茫中透出些清朗见地,如一湖秋水,波澜不惊而深切有余,隐隐呈现一种复合性的美感光晕。
其实,读子川的诗,读多读久了,自会发现,仅就技艺而言,诗人提供的“路数”并不复杂,无非夹叙(叙述)夹意(意象),再加上一点点“内在的戏剧性”(唐晓渡语),再就是惯于为熟悉的词语,补充点陌生而细腻的日常纹理。这种诗的“活法”,守常而求变的“活法”,看似平易,得之却也并非简单,正如诗人夫子自道:“我所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虚构的”,所以“简单的活着多么不易”(《虚构的往事》)。
是以读诗人子川,读多读久了,难免会多多少少生出些倦意乃至困顿来,却又始终舍弃不得,如寻常日子中的诗意,清浅有致,堪可静静“回放”。此中微妙处,在于子川诗中,“逸气”弥散之外,每有清朗破空而出,一时亮眼提神,如那句“蚕豆花的黑眼睛忽闪忽闪”(《小火轮》)。尤其那首即兴得之且借题发挥的《向日葵》,让知己者一时惊见,诗人原来还有偶尔露峥嵘的另一面,只是惯常“热衷于寻找 / 这个时代不需要的东西”(《糟糕的生活》)而已,同时早早认领了“天命”,退而求其次,提醒自己“不要试图在所有声部 / 都发出声音”。(《天命》)
故,若在当代汉语新诗界,别立一派“朗逸”诗学,应该说,子川的成就,当属此一界面之佼佼者。
有意味的是,这位佼佼者还同时写“旧体诗”。
试读近作七绝《元旦将至诗奉诸友问安兼拜新年》(2016年12月31日稿)一首:“黑白输赢有误差,谁将岁月剪灯花。我行我素新盟旧,若即若离诗煮茶。”平实道来,料峭其中,中规中矩而不失个在风骨,堪可一夸。诚然,若整体去看子川的旧制之作,显然尚格局未成而乏“标出效应”,或仅近中和品第,但看其状态,似乎并非“余事”,隐隐有“老派”遗风,这在当代同道中,似乎还不多见。其中的心理机制,后文再加以深究,这里只是想补充印证其“朗逸”诗风的美学取向,原本是有根性所在的。
实则,在极言现代而唯现代是问的当代诗坛,如子川这样的成名诗人,敢于且乐于出示旧体诗作,已属“高冷”,没有一种内在的自信,怕也不会如此认了真。而反思百年新诗之诗写与诗学,虽以现代为本,或也需补以古典为魂,一边移洋开新,一边汲古润今,以此融会贯通,重构传统,或可真正达至唐晓渡期许于子川的那样境界:让生命和语言,越过时代潮流,于时间内部“重启”而再生,成“生生不息的静水深流”。
3
再说作为诗人书法家子川之“书风松秀”。
“诗人书法”一说,是近年渐次热闹起来的“新事物”。我一向对当代诗歌界“运动情结”作怪,每每鼓噪些虚张声势的“新动静”十分反感,唯对诗人书法这事,由衷称许:诗书偕行,传承文脉,原本就是汉字文化圈之独有风范,若能重新发扬光大,相济而再生,互助而共进,一则或可重建现代书法之象征谱系,以免总在传统谱系中打转;二则借诗书偕行之利,更可扩大现代书法和现代汉诗的影响力,那可真是功莫大焉,学理上是可圈可点的!
由此,实话实说,在我而言,作为早已寂寞自甘惯了的“读诗专业户”,一时心热,动了心思要结识子川,正是出于对其书法艺术的“惊艳”——也或许孤陋寡闻少见多怪,毕竟这“新事物”才新起来,但仅以一己之所见,当代诗人中出手书法而真正可以书法论之、令人刮目相看者,确实屈指可数——此中,子川不算顶尖,却无疑在“可数”之列。
只是,我在这里以“松秀”指认子川书法,难免要冒点“风险”。
“松秀”一说,见清人杨景曾所著《二十四书品》,其中专列“松秀”一品,并以“二王”为“松秀”之典范。不过,荫堂先生此著中,所谓“书品”,尤其如“松秀”“停匀”“浑涵”等品,主要是以书法风格与构成划分,单纯讲审美构成类型的,无涉品第书家等级。譬如“品”及“二王”,除誉为“松秀”典范外,也引为“古雅”“潇洒”二品之代表。
我初见子川书作,直觉中便跳出“松秀”这个词来:间架是立,韶秀始基(黄钺《二十四画品·韶秀》句),托体高,着笔平,张弛有度,秀炼无懈,韵恰意净,恬雅顺茂,矜气中不失朴气,朴气中见得矜气,清适,朴率,熨帖中自有风骨,而得出幽入朗之美——其总体印象,又可借《二十四书品》中“浑涵”一品中“茁茁微芒,拈花一笑”之说概言之。
这些杂糅古今的套话,无疑是“惊艳”之初的理念判断,习惯性地要为印象找个说法,包括套得“松秀”作评,也是说其骨脉神采亦即风格取向的趋近,而非品级位格之判断。
话说回来,待得熟悉子川后,寻常间读其书作,便只是觉得顺眼,再就是有书卷气可亲。这多年我于诗与诗学之外,跨界游走当代书画界,从学院到民间,以及“野狐禅”等等,各种路数的画风书风之文本人本,也算见过些,并以“票友”心态,随遇补理论,乘兴乱批评,到头来还是回归直觉经验,唯觉这笔墨之“顺眼”与气息之“可亲”,最是难能可贵。
之外,子川书作还有一好,即笔墨气息的“底里”,有“真人情味”(套用顾随先生语)。加之子川在“右手”写现代诗的同时,还腾出“左手”写古典诗词,复以我手写我字,我字写我诗,笔随手,手随心,心随自家诗词之脉息,自在律动于手腕与笔端,落于墨间纸上,自是气韵生动而情味有加的了。
这一点,正是诗人书家不同他者之长处所在。
当然也有小遗憾:至今为止见到的子川书作,虽样式多多,但所书内容却仅限于旧体诗词,或格言警句,读多读久了,难免生出些似曾相识的倦乏。想来若能双管齐下,既以传统之书书自制旧体诗词,又以书之传统书自家现代诗作,或可就此激发笔墨新性灵,而别开鲜活生面,何乐不为?
看来,在现代之“朗逸”及古典之“松秀”后面,子川骨子里,还怯怯潜隐着一份“正襟危坐”之心理机制?
4
回头说子川的“语境“和“心境”。
前几年写过一段诗话:诗要自然,如万物之生长,不可规划,如生命之生成,不可模仿——自发,自在,自为,自由,自我定义,自行其是,自己作自己的主人,自己作自己的情人——然后,诗得其所。
汉语古典“美学”讲“文以气为主”(包括诗),“一笔细含大千”(书画笔墨)。这里的“气”和“大千”,以及传统笔墨中的所谓“神采”,正是这种人书合一、道艺一体之人文精神与气息的文本化体现。
故,就“发生”而言,一切艺术创造之本质,首要一点,在于自由的呼吸。无论是迫于权势 ( 主流话语的宰制 )、钱势 ( 商业文化的困扰 )、还是纷乱的时势 ( 变革思潮的裹挟),一旦失去主体的本真自我,呼吸不自由了,所谓文本的“产出”便会变质——或变成他者话语的投影与复制,或流于丧失根性的空心喧哗。是以为诗为文为艺术者,皆不在于怎么写写什么,而在于写什么怎么写之中,是否有自我的真心性。有此真心性,写作就脱身于功利,化为常态,化为从容,无论走在怎样的路向上,向上或向下,传统或现代,都可以走出一种风度、一种境界。
“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杜文澜·《古谚谣》卷五十)正是在这一点上,诗人子川、书法家子川、诗人书法家子川,在在显露一种端静之语境与让度之心境的朗逸松秀,令人亲近而顺眼。
只是,如此空前浮躁语境中,何以能“端静”?如此争先恐后时潮里,又如何去“让度”?
归根曰静,根在情性。由文本而人本,深入细读下去,解得子川心理机制中,守着一个“认”字:认时代,自认做不了代言人也做不了弄潮儿,遂认自己做自己的情人;认身世,自认旧门第逢新时代,且非天才也非鬼才,“如履薄冰”中,“正襟危坐”里,遂放下身段,低,低到尘埃里去,再从尘埃中开出花来——“这些年,身上落满了灰尘 / 也可以这样表述 / 灰尘是些堆积起来的生命”(《重新开始》)
是以诗人朵渔指认子川的写作是一种典型的“为人生的写作”。“他是入世的,踩踏过生活的泥水,经历颇有些传奇。关键是,他的写作是俯身向下的,不怕低到泥里去。”【2】
是以又想到顾随先生一句话:“有天才只写出华丽的诗来是不难的,而走平凡之路写温柔敦厚的诗是难乎其难了,往往不能免俗。”【3】
反观这年月,年长些的有根、有谱,没自己,其实那根也是“大时代”的根,那谱,也是“与时俱进”的谱,所以也不可能有自己;年轻些的,倒是处处时时有自己,但那个看似个性张扬的所谓“myself”(我自己),却咋看咋都像是从另一个“myself”克隆过来的,或者说,是从各种电媒所传导的时尚及时潮“流水线”上“下载”而后“复制”而生的。
子川写诗写字,都不是天才之作,却也写得“温柔敦厚”,且不俗,“难乎其难”中,端赖做人能“让”,做事能“静”。让而度己度人度苦厄,度出一番诗意人生;静而生云生烟生灵魅,生出一脉静水深流——“知无止境春宜早,性本自然水上荷”(子川旧体《乙未冬访韩国文学与知性出版社作嵌字诗纪行》句),如此“认”了,尘埃落定,终成就一位既活在世间之中又活在世间之外、既活跃现代肉身又不失古意灵魂的诗人及诗人书法家。
“朗逸”,“松秀”,“端静”,“让度“”——在现代汉语式的“编程”中,找到并写下这四个词,已属稀罕之事,难得的是子川还将其付诸于诗文行旅和人世的风景——浮华过眼,有此一欣赏,实在堪可佐茶以洗心的了。
2017年2月12日草于大雁塔印若居
【注释】
1、 唐晓渡:《静水深流或隐逸的诗学——读子川诗集《虚拟的往事》,《作家》2013年10期
2、 朵渔:《何谓“为人生写作”——子川诗作随想》,《扬子江评论》2015年1期
3、 顾随:《中国经典原境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
作者简介:沈奇,诗人,诗评人,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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