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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作梗诗九首

2018-06-03 作者:张作梗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作梗,男。祖籍湖北。现居扬州。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以诗歌为主,近期兼及随笔、文学评论的写作。作品散见国内各大报刊。有诗入选多种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获《诗刊》2012年度诗歌奖、首届反克年度诗歌奖、首届“永不分梨”杯全球汉语爱情诗大赛特等奖。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
雪夜访梅
 
我所要探访的女子深藏闺中,
她叫梅。
她靠第一场雪滋补身子,
第二场雪喂养爱情,
第三场雪,
她妩媚地开了。
 
雪夜仿佛是她蓄谋已久的
阴谋。——白色的阴谋,
铺天盖地的阴谋。
她通过雪夜叙说自己,通过雪夜,
把一缕高洁的情感,
缀上枝头。
 
哦幽暗的谜底,幽暗的火,
当你把谜一样的雪夜说破,
我仿佛成了迟到的
第四场雪,
雪夜访梅,是我从天而降的
惟一缘由。
 
问候
 
向早上的露珠问好
向那不小心打碎露珠的小脚丫问好
我知道沙漏缓慢
但年华易逝。正如这露珠
——这草叶上的梦。
 
向中午从不午休的火车问好
——那么多车站,那么多站台,那么多人
那么多的远方
可是火车从不迷路
从不越轨
啊,祖国——
“没有我不愿坐的火车!”﹡
 
向夜晚点着灯的窗户问好
——无论城市的,还是乡村的
唔,我有多久没看见家的方向了?
一扇亮灯的窗户,就是
一粒红纸包裹的糖果
奔向它是温暖的
被它瞅着赶路也是温馨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曾卓诗句。
 
秋天,我们捡……
 
我们在屋顶捡拾星星的碎片
捡拾天空熄灭的语言
井台高于嘴唇。我们在屋顶
研磨秋风的墨汁
要写出一幅狂草的悲伤
 
时间相忘于时间之乡
就像果实忘记花朵
我们在屋顶种植霜降,大地的
布衾,翘卷于垂直死亡的
云朵之上
 
哪两块瓦片之间,藏匿着
杜松子的秘笈?哪声雁鸣里
有我们急着赶回家的亲人?
我们在屋顶登高,不敢望远
身影仿若碑铭,录刻在瓦棱上
 
我们捡拾亡灵的麦穗在
屋顶上,在怀念下榻的乡村旅馆
马车深陷进它的跑动里
我们拆掉秋风的第三级台阶
那儿,一个灰白色的影像慢慢
流出来,像是隔代的遗传。
 
大雨夜
 
平原被推上闪电的手术台。我的
脸像雷声从窗隙挤进来:
苍白,漏雨,
眼角还夹着一粒萤火。
 
我试图和解——跟一块曾
踢破我趾甲的石头、一个跳起来
打湿过我裤管的水洼。但天空移动,
树已疯狂遮住我的乳名。
 
啊,我是一,你们是众;
我是祷词,你们是教堂和嘴唇。
我把闹钟定在午夜,要从你们的
梦中盗出一条闪光的火链——
 
要从落花里窥见流水,
从太平间找到无头的年轻女尸。
 

 
……
我写天空之诗后,
谁来写大地的诗、
树叶,以及风的诗、
麦子的诗、手推车的诗、
炊烟的诗、
草长莺飞的诗、
辘轳和滴沥着水珠的
井绳的诗、
风中油灯摇晃的诗、
七月流火的诗、
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
 
地铁和它磁悬浮的诗、
重工业的诗、
下岗的诗、
烟囱——那个老烟鬼的诗、
孤岛般,钉子户的诗、
上访的诗、
煤炭,和比它更为黝黑的
脸的诗、
计算机病毒的诗、
芝麻开门的诗、
流亡的诗、
 
马掌和马蹄铁的诗、
风车转动的诗
玻璃被石子击碎的诗、
乌鸦眼中钢针的诗、
黑夜滑坡的诗、
坟墓岑寂的诗、
秒针追赶分针的诗——
 
黄河——那行断流的诗?
 
向日葵
 
孤独有一个活动半径,
而欢乐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为了将诗镂刻在呼吸上,我选择书面语而非口语。
为了还原被星星遮蔽的夜空,
我采用透视法而非写生。
 
风总是纠缠比它更轻的
事物。一个愈陷愈深的车轮里,
速度只能原地打转。
 
我不会拆字。也未研习过灵魂的解剖学。
我相对谨小慎微——在
命运的黑匣子尚未找到之前。
 
欢乐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而孤独有一个活动半径。——
 
如果必须以脚来固定头颅行走的方向,
拘囿便是另外一种绝对的自由。
 
试着,勘探雾的版图,以使混沌的
身体有一个精确的边界;
再用海水,漱净风暴的喉咙。——
 
去土中,寻找死亡高贵的姓氏而非生的冠冕;
去太阳里,刨出黄金和火焰。
 
送客归来小记
 
虫鸣处尽是异乡。
凌晨四点。码头上有人道着离别,
有人就着江水里的
月光,解开了挖沙船的缆绳。
 
有人踽踽而返,弯腰走进掀开的大棚。
模糊的熹微之风吹着青椒、豆角、
空心菜、西红柿。
又一个滥觞的早晨,
将从这些就要运进集市的
蔬菜开始。
 
他加入引车卖浆者流。众多面孔中,
他是最易被混淆的一个。
——他绝对是另一个层面的
青椒、豆角、空心菜、西红柿,
满足着这个时代的
日常所需,但无人记得
他的这些裹缠在朝云暮霭中的
千篇一律菜色的脸。
 
此刻,送客归来。在星星的大棚里,
他莳弄新鲜的菜蔬,手指不时
遭遇露珠的叮咬。
镀银的塑料布掀开他的头颅。天色尚早;
偶尔他支楞茄子一样的听觉——
虫鸣处,尽是异乡。
 
雾中行纪
 
我们在雾里穿行如两尾口衔波浪的鱼。
我们游过彼此的深海区,
逍遥如神农氏,
缠绕如两款苹果皮,
无知如蛇。
 
我们一寸寸剥开太阳的橘瓣,尝到火焰的蜜。
万物消隐。方向感已退居其次,
首要的是
掌握好混沌的罗盘。
我们在雾里驰行,惟一的障碍物是我们的肉体。
我急于掀开你头上雾的盖头,
而雾不绝如缕,越掀越多。
 
我们默念彼此的名字
如念一道古老的符咒。
我们在树枝上晾晒湿漉漉的钟声,披挂而下的江水
从我们身体里飞出,
如一只始祖鸟。
 
雾慢慢散了。当世界愈来愈清晰地
厘出我们的本来面目,
我们大骇,
——穿越一场青丝成灰的雾,我们不过是
多年后端坐于虚无之上的
两块冰冷的石头。
 

 
不知何时,我喂养了一只宠物,有
日子那么大,
独善其身那么小;
安静,腼腆,怕见生人,
没事就趴在我心里。
我亲切地唤它:孤独。
 
“孤独——”我唤它。它就颠摇颠摇跑出来,
颈上挂着符咒似的
钟摆的铃铛,
还没等我扔给它一颗美味的寂寞,
它摇身一变,
成为我林中的散步和
沉思。——
它有变幻的身姿。有时,它突然从
文字的麦秸垛中窜出,
头上顶着海子的一小块麦地,像被月亮放大的
一团毛茸茸的风,
吓我一跳。
 
它有另外两处穴居:一处死亡。
一处虚无。
它还有三样嗜好——
寡居。登高。莫名的忧伤。
人多的时候,我们相安无事,甚至会
相忘于江湖。难耐的是曲终人散,
当我携带着古巷一样深的影子回家,
回到比命运还逼仄的床上,
它不知从哪儿钻出,
晃晃悠悠爬到我的床前,可怜巴巴地,
要我、不断地要我喂给它
失眠的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