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刍（组诗）

 
湖州的夏天
 
静静的淮河，从低处
流过我的心田。我记住了
她的妩媚
 
赵孟頫千年未干的墨迹，从时间深处
濡湿我的心灵。我闻到了
墨色的馨香
 
湖笔飘逸的魂，从高处
竖写我的心情。我听到了
汉字飘逸于笔尖上的绝唱
 
孟郊潮湿的诗行，从岁月的掌纹上
冲决我的心事。我触摸到了
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里
响起的咯血的叮咛
 
很多年前，王羲之来过，颜真卿来过，陆羽来过
苏轼和鲁迅也来过。我不知道
他们带来了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带走了什么？我只看见
他们形似飘风的背影，至今
依稀可辨
 
许多年后，梁小斌来了，邱华栋来了，祁人来了
我和程维也来了。我知道
我是专程来看似曾相识的故人的
但是我不知道，故人是否认得
我风尘仆仆的心跳
 
 
抚摸一张老照片
 
从一帧老照片中抽走33载秋霜
抽走苍穹中无法再版的日出日落、平凡的阴晴圆缺
抽走父亲清癯背影里乌黑的汗水、低于禾苗的咳嗽
抽走母亲晴雨无定的年轻心情、手头忙不完的农活
抽走兄弟姐妹贫寒的节日瞩望、缀满补丁的经典诵读
 
那天晌午，尚无利益诉求的元旦，以生日的名义
瞬间击中一双白球鞋一元两角背后的兴奋点
“要是能留下印记就好了”的朴素念头，无声击穿
我对这份生日礼物昂贵的直觉
心头掠过的那丝不忍与涩意，是我不安的理由
我知道，我必需继续软磨硬缠，央求我的祖母
从箱底掏出她干瘪的手帕，让三双小手
与一对昏花老眼挤在一块，闹喳喳清点小面值的零钱
以便在午饭之前，凑足七角六分到手之后的激动
让我以小寿星的款式，领着同根拔节的二位弟弟
走进张乃贵照相馆四寸黑白的底片，去稀释
一个十三岁少年简单的履历，晴明的渴求
 
记得那天的一切都是黑白的
唯独我与二位弟弟的欢笑声
被阳光过滤得五彩斑斓、点睛欲飞，如天上虹
链接我记忆的端口，拽着三尺高的雀跃，瞬间折返童年
让我一眼就能瞅见，照相馆摇摇晃晃的背景画
被一盏白炽灯照耀得以假乱真。以至于让我二弟
情不自禁伸出去抚摸的稚嫩之手，被厉声数落在地
 
我看见背景画上一颗年轻的太阳受到了惊吓
幸好，一片似有若无的落叶及时将它扶稳
我定睛盯紧这颗太阳时，觉得它
恰似我二弟被羞得通红的小脸蛋
我看着它成为那年春天最殷红的烙印
事实上，从那天起，我就朝着内心的笔名
展开自己作为春天开创者的方块想象
 
与太仓有关
 
太仓是天下最大的粮仓
太仓里装着一个殷实的江南
太仓嘴角流油的富庶
是田园牧歌最好的归宿
朝野的希望，如水墨悬一帘烟雨
窗外绝伦的笔画，信手以一池春水
浸润郑和浩浩荡荡的阵势布局
那些从刘家港起锚的海船
沿着季风难驯的尾部，以七次巨大的决心
驶向朝代浩渺无边的深蓝
西太平洋和印度洋合拍的狂欢
按捺不住爪哇、苏门答腊和彭亨兴奋的神经
真腊、暹罗、榜葛剌和阿丹手舞足蹈
与天方、左发尔、忽鲁谟斯联袂
以海鸥的矫健身影，跌宕
海上丝路蓝色的壮阔心跳
出海是一种藐视艰辛的心理冒险
没有船长的领航与掌舵，再多的船
也只能是不堪颠簸的败叶，免不了望洋兴叹
我真不敢想象，倘使三宝太监裆下
当年依旧完好保留年少时的弹丸激情
凭他颠荡而挺拔的一脸男人味
在那个鹰视狼顾的疯狂年代
他究竟还会做出怎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那实在是一个不好预测的未知数
 
锦绣江南金太仓，绝非信口开河的虚誉
在古代，这里就是臌胀的钱袋子
花不完的银子，锃亮得像习以为常的雪
飘一宿，就能覆盖人间高高低低的恩怨
而那些会飞的民谣，在雪地上打滚
也能沾上一身白花花的豪气
 
太仓地缘真好，人缘就更是众口皆碑了
自从郑和走后，江岸的暖风，就再无半丝门户之见
她轻轻一吹，就能消弭江湖与庙堂之间的裂缝
看吧，三五只白鹭，拍打着悠闲的翅膀
它们乐于在现代农业园围蔽的水草间
觅食往事，看一群好玩的诗人
大声讨论农业与诗歌的逻辑关系
轻松导出园内热带植被结构松散的辈分
 
菱角乃是江南采不完的湖底心事
把它们放到阳光下晾晒，恰如你我今日的偶遇
注定要掰开彼此严丝合缝的心事，顺便亮出
生活的底牌。卖土特产的江南女子
将笑声拽在手心，稍一使劲
就能将远年的爱，拧出一箩筐水一般的故事
 
 
崖口稻香
 
闻到崖口的稻香
就闻到了丰年的味道
丰年的味道来自云端
来自音乐小镇含蓄的唱腔
来自夕阳倾斜的垂注与关切
来自一万道朝晖匿名的点赞与颂扬
来自方成漫画结构的百年沧桑
来自阮玲玉未施粉黛的默片扮相
来自雨过天晴后高悬于天际的那道眉弯
来自中山先生手中那根拄稳历史节点的文明杖
来自风的垂询，浪的叩问
来自超越体制偏见的低调塑像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轻松转换成
飘色背景的南朗丰收景象
 
朝阳是时间重生的心脏
眼睛朝下，就能看见崖口
从年轻媳妇熬成了七百岁的婆
风云万幻的流变，全程辑录了崖口的成长影像
棋盘上的角力，释放的是天与地碰撞的能量
崖口逆生长的幸福，倒插集体主义至上的稻秧
像来不及撤离的天堂遗韵，让狂奔的都市
一次次驻足回眸这凡间耐人寻味的真相
并以落地生根的手势，持续派发
原生态的股权，储蓄生活背后的红利与情商
 
咸与淡抱团之后的丰盈绽放
是细节之外最为惹人的娇俏卖相
坚守是一种意志，需要醒着的灵魂
提前介入改革开放的闪电与脉象
才能破茧，为那些未曾解码的记忆
从反方向握紧三千亩稻香
铿锵地奏响海浪与河水的合唱
 
诗歌万里行行的是康庄大道，采的是朗朗清风
我站在梨头尖山上，信手握住一段属于崖口的倒流时光
就发现那溽暑蒸腾的每一寸金黄
都是穿越历史锋芒的反向折光
而崖口倒写的特殊篇章，竟在不经意间
续集了一种主义意想不到的另一种辉煌
 
 
南华草堂的兰
 
兰的影子疏落在草堂的矮墙上
阳光的身段在竹林丛中翩翩跹跹
兰分行的梦想，瘦成半阙宋词
如蒲团，打座在生活细节中
散发禅意的温馨
 
午后一场风雨过后
草堂里满地是慈眉善目的落英
兰清高的背影
透露出古典的半句偈语
无法剃度的炊烟
煨暖母亲年事已高的叮咛
我在《四书》《五经》里执帚
轻扫农历深处瘦瘦的鸟鸣和炊烟
 
谷雨时节，万籁无眠
我在草堂的书斋里
刚刚想起云朵、流泉和雾霭中的乡音
就发觉春天已然在兰的叶脉上苏醒
 
 
木匠
 
普天之下，我只崇拜木匠这个职业
只对木匠佩服得五体投地
木匠是最懂得森林的人，他们最理解绿色
很显然，他们有别于伐木工
他们的斧凿只用来修补森林的创伤
看见了吗？他们甚至可以将我这样的朽木
雕刻成诗人的形状
让我像一棵树一样
绿绿地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