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的高墙（长诗）

　　提要 ：长诗写作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所有的选项都指向一个鲜活的对应物，而这个物，它是具有物的客观性和可感性的，只有当物性与心性融合贯通了，才可以抵达更高语境的诗性，这就自然而然引出了一个事关诗歌写作的话题，即如何贯通，如何抵达？我的《向北的高墙》（长诗），就是基于这个原因而迫切付诸于行动的一次尝试与自我考量。全诗由九首组诗和五首长诗组成，组诗围绕着高墙，向人们敞开多民族在黄河几字型大湾里相融共生的伟大史诗，五部长诗，分别以轩辕黄帝，赫连勃勃，李元昊，成吉思汗，李自成为主线，对他们在高墙南北叱咤奔腾的历史真相，进行诗意的还原与理性的复述，以期抵达我们一直以来难以进入的庞大的华夏民族心灵史，再造史，成长史的核心版图，进而廓凊所谓的学者们主观意测的地域误判与相当然的史学假定，让我们最终明白一个朴素而简单的道理，即我们今天的宽泛意义上的汉民族究竟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我能想象，这个一再被学者们有意省略或淡化的话题一旦经由一个诗人说出，将是一个多么惊人而愉快的事件。
 
 浮生不居
 
经过一个冬天，让我们飞黄腾达的植物
还在发芽，本分的让人心疼，那些与我们相依为命的雨水
还在悬空中游走，就是不肯落下来
不肯与失血的土地和解，给他们以沉闷，以纠结
让他们替代神灵，去喂养那些无助的，被遗忘的
庄稼
 
大黄风说来就来了，来得浩荡，来的出人所料
来的防不可防
我们遥望着向北的高墙，影子躲避
贴身的浮尘，等待阳光穿过村舍
又照在被风卷起的边镇，与我的姓氏一水之隔
我不是过客，我是大地的长子
一直住在五谷杂粮中。住在尘土里
的好时光，与我们经过的岔路口，只有一袋烟的误差
不值得我们流连，更早些到来的大马车
拉着一个叫轩辕的部落，一个父亲和一座城池
和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发出急救的长调
 
落在草原上的小云朵，是我们失散多年的亲人
我不惊讶，也不放心这些白色羊群，大半个天下都在撤退
我还能坚持多久，才能长成一棵大树
没有阴凉，只有一片多病的河山，承受着被一面高墙
撕裂的危险
四月是最浮夸的一个月，高地上的黄风长出了翅膀
把人间从天堂和地狱的争吵中取出
又让一些薄情的人，刨食那些低于泥土的草根
 
从山峁上的乱石堆里长出来，不安分的高车与大马
承受着上帝之鞭的驱赶
我们的根扎在北方，叶子落得再快，身体和牙齿也会向北
泛蓝的海子不必内疚。夜草的鼾声里
隐藏着故乡，玉石间的流水，带给我们肉体互撞时的颤栗，小虫子们只有
带着草原上多余的马蹄莲，去四处吟诵
 
只是风吹得紧了些，它有绝世的恩情，要将男人和村庄
再一次带坏
移动的苍龙，今夜在哪里安身，它是左摇右摆
还是让我们逐草而居，与墙为邻，太多的不确定会毁了一个家族，一个脆弱的王朝
我什么都不知道，望着长发的女巫，在我们的夜空里高蹈
岁月一片静好，背光的坡地里生长出
善于骑射的猎人。游手好闲的炼丹士，他们患了严重的鼻炎
仍然口若悬河。他们是守夜人中最有幽默感的人
带着一副石质眼镜，窥探粮仓，还与车马店的大掌柜
偷偷地交换着情报，封锁坏消息
 
那些失算的游牧人，又一次借着黄风
翻墙而下，我们的盲艺人，夹在他们的马队中间
想要抢救被蹂躏的庄稼，搜集越位者，败走时留下的仓惶
拿着一把三弦琴，走遍整个黄土高原
都不曾停下来。在四月的大风中，一支远征的白狄人
回到了自己的祖居地，人数那么稀少
还没有来得及追问，一阵马啸声，又毁坏了更多的亲人和铁器
接着是匈奴，突厥，鲜卑，党项，羌，女真，蒙古人
像一阵老黄风，从高原上呼啸而过
他们的脚跟始终在马背上高悬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也不敢抱着自己的女人在炕上安睡
背靠着边墙，一种舍弃一切的豪迈，燃起一堆篝火
直至天下重新归一，恢复了祥和
 
我才看见那些未亡人，手举着一个图腾，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从他们平静的语气里，我想起，在赶往长安的马车上，和我们
一起南下的那个人，多年前的今天，他说：“我们活在浮尘之上
谁将一把黄土扬在天上，一把含在嘴里”
这样的发问，如此亲切，如果植入我们的体内，它会交出怎样的答卷
是在硝烟中摩灭，还是在鲜花中
被后来者笨拙地移走
 
 
颂歌无约
 
所有的树木，像陨石的火焰，在一条险路上光芒明灭
我们的小计谋，被一面镜子看穿
它的正面写着向北，背面写着一个人的天堂
我费力很久，才从满刻着仁爱的梯子上走下来
让人间的春天，比我们的欢呼，高出一厘米
 
还有爱说笑话的脚夫，赶着大牲口
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是高于苦难的花香
把我们带入另一个现场
向上的树木，是天神的弃儿
清爽的空气，徐徐浮动，这些香气
在上升时，使一只蝴蝶变得丰满
那些翡翠一样的树干，被康硬的风撕扯
但是树枝上的喜鹊，不会屈服，它无可辩驳的歌唱
传遍了整个高原，至于那些问路者，在墙上留下了自己
不该留下的姓名
目之所及，荒凉的土地上，歇脚的蚂蚁
拖着一棵树在北归的路上，在阳光下
河水边，它们的小眼睛
亮成一个动词，然后，又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虚伪的人
 
比意外的相遇，还要意外
我在大漠边梦见了自已
更像一次执意的投奔，无功而返
我选择了沉默与怀想，一点小小的历险，我把自已
靠在向北的高墙，并在墙上
写下火焰和粮食
所有的诗人，被我轻看了一截，一些陈年旧事
告诉我手里的秕谷，还有向上的高粱
总会有被收割的那一天，这是
什么样的遇见呀，风在天上飞
而我在风的翅膀之上安睡
 
所有的流年，没有潜在的风险，那些迷谷一样
深陷的蓝眼睛，我不能善待他们
和上帝一同，来到这个再造之地，与我们的孩子争抢一块被风干的牛粪
在我们高墙下，请求我们宽恕
仁慈的主啊，请放过那些有罪的闯入者，他们是日尔曼人的逆子
波斯人的女贼，十字军的随从
高丽人遗忘的死士，他们是厉火，是寒冰，是我们心尖上
不再疼痛的阴影
他们的鸟语，有多少口是心非，多少是我们
经常挂在嘴边的肉欲之苦
谁是我们多难的先父，谁是我们
失散多年的后人，我已无法将他们辨认
他们的根，活在彼此澎湃的身体里，我写给他们的赞美诗
就像一只蚂蚁的理想，在斜阳下
晃动和奔跑。所有的树木，长在一起
就是一片苍茫的大森林，无论我从那个方向走进去，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灵出北地
 
被救活的春天，发出一个人的绝响，他会如何处置
死亡，是抛弃它，还是打开它不该生锈的铠甲？
冰草一样缠身的往事，它是这样安静
这样无所畏惧
不知情的红沙柳，双手护头，就这样，从来的方向
半路上集体失语，我们的呐喊
按不住它狂野的马头，如一支利剑，泫然而去
 
高山上的消息树，已无消息，伸出它最后的手指
想要阻止被唤醒的生灵
血腥的大地上，没人见过，闯入者已经离开
路边的水红花，一言不发
等着我去察看草地上遗落的马茹子，束腰的薄丝，皮靴子，硬木雕刻的佛造像，银质酒壶
或其他闻所未闻的证据，还有他们抢来的女人
睡过的兽皮，几个来不及撤退的帐前护卫
隐姓埋名的后代，没有留下一丝口信
说长道短的异人，救命的虎符，一座被移走之后
又突然冒出的边城
 
没有给我更多机会，在铁蹄扬起的黄尘里我听见
石头碰石头的声音
谣言从身边传开，一些被乱世伤透的人
麋集于此，打开一扇扇向北的窗户
并在向北的高墙上喊出一连串陌生的名字，而我
在某个时辰，某个传说的背后，在沙漏里
栽下我们的隔世之花
仿佛一个诗人的绝命书，对我骇言：
“栗色的头发，不相信老去的时光与头上的神明
如同一滴水，离开了它的心脏。
如同一次白天的密谋，因风而起的伤害，会把过夜的花瓣
一片接一片摘下。”
 
比花瓣还轻的声音，吵醒了青蒿，桑榆
我不曾挽回。我们的村庄，不是一个人想忘
就能忘记的伤痛
在此之前，父亲和儿子轮流值守，他们把根藏进
厚实的黄土里
还把家族的血脉按辈分依次排开
在山坡上，不把槐树与胡树放在眼里，只让一大片野草
在那里
独自散开，敌意，不安
 
而我无心顾及他们。被改写的岁月，蝎子四处乱爬，闪电泄露了老虎的行踪
我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时间大于人间
将我裹挟，而难以自持
一些城堡被无端地毁坏，另一些，找到了躲避灾难的不二法门。太阳和月亮
它们互不冒犯，轮番照在江山和美人身上，是人间
最美的遇见
他们要营救一个火中取栗的人，带上多难的孩子
在向北的路上，一路向北
 
 
蹈火之巫
 
忘乎所以的巫，在午夜的星辰下
变换着面具，手里的刀尖
闪着蓝妖之弧，麻衣紧裹的灵与肉
到不了彼岸，香火一拍即散
神秘的颂词，请我
在暗夜深处，与她一起高歌
在空无一物的扫荡中保持了一只
野狼的仁义
 
走石乱飞的时刻，刀与光的谶语
从一碗黍米开始，向北，向南，不停地摆弄
飞翔的姿态
像一只鹰，给大地投下天空的阴影
又发出隆重的邀请
一个疾如残风的人，虽然色盲，在低处是一个不会撒谎的狗尾巴草
嘴上挂着阳光的乳房，能在幸福开始
辽阔的时侯，朝着火堆的方向奔跑
 
穿着云裳的诗人，乘着夜色回到故乡
一起收拾多余的灰烬
再次点开神性的句子，拿出祭品
交出一生中硕果仅存的积蓄，给龙卷风，鸣镝
响马，和用来驱鬼的铃铛
献上最后一支挽歌
 
那些自求多福的人，长着极易动怒的可怜相
一块绵羊的草坡，一双难以省略的鸡眼
无所不能的通灵人，正将一些
不大不小的咒符扣在一个
手执弯刀的酋长头上。吉日可期啊，她接回了喧嚣过之后
扁平的安宁，她厌倦了人间的滋味
试着多次用沉默，抚平地上的裂痕
虽说不知轻重，也没领受长生天的责骂
地理弯曲，天道斜了，孩子被来自北方之北的寒气逼出冷漠的病体
她不需要照顾
（通往天庭，就是要忍受住灾难与浮华
在一张丝网中扮演成一只简单的鱼
又在冰冻的时间里，接近死亡的大限）
我画出哮天犬一样的图腾，跟着女巫的歌声
去星空打探
发现一条黄色的河流
进入杂粮泥泞的胃口，再也没能出来
 
仿佛是一面镜子，能照见葬在树洞里的
面目全非的亲人
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让一个半圆形的
透明体，在我们的肉体里复活
总能过去，止戈生息的时刻，风沙也伤不了高原宽厚的脸庞
我用右手抚着病痛，又随左手
在大地上，放上一支银箭
她说：“天上的闪电悄悄从大地的子宫经过
草原上的流水，直指我们预设的高墙”
是啊，我看见漠南的一家客栈里
女巫被长生天叫醒
那刺眼的佩器，发出决绝的声音
还有低沉的咳嗽声，呼应声和无辜者的
急救声，都不容置疑地
被她拦回。那些不可缓解的纠结
张大嘴巴，喊出一个人难以扑灭的火焰，和汹涌的
势不可挡的沙石与洪流
 
 
雷公不惧
 
滔天的浊浪已经退去，雷公耐着性子
试着去抚摸渐渐冷下来的一块生铁
虽说互不相欠，也未获得许诺
山上高粱红了，荞麦花也开了，他要把整个北方的秋天，收入他硕大的香囊
不曾遇到一匹饥饿的野狼
他的失望，不需要夸张
不需要用这种死亡的借口，看护
一个跛脚的信使，早就该记住这些隐形的灌木
在河滩或盐碱地上生长。而我
一个曾在干旱下死过的，又曾在最诡异的
水患中活过来的歌王
给向北的高墙，送上虚伪的一瞥
拍着上帝的肩膀，寻找一味带刺的秘药
 
藏着十万头巨蝎。祈乐响起
那些祈雨的人，睁大他们空洞的眼睛
他们的腿脚十分灵便，从苦焦的土地上经过时整个天下都为之欢呼
我说，真的看见了，看见了就难以放下多齿的谷物落地生根，在荒凉的山峁间我看见
我们的孩子负荆走动
他用闪电点亮天空，用甘霖打开地狱
再用苹果之花叫醒沉睡的大地
让我们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在单调的吟唱中
尽快认出
一片树叶上的故乡。
（所有的努力，如同一只狐狸的火焰
在斜阳下晃动与奔跑
它们走在虚幻的世界里，恰似几朵云找不到
宽大的天空
所有的身体，逆风而上）
堆满灰尘的大口，小心地吸着月光
拒绝来自天堂的那个人
迟迟未归
在乌云与牛羊之间，举起一双被雷火
烧得通红的手
我的神啊，我们的土地不在此处
而他乡的炊烟
在今夜，在雨水的脚下冉冉升起
那些肮脏的事物
垂目而过。那些未亡人
叫着自己的乳名，到处流浪
我们身体里的盐水，与地上的盐搅在一起
实在难以辨认
 
我所承受的，或将要承受的煎熬
已在某个人离开之前，被我打发
朔风在耳边嚎叫，黄沙的尖厉，忐忑而可疑
仿佛我们青铜色的幼年，在马背上飞起又落下时
瞬间完成了一个人，一个家
难以忘记的豪横与无畏
 
 
风后如炬
 
目空一切啊，来去无踪，神秘的风后
掌管着人间的时辰
家雀不敢叫鸣，被追捕的野物一直在
草丛中拼命往前跑
向南的指针，是一盘被祭起的圆形石磨
碾压着大河不规则的河床
它的去向
比鸟的视线更为复杂，通往他乡的路上
埋伏着凶险
 
午夜初现，一座石头城拔地而起
被非虚构的烈焰照亮，如烟，如尘
从村庄的屋顶上升起，蓝天高挂，一棵大树
身后空阔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玄鸟，追随从闪电中
归来的王。指南车
开始启动，他要找回另一个时辰，另一块
高地
另一个饱吃冰石的怪兽
它绝望的央求，消失在透明的光里
 
如同消失在断裂的记忆里
 风后不会消失，在蛇口，在无声的雪崩中他茁壮成长
那些不思悔过的人，过着简单而隐秘的
日子，变得越来越无聊
那些阴影，拖着细细的长腿
像一列轻奇兵，轰然压过村庄的身体，黑色的尘土在无序的喧嚣中游荡
 
风后带着云彩，甩动长发，向南的仓促
遮住了慌言，他才
经过大河，听见木马的铁蹄在蹂躏大地
那些风暴中的出征，始于一场
激烈的口误，始于手中摆弄的酒器
遇见了惊叫。始于雷霆，不小心越过向北的高墙
在沙棘上咆哮，在碎石片上
柔情地吹起栁笛，一支谣曲悲从中来
死者含恨入尘，他们与风后同在
与轩辕的高车同在
从安静的地平线上升起，为他们领路
古老的咒语
在鹰的口中闪闪发光，叶子抖落一地
 
神秘的风后，了然，自在，在轩辕的身旁站着
夏日的阳光己经困乏，他只作短暂的休息
重新回到尖利的河岸，像大河的涛声
按照风速决定前进，还是后退
所以，极少有人在意，风后会从时间的身边
横穿过大地，而不被时间所发现
只留下一粒弱光，把轩辕摸过的石头城照亮
 
 
幽走的山鬼
 
迷幻的往世，不请自来的客人
经过几十个岔路口，依然
行走在幽暗的梢林里，在洪水突然撤退
以后，她经历了冥界的离乱
望着向北的高墙，不知道家在何处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突围以后
旱槐，刺榆和杜梨树，被一只无形的手拎着
在逃亡的路上，昼伏夜出
 
被刀子劫持以后
沙尘暴带来一年中，最暗淡的时刻
失散的驼队，无意接受一只蚊子
不轻不重的叮咬
她的心急，是湖水对皮囊的背叛
是沙蒿与沙粒之间，因干旱而产生的
误解。倘若迷失了方向
不接受浮垮的灰尘，更不接纳
落日下的摩灭以后
水草与树木，一夜成精
在我们够不着的秘境，飞来飞去
她垫着脚尖，出现在我们身旁
赤裸而柔婉
小草被感染，成为一伙会飞的蝴蝶
陶醉，任性，但不说出内心的飞
有多么重要，以后
复活的榆钱，是一个族群遗世的泪腺
她只要一伸手，人间就变了
走不出深暗的丛林，世界再大，再美好
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去打理
即使有一万零一个精灵，穿越，互怼
也无力
斩断有毒的姻亲
以后，水停止了歌唱，风口的犬齿
咬不动一片带血的文字
只有空洞的雷声，看见巴掌大的领地
甚至连一声怨气都无处释放
山鬼的坐骑，在行走
在我们身前身后，时隐时现
只有被疏散的弱水，残星，和碎石子
向我们的村口靠拢
以后，我们的孩子，才会快乐
 
那些走在山中的人
误入她精心编排的陷阱
不在场的企图，只有我和我的族亲
在一起，浅酌，低吟以后
另外一个世界，才会侧身而过
披着香草的外衣，她用鲜花浴体，美露洗面
仿佛天上的仙子，用美妙的声音呢喃
诱惑密林里的小动物，它们
被她的法力所点化，所驱使
蜂拥而至，在贫瘠的土地上，老人和孩子
可以安睡
成年男子，抱着他们的天下
和会绣花的女人
抖掉一身征尘，迎风而立
以后，暮色悄悄地打开一扇门，为我们
收起，秘而不宣的夜空
 
 
河神醒来
 
坐在岸上的河神，背负着一片干旱的大原
我看见他栗色的长发，闪电似的，低垂在天幕上，一阵
始料不及的沙尘暴，在他面前的空气中，展开
它飞翔着的黄色翅膀，又将我们仅有的粮仓
安置在大山深处的窑洞里，高声叫停危险时刻
鱼儿在水中无所顾忌的行走。我看见，河神歇在山梁上
心情好得风华绝尘，挥手之间，翻过早年的北墙
受伤的额头，长出些高低不一的沧海。而远在他乡
的桑田，在等待薅草除莠的日子，昏黯的天地间
庄稼在倾斜的山坡上等待甘霖。至于诗人，盲目的抒情
必然落空于大河，向南的窗户，野花是唯一可信的证词
不能伤害一棵站在旷野里的槐树，只让一个歌手被赋予
雷电的神力，给人间带来一场及时雨
河水的嗓子眼，音域一度变窄，那些缺水的月份
等着更大的雨如期而来，而黑金一样的
云彩，在天上聚集，在黄土高原上，庄稼在炙热中
放低身子，河神的的表情包，一时打不开
意味着什么？这片刻的一开一合之间，一个饥馑
的年代，再也无法收回它的成命，被晒干
的秋天，像一个人端坐在白云深处，流火的空气
摇晃着，要把镰刀看紧。久违的乌鸦和好看的麻雀
先后失踪，传说中的骑士，也打马去了远方
我们的祷告，有着另一层神秘的面纱
这是大雨里找不到的王法，它不在枯萎的玉米叶子
遮挡着的尘土里，也不在干硬的河床，在岩石
裸露的挤兑下，而是身处空荡的夏天，我听见
河神的黑衣在大地上动了一下，只动了一下
我们的钥匙就打开雨水的监狱，想想这暴雨倾盆
的情景吧，被我们守着的万物，如人间的孤儿
听从神的召唤，只在淋湿的地上，传颂福报
再度重生的河神啊，思乡的幽曲，开始浮荡
劳作的先民，红光满面，犹如岩石在扩张
何时才能把我们的脐带解下，与大地并存的颂歌
献给归来的大王。还有巨型的胎记，飘移不定的乐章
也会扶摇直上，或者，悄然坠落。看不见失散的牛羊
我在呼喊呵，我在高原上奔跑，天空和大地一样
洪水滔天
我们不小心，坠入一片苍茫的人间
 
 
天地大合
 
天地大合，我是否应该，是否，至少应该
成为它们之间的稻草人，把我们的庄稼和孩子
耐心照看。即使一雨难求，天也塌不下来
如果真的，天塌下来了，我会隐身在耕者中间
等待，观望，再等待，直至某个时辰，一粒种子
在大地上偶然复活，躲在塔楼里的钟声才会
不失时机地叫醒众生。这个时刻，我是否应该
把用来逃难的地图与一首颂诗抱在怀里，让它们
坦诚以待，必要的时候，再让它们结为兄弟
在玉帝的庭上，巧言令色，又相互提携，直至一块石头
忍不住内心的孤寂，而信口开河，直至草木
的灵魂，从高处飞回来，甘愿替人类吃苦，受过
直至雷电，成为安静的羊群，在一块盐碱地上
被饥饿放生，早出或晚归，是否，应该有意外的
萤光，等着我们来取。而低沉的河水，一再收缩
自己的身体，不卑不亢，最终成为上天的一小滴
眼泪，打湿南瓜地里的月亮，麦秸堆上的星辰
我们因仰望而写下的万古愁。关于天地与万物
我是否应该，用我此生来修复，减轻或加重
它们之间忙碌的危机，让它们互为彼此，疗伤，止痛
让它们眼里没有孤寒，只有乱花飞渡，时间的辞令
必须在诗人的长发上，结出硕果。直至，向北的高墙
让造物主变得理性，帮我们把善恶分开，万物回归
各自的意识，之前的误会瞬间化为乌有，直至
还没有抵达的未来，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更深的
夜，又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等待，埋伏，我是否
应该，应该提前打开袖中的锦囊，或者取出通关令牌
立刻收编那些失散的兵车，社稷，只不过大雪会把
我的行踪，寂然覆盖。整个世界，必然要呈现
一片白色，与我们预料的结局，还是有一点小小的
不值一提的偏差，纷乱的事物，在人间，与墙为伴
我只身犯险，进入它们易帜的营地，一手拿着面包
一手拿着一个好汉的铁胆，捂暖敌意，一万封家书
不多，也不少，正好是我为它们备下的一万个大野
让它们自愿归家务田，马歇南山。此刻，低垂的天空
从地平线赶来，大地隆起向上的乳房，我已是一个
多余的人，只能倾听它们的窃语，像听我自己的心跳
 
 
轩辕黄帝
 
我必须这样开头
很多年以前，这个北方大野上唯一的好汉在风中一闪而过
他豪气冲天，像一个巨型的感叹号，但又有所省略
草地上大泽密布，一条黄色的河落荒而逃
部落是他身边的羊群
等着他放生，并和他相依
 
天亮饮马，吹散一夜的寒气 
再把生门打开，漫天的凤与凰汹涌而至
它们落在他身后，在大地上
画出神秘的符咒，一些似是而非的族徽
不容争辩。就这样，他光着身子赶走了妖孽
一路向南，向西，再向东
 
仿佛丛林平坦，但从不缺少美和力
牛羊遍野，飞天在河洛中间飞来飞去
女人们抱着孩子，硕大的乳房在阳光下瓷实而任性
甜蜜的口信，递给一万只巨蝎
 
三月三日，他来到我们身边，他要见识北方大地
上天对人子的垂怜，只有谣曲，而无文字的至暗年代
我们的轩辕，他有多么孤单
仿佛一个人的战争，那些刻在石头上的暗语
那些机密，只有少数人可以辨别
 
那些稼穑的持有者，在洪水中，抱着种子
身体极度虚弱。我必须叫五谷
一个面如粉黛、让麻衣裹体的女巫来乖哄
一个让心惊胆战的舞者，陪伴
一个让父母遗弃在荒野上的一头幼狮子的嚎叫声，吓倒
一个似玉珮，将一味草药灌醉
还有一个，它必须圆润光洁，能让一个受伤的酋长，神采飞扬
点着一堆篝火。呼啸而去
 
留下黑夜一样沉重的阴影。那些不息的火焰与战马的嘶鸣纠缠不休
他要归来，这个好消息传遍四方
最大的营地载歌载舞，最小的哨所阳光明媚
因为高兴，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最好的骑手向我们跑过来
 
不敢怠慢。从他眼里，我看到一个男人的内心
有多么动荡，凶险，与无助
那些无畏的胜利者，就是无畏的终结者，这样的场面
要经历多少次
才不会胆怯
那些命运的主宰者，一些人因为侥幸而活下来
另一些人，在挥手之间坠落的悄无声息
我可否敬奉为神。除了他
 
还有那个指南车上的风后
那个从不失手的应龙
那个从不走错路，能识破天机
而怀抱苍生的牧野
还有那个仓颉，是他第一个写下了
 
至关重要的文字：三月三日，繁星如织
多么伟大的创造
我没有理由不把他赞美
现在，美妙的天籁驭风而至
我们的轩辕氏，气若长虹，像一匹天驹驰骋南北
而所向披靡。仿佛天下， 实在太小
可以唾手可得，仿佛后来的社稷
 
只是一个小小的传说
他一直热爱的人间，在这片黄色的高原上
所有的人既是俗物也是神灵，就像创世的女娲 
给我们带来烦恼与生殖
而他别无选择，在苍茫的天低下
为我们的村庄
调理河山，喂养日月
偶尔有一小会儿的空闲，还要侍奉老母
他让大河高悬在天边，里面住着另一个忙碌的自己
 
 目送着我们离开
他张开两只会飞的翅膀
带着自己的黄色衣钵，在回去的路上一步三回头
而有所伤感，有所放弃
如果我不把他歌唱，妄为人子
 
三月三日，落地生根，太多的事由他来看管
似乎天经地义
那些地上的万物，各有所安，天上的雷电听从他一个人调遣
毒草为药，猛兽可骑
那些暴禽，啣来了第一粒黍米，比邻而居
那些相互仇杀的部落，因为他的召唤一夜之间成了
不离不弃的骨肉兄弟
那些泛滥的洪水，已经退去，河南，河北，河西
牛羊遍地，树木向荣
一派祥和景象
多年的奔波，我们的黄帝有一些心力疲乏
他要回家。回到生他养他的北方大野
在高高的黄土山上，驭龙缓行
 
 
赫连勃勃
 
众神已经离开，现在，整个北方狼烟四起
当一个叫赫连勃勃的男人从黑暗中醒来
一切都变得不可预测
看见自己的父亲和乱世在一起，他毫不犹豫地对天发誓
奢延河的水不能白流
得让这个嗜血成性的天下
先安静下来
他把杏花和桃花摆在鄂尔多斯南边
让逝者生还。又在高墙以北，放飞天鹅和白鹿
让大雁不孤，向它们中的每一个
献上圣洁的哈达。并请来遍地的芳草，赞美它们
也不谦让
跟我们对冒险家的想象，毫无二致
 
他一直在那里领料着那些散漫的牛羊
给它们安魂
左手牵着大漠上的孤烟，右手拉住草地上
落日的嘶鸣
头羊顶着风暴雪一起回来
他站在白色的城墙上
像站在高阔的苍穹，威风八面
在向北的路上，已经无人可挡。他让时间吃紧。让那些
热血沸腾的父亲在沸腾过后很长一段时间，看不见
自己的父亲和儿子
 
因为欲火中烧，因为，他无法遏制
已经烧起来的火势
没有什么荣耀，可以让他拿来与之匹敌
不断膨胀的土地，因为他的僭越
而不知道如何给粮食与泥土扭打在一起的土地命名
甚至他的姓氏，也要拼接。
所以，不能一战了之。碰见一些逃难者，就以为
他们中间必然有一个
不明身份的人，在刺探人心
他一刻都不曾停下，或从异乡的小河边忽然折返
因为太过匆忙
他的内心伤痕累累，靴子已经磨得破烂不堪
风沙越来越远
战马挤在一起，望着繁星
在夜里，不停地打着响鼻
 
赫连勃勃，此刻，他已无暇与心仪的公主
悄悄相会
在五世纪的黄尘里，纵马执剑
穿过大半个黄土高原，他驭风为车，从白骨堆积的荒野
席卷而来
在高墙南北，在河流
与山川之间， 在无数个黄昏和早晨的炊烟里
他抱着黄河裸露的脖子
喃喃低语：今夜，在哪里安身？
只要和大夏在一起，草会疯长
只要在几字形秘境
无所畏惧。鄂尔多斯草原，大河岸边
一次又一次
赫连勃勃和他统领的万邦，和整个亚细亚在一起奔跑
狂欢和宁静，一如坐在漏风的朝堂
用战果去安抚他忠实的臣子
更像一个牧羊人，在众神酣睡的那一瞬间
放弃了登上天庭的云梯
而不置一词。仿佛一只鹰在天空上盘旋，鸟瞰
不慌不忙的时间
高车与大马，是他最信赖的两个随从
只要他愿意，想什么时候出发，就能
不顾一切地纵身上马
去问鼎苍茫大地：舍我其谁?
 
赫连勃勃，多么洒脱，拥有一个男人应该拥有的老练，豁达，与机敏。
他说，我要
整个天下都为他倒伏。那些干石畔
上的地椒，紫梅，沙葱，山丹丹花都在为他真心地怒放
就连那些不起眼的酸刺与沙蒿
也开始洞察
人世界的每一次天灾
是否改变了人类原来的模样
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不会停下来
向南，或向北
过多的危险，由他一个人来承担
 
 
李元昊
 
不把朔方的风沙忘记，太多的张狂
因为苦难，一直住在向北的高墙外
李元昊，他的粮仓
安放在大河的拐弯处：一片朗月，大地绽放的棕色灯盏
野狼恶号，流沙多变
十万匹骏马在戈壁滩急速跃进
向阳花在人间，和成群结队的牛羊一起
和父亲的软弱
和一个族群的散漫，毫无瓜葛
 
李元昊，打一声喷嚏能让整个天下
都开始颤栗
那些执迷不悟的人，在嚎啕大哭的深夜里面色红润的人
贫寒人家的苦孩子，他的故乡在哪里？
剑指别处：荒蛮的谷地
一条河，开始干涸，一个巨大的落日在天上，它时儿在风头上站稳，时儿向下俯冲
 
兄弟们集体失忆，把平安托梦给
那些神出鬼没的苍鹰。李元昊，家书太过单薄
只要两个汉字能重新相认
一根银针，串起来的所有礼器，肯定不会被女巫的一面之词架空
而形同虚设
整个河西，不再被锋利的兵器声吵醒
李元昊，因为他才华出众，胆量过人
而在贺兰山下立国称帝
因为暴戾，儿子不再宽宏大量
 
不再对死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密谋着
要断了他的后路
一个补天的人，李元昊，能把灾难的后院
腾出来。把人间的有化为无
像一块布遮挡住太阳的光芒，那个穿着羊皮袄
在危难时刻可以横空而出的人
月光放弃了沙棘和棉花，风声进一步收集零散的情报
 
他要亲征，李元昊，兄弟们鞍前马后
为他把全部的风险承担
每一次他都能转危为安，都能让勇士的灭顶之灾
在一夜之间翻盘
 
那些不懂得进退，还自以为是的人
因为一连串的碰壁而异想天开
那些追随他的人
指缝间堆积了太多的亡灵
向北的王者在辽与宋之间，成为
最后一个守护边墙的人
李元昊，白天分外辽阔，夜晚在女人的身体上慢慢残废
西夏人的骄横，盐味十足
而大行无疆。李元昊，他在戈壁滩上游走
如黄鹞一样强势的翅膀。搂柴。打野火。放牧
一次又一次
悄然脱离了大本营
翻身上马的党项后人啊，心如瀚海
甚至有一些主动的妥协。扶起一地桑麻
 
刀尖飞过了牧场和村庄。蚂蚁和蝗虫
被未亡人揪心的泪水，反复击打
李元昊，生离与死别，无法用一个男人的大度区别对待
那些杏花，桃花，迎春花，嚷着要回家
在河西，它们的香气，各不相让
分别生长在贺兰山下的三个地方：瓜州，沙州，肃州
 
那些回鹘的使者，矮小的身子在阴山下 
仓惶逃窜。他们不把汗血马留下
也不把长安的丝绸带走
仿佛是一头困兽，要挣脱两个阵营的羁绊，不堵住陷入绝境的风口浪尖
李元昊，那些找上门来的人
在浮沙上苟活一世的人
那些被移走的岩画，扭曲的字符，被简化的秘笈那些与民歌里的悲欢有着
必然勾连的旧梦
非但不把银州和夏州的牛羊任意驱赶
还把两个汉人，敬奉为神
 
从一个高地转移到另一个高地，李元昊始终
不会在祖父的面前撒谎
从老家的黄土地出发，他找回了自己的身世
所有的冲锋与陷阵
无时不在提醒自己，不要让汉字里隐藏着的血脉
在别人的抹黑中变得
一文不值
就像宥州的这条河，不断变化的无定河
在那里，他找到了先人的图腾，白骨和梦中人
这些很久以前的事，不提也罢
现在，他要离开
 
大道边的水红花在开放，有一些自顾不暇
李元昊，能否把一个家族从滔天的洪水中解救出来?
横山山脉南部的高地上，先人们一直在看着
他把崖畔上的野酸枣，轻轻拍打
像一个顽皮的孩子
他的一举一动，可爱而惊险
 
在天黑前离开，孤独，平静，退让
仿佛和一个众人诟病的世界告别
李元昊，带着自己的影子
不给更多的人透漏实情。他的疑虑太多，就交由时间来解答吧
他的王朝，只需要一把弯刀一次性雕刻，悬挂在雨后的贺兰山下，而不是放在我们面前
尽管如此，还是留下一些传说
让我们在长安，遇见一些沟坎还能扛起大风长啸，迈开大步赶路
如果不去翻动那些残卷
如果，不把1048年的塌陷
视为天崩地裂
我们活着，有多么冷清，多么黯淡
 
 
成吉思汗
 
就让那些仇视我们的人，把我们的亲人
当羔羊一样宰割的人，那些霸占我们牧
场的人
那些趁着我们弱小，而抢走我们马匹的
人
那些追杀我们的人
就让他们，暂且疯狂一会儿吧
长生天看着这一切。一定会让我们活下
去
给我们以呵护，以爱
 
兄弟啊，你不知道，此刻，我有多么愤
怒
多么想是一支利箭，把仇人的喉咙射穿
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多么想我是一条毒蛇，趁着天黑钻进敌
人的帐篷
咬烂他们的心脏，让他们流血而亡
不过我不能，我的母亲啊
“我们的力量，还不足以逞强
我们应该忍让，违心的忍让 ”
 
天上的雄鹰，是不会畏惧暴风与闪电
草原上的可汗
影子到过的地方，不管它有多么辽远
都值得我们用一生来拥抱
我的族人啊，我的至亲
“不要想着有人保护你，不要乞求有人
替你主持公道
只有学会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活下来 ”
 
宽阔的草原，河水清澈，我们要尽力扩
大自己的营盘
收留离乱的游牧民
抢回被别人掳走的女人
我们的孩子在毡房里嗷嗷待哺，我们的
牛羊在河边安静地饮水
每一颗小草，都按照
长生天的旨意而迎风站立
不要为此伤悲，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
的命
我们的别无选择
 
那些出卖我们的人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那些投机取巧的人，不惜以命相搏的人
要与我们结盟
他们为谁而来，带着忏悔和愧意
要和我们的大草原守在一起
拥你为成吉思汗
等待你来驱使，任由你调遣
 
铁木真，你把奶茶端到他们面前
让他们坐在你左右，再把猎物分给
那些兴高采烈的人
还把自己的宿营地，让给他们
甚至把敌人的弃婴从战场上抱回来
让自己的母亲抚养
后来，你的好兄弟跟着你在亚欧大陆上
开疆辟土
每一个都如狼似虎
听从你的号令，接受你的责罚
绝不给黄金家族丢脸
 
多么奇怪啊，不可一世的霸主
被你的威名，吓得逃之夭夭
草原上的部落，纷纷来降
那些蔑儿乞人，塔塔儿人，乃蛮人，花
刺子模人
回纥人，女真人，党项人，那些精于算
计的阿拉伯人
离开了故乡，要为你效力
你给他们委以重任
让他们在草原上愉快地奔走
你对他们说：
“我一旦得到贤士和能人
就让他们紧随我，不让他们远去 ”
 
我与你相距太远，善意的口哨声
不足以让他们策马而归
这个过于热闹的世界，没有一个人
能与你相提并论
夜幕降临时，你看着他们
在向北的路上，抱着孤烟往地球的另一
边悄悄撤退
仿佛是一个幽灵
你翻身上马，在大漠上不知疲倦
 
那些野菊花，在肯特山的大树下
在那块夯实了的泥土之上，死亡从那儿
经过时
每一片树叶
从树枝上纷纷掉下来
我不敢想象，倒在那些萨满的眼泪中你
是个什么样子
当大地一片漆暗
没有谁会把一个传奇
扔给我们。那些曾经的光芒
成活于歌者之前，那些烈日高照的午后
当我们无数次经过鄂尔多斯伊金霍洛旗
甘德利草原
那些持久的烈焰
被我们，再一次点燃
 
那些试图把我们带出记忆的沙漠
那些用旧的祷告词
每年三月三日，由那些朝拜者
亲自带来，和我们的追忆叠放在一起
成吉思汗，我们的困惑
已经无人能懂？因为一个人的宫殿
让那么多人，肃然起敬
而引发无边的感慨。正如你所言：
“ 我战败之后，再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你披荆斩棘的某一天，希望你还能
记起我这个曾经的敌人。”
 
我知道，这是你最后的忠告
那怕是只言片语
我们也会心潮澎湃，而奉若神明
你就是那个人，那个要毁掉我们的高墙，
还要我们挺直腰杆的牧羊人
我们的长调，忧伤无尽
有人感到十分惊讶，说在你醒来之前
人类还没有世界史，只有地区史
而你淡然一笑，你说：
“黑暗总要过去，阳光一定会来
长生天始终站在我们这一边 ”
 
 
 李自成
 
经受住苦难与失败  ，一个人的盛宴
在苍天与厚土之间
可以被鹞鹰的尖嘴赞美
不是一个人的大地  ，而是多个 。可以激发飞奔的驿卒
在辽阔的草原上
安抚一个或几个北地人的疲惫
 
蓝色的月光 ，为谁忙碌
它照在向北的高墙上，如同一个预言落在广袤的群山间，可以守着
一个朝代的暗伤
看不见落难的王，他心急如焚
走失多年的豪迈，仿佛
一只火中的大鸟，在飞 ，在唱。 他的长发和北风搅在一起
 
啸傲天下。有多么夸张，他帅气的胳腮胡子
在黄风中飞扬，简直就是一面
招降纳叛的大氅
隔夜的粮草，闪着泪光
任由他在雪原上叱风纵马
那些即将倒下的大树，等着被一个只在自己人面前说谎的人拦腰抱住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什么样的叫嚣
让他豁然明白土地的重要
风沙一样厚实的鼻音，发出感叹：
“只有揭杆而起 ，才知道天下是人家的
只有重返陕北，才知道天空那么低，而江湖那么远”
 
此刻，我们听见那个叫闯王的男人
在明末的墙头上 
大声喧哗
整个过程都是一个迷
而且不厌其烦地替别人受过
他的名字被另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涂改得乌七八糟
忍不住将写诗的桌子擂响
我要为他鼓掌
 为他找回语焉不详的成长。找回
 
尘埋的真相  。我不在乎激烈的号角，在某一天挽回早已就木的败局
一个带病的中年人
满嘴的陕北方言，在向西的路上
丢盔弃甲
活像一匹老马   眼里含着一些只有盗火者才能拥有的哀伤与惊诧
 
而且，这匹马累了，它一定会在睡眠中认出一个叫米脂的县城
如果认真听 ，还能听出某些词 
在明朝发着浑浊的卷舌音
或者在长安的大街上他心乱如麻 。放弃永昌
 
而一人孤苦地活着。一个远走他乡的人
不值得我们怀念？他是苦难的兄长和幸福的姐妹
为了一碗水，救活一个村庄
为了一件瓷器能在渭水边的高台上大放异彩
为了让一条河，能在黄色的腰带上
不舍昼夜的流淌，他毅然在民歌的掩护下退避三舍，一直退至水草肥美的地方
住下来，就不想再走了
牧羊，喂马
 
夜色如钩。他弹起心爱的三弦琴
把内心的忧愁，唱给众生来听
仿佛是天意如此，他带着满天的繁星
在如水的月光下，与故乡的百叶草一起
荡气回肠
仿佛是美人的芬芳 ，把天堂熏得微醉
 
他的江山错失于鲁莽
大明不明，大顺不顺
大西不过是一滩烂泥。那些干石山上的受苦人
为了一句不纳粮
而要搭上身家性命
那些秋毫无犯的边民，有多大的委屈死在马儿远去的黄昏
他要大声质问：
“什么样的躯体，是我跑马的草场
 什么样的女儿哟 ，为我独守空房
 什么样的高山上，可以安顿我孤独的灵魂”
 
这样的嘶喊，毫无大用
我们的史书向来是一言不发，许多人和事不断被后人篡改
其实，他已经尽力了
累倒在向北的路上，为了势单力薄的高墙
他要给亲人招魂
为黑夜里赶路的难民掌灯
为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寻找最后
一块干净的墓碑
未曾谋面的一支妙笔，可以在刺眼的阳光下
将他那张酷似
黄土高原的脸，细心描画
他站在高山之巅上，再一次
对天长啸：
“什么样的歌，是坚不可摧的长枪
什么样的季节 ，有回家的消息
什么样的大风 ，可以载着我的悲愁
什么样的鹰 ，能搏击长空 ”
 
这个冬天，这样的发问来的太迟
我要带他回家
外面的山再高，也不能 安放他奔波劳累的一生
他的后人已经被杂粮喂大
知冷知暖的陕北 ，备好了新年的米酒
诗人，已经把炉火生旺
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把这个喜忧参半的人间
暗自珍重
 
202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