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隐秘的力量（组诗）

◎草木有情
 
我承认生的美好，堪比初春的油菜花
虽然有时它短暂，或者残缺
像落水的花瓣，花瓣击碎的月影
我承认我们的意志，有的时候
薄得如花丛下的枯草
试图为红颜搏命
 
我承认，草木也有口干舌燥之时
犹见深秋的枫林，一夜间潸然泪下
手足无措的红叶，慌不择路
以血流成河的壮举
将脚下冰冷的溪流掩埋
 
我承认人非草木，万物生生灭灭
我只怕我们像草木消亡之后
深埋的根须，再也无法忆起生的美好
所以我默认花草凋零，风寒月破
每当心有余悸，我会宽恕生活的干渴
尝试一咕噜饮尽，一大杯冷冰冰的水
让它凉至心底，并借此与生活和解
 
我承认，花有大爱，草有大悲
冰冷的水有死亡的余温
（2018）
 
◎第一人称及感官
 
听我说，我就是我，不可复制和转述
我说的风月，是清风和冷月
比你肌肤和肉体感受到的，要冷得多
我说的江湖，是你经过和见过的江湖
比你眼眶中忍不住的两汪热泪，要深得多
我说的黑，是真黑
比你寒夜熬到黎明的眼圈，要黑得多
而我说的魂，是一种精神
你看不到，在风月、江湖和黑之间
是一种存在
（2018）
 
◎湖湘寄语
 
出没江湖，寄居在芙蓉国
我总要跟人讲
我不是，九头鸟
是赤壁人
赤壁的赤
赤壁的壁
 
心中，一定有一团火
背后，一定是陡峭的悬崖
身体内，一定有几条江
长江，汨罗江，橘子洲头…
 
江上，一定有船
在浪尖击水，望岸
就像翼江亭
荡在，峭壁后面的风口上
 
一定，有一支滴血的箭
风一样，从左胸穿过
飞出了三国
（2018）
 
◎我相信隐秘的力量
 
那些南迁北移的候鸟，执着而坚定地出发
有的终生只为寻找温暖，有的只为躲避灾难
也有的不过为了一片水草，荒漠上的败枝
寒潮冲刷过的礁石，或是积雪封存的湿地
它们敢于穿越沙尘、海浪和冰雪
还有谁像它们，视迷途为征程
历尽千辛万苦，去品尝远方的味道
我相信，就算它们声嘶力竭
被风折断了翅膀，无力回天
也深知应怎样，守望春的方向
 
那些成群结队的蚂蚁，终生寻寻觅觅
有的搬起石头打天，有的较劲顽强
扛着比自己大几倍的树叶回巢
把一个冬天当成一生来活
阴暗中摸索，冷风里前赴后继
还有谁像它们，视险途为生涯
让枯燥的劳作，变成周而复始的愉悦
我相信，就算一生孤寂地爬行
在漆黑黑的路上，它们的心中
照样有通灵透骨的光亮
 
天上有飞鸟，地上有蚂蚁
人间有风雨。如果不是这样
万物靠什么灌溉，那千疮百孔的心田
天地之间一定有隐秘的力量，或者
死而无憾的思想
我不相信坦途、命运和鬼
但我相信灵魂。万物皆有。
（2018）
 
◎到工厂去
 
与其在办公室发呆，不如到工厂去走一走。
到工厂去，去看看堆料场的铁锈
看一看日晒雨淋后
等待发芽重生的锰钢
看一看炼钢炉前的司炉工
油画一样的脸
 
到工厂去，去摸摸机床的油泵
拧一拧疲惫的螺栓
在歌唱之前，每一台机床都要热身
练一练嗓门，劳作过后
每一颗螺栓都会松一下紧绷的肉身
到工厂去，蹲下来
闻闻铁皮厂房的四周
那些移植的灌木已不再青涩
也不是山中的模样
到工厂去，去听压力机沉闷的回响
听一听，摇臂钻床的申诉
龙门铣床的哀鸣
那把冰冷的铣刀
曾经误食过年轻技工的指头
到工厂去，去感受一下安全帽
帆布手套，劳损的腰
试一试，在天车扶梯上爬上爬下
在像血管一样密布的
风水电气管路中穿针引线
躺在发动机的下面接接地气
到工厂去，去探探那些新入职的大学生
看一看下班后，他们在篮球场上的奔跑
就像三十年前的我一样
 
每隔一段，我都要到工厂去走走
想想师傅所说的话
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
照照镜子，出出汗
回过头来，再洗个热水澡
（2018）
 
◎世间有许多尖锐的东西
 
一句刺人的话如一把冰冷的刀
它划过滚热的豆腐，没有血流的痕迹
而墨汁枯竭的笔，在戳穿苍白之后
留下了污点和破绽
 
这个道理就好比一条蠕动的虫
它已经把苹果的心掏空
依然让人看到，红彤彤的诱惑
而男人的肋骨，只品尝了一口苹果
就被上帝流放，到世间受苦
 
世间之苦，有点像苦瓜，披着绿色外衣
它容易嚼碎，吞咽和吸收
剥开瘤皱的肉身，得以看见血丝
在取出种籽之后，得以尝到淡淡的甜
而断肠草总是将它的毒种，深藏于
诱人的黄色花瓣下，就算折断花枝
还是拔不起它的根
 
除了植物的根须，世间有许多尖锐的东西
虫的尖锐在于，虫如刀一样的扎在植物心里
刀的尖锐在于，刀如虫一样的握在人的手里
人的尖锐在于，多了七情和六欲
情的尖锐在于，痴情
欲的尖锐在于，无欲
（2018）
 
◎只需要一点点
 
让潮汐来得晚一点，波光再舒缓一点点
那一轮劳碌的红日早已干渴，却为何迟迟地不肯离去
就让她在海边饮水，歇一歇脚，笑看最后的霞光
让风吹得轻柔一点，再稍微低一点点
那些殉情的蝴蝶正成双成对，翩翩起舞
她们还没来得及，在树叶上落稳脚跟
让洒水车开得慢一点，再靠右边一点点
那个穿黄马甲的花匠刚刚穿过隔离带，入冬前他要去
给树木添加衣服，让他先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往电梯里面挪一挪，再挤出一点点空间
那个快递小哥正气嘘嘘地赶来，举着一大堆包裹
就让他从容一点，好让他腰间的盒饭多留一点温热
把走廊上的灯光打开，关门的时候，轻一点点
那个中年男人还蹲在墙角，不知所措的抽泣
拜托他急诊室里的妻子，再多攒一点力气，把痛喊出来
让新生儿的啼哭快一点传到走廊，再明亮一点
不要转身，也不要回头，步子坚定一些
稳一点，腰杆再挺直一点点，让母亲远送的目光
渐渐模糊，让她揪着的心放下来
（2018）
 
◎爱将藏身何处
 
拂过掌心手背。像秀发一样丝滑，月光一样柔和
溶于泪水之中。晶莹剔透，泛出苦咸，但仍有温度
挂在墙上。端正而又醒目，掸去灰尘，犹存微笑和目光
刻进碑文。立于山水之间，听得见隔世的呼唤
埋入泥土。与鸟虫相伴，与花草同眠
藏在字里行间。像一首简单的诗，欲哭无泪的吟唱
（2018）
 
◎冬天写诗
 
要守候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得足够去掩埋
那些陈年的污浊，去填满所有的沟壑和裂痕
好让人世间，看上去白白净净，坦坦荡荡
像捧起圣水一样的深情，将雪的羽毛、身体和骨骼
小心翼翼地拿捏，要找到芭比娃娃的眼睛
喜剧小丑的鼻梁，捏出一个雪人无忧无虑的童年
要准备一大盆木炭，一些噼噼啪啪的干柴
让那些冻红的脸庞，像火一样点燃
要用春天一样明媚的词句，像那个烤火的雪人
为了温暖，而不惜慢慢地融化自己
（2018）
 
◎在世界眼中，我们是什么
 
在大海眼中，我们是漂浮物或沉鱼，是岸的端倪
在深山眼中，我们是奔跑的溪流，或滚落的石头
 
在蓝天眼中，我们是露水或尘埃，是一小阵凉风
在大地眼中，我们是种籽和落叶，是再生的肥料
 
在植物眼中，我们是短命的草本，为情所困
在动物眼中，我们是另一类动物，为食而生
 
在上帝眼中，我们仍是罪人，必须虔诚地忏悔
在医生眼中，我们只是患者，要看处方的疗效
 
在制度眼中，我们仍是困兽，回答丛林法则的含义
在生活眼中，我们只是鸡毛蒜皮，宠物手上的玩伴
 
在政府眼中，我们是流浪者，或公民
在庶民百姓眼中，我们是诗歌的囚徒
在父母眼中，我们是最心仪的苹果
在儿女眼中，我们是老去的苹果树
在悲与喜的眼中，我们是镜中和台上的悲喜
在我们的眼中，是空空的世界，也是我和你
在我和你的眼中，唯有爱值得流露
也只有爱，无法遗忘
（2018）
 
◎莫拿向日葵比雏菊
 
雏菊与向日葵的形态相似，体格却不太一样
雏菊长得小巧，高的不过十厘米，开起花来参差不齐
像幼儿园的高低班混在一起，玩得随心所欲
向日葵发育迅速且均衡，齐刷刷整装列队
长得快而高的，好似在跟篮球明星比赛
雏菊与向日葵的花也相似，都像太阳一样
散着光芒，莲花形的手瓣衬托着圆圆的心
只不过雏菊是白花瓣衬着黄蕊，笑得清秀
向日葵则是黄花瓣衬着紫蕊，开得奔放
 
小时候，我喜欢向日葵，还为她作了画
年轻时我急于成长，像向日葵一样爱热闹
赶在夏天开花，围着太阳打转
现在我更喜欢眼前的雏菊，她耐得住寒凉
也用不着挑地方，无论是公路旁，田野间
或山坡上，农夫的院子里，在春天来时
开得高一簇低一簇的，就像天上飞过天使
漫不经心，洒向俗世的花朵一样
（2018）
 
◎沉香之歌
 
有必要歌颂一下沉香。它似木非木，生于木且葬于木
像个忠烈，虽枯木之容，却有磐石之坚
可以把它当成木头，但至少也是木头中的另类
它让朽木变得可雕 ，让枯木能够收藏春天
 
沉香之所以沉，在于它的沉静内敛
可融入水，却不浮于水。要融则散香，要沉则入底
沉香之所以香，在于它的沉默坚守
它不会道出自身的苦，懂得如何驱走体内的痛
沉香有一身正气，为流芳百世，它要独善其身地
修炼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沉香是一朵花，香在木头的心部
沉香是一滴血，沉在木头的伤口
其实，沉香就是木头的骨和髓
 
我喜欢沉香，因为它活得壮烈，死得其所
且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水沉香
透着一股灵性，沉着一种悲悯，香出一份佛心
有必要像沉香一样沉入木头心里，浴火中重生四季之气息
有必要像沉香替代那些伤透的木头，有气节地活下去
（2018）
◎我对波兰知之甚少
 
只去了一趟华沙，停留了两天。我对波兰知之甚少
 
不清楚波兰有多少天主教徒，只知道哥白尼是个神父
尼古拉•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写了天体运行论
他留下了墓志铭：“我只求那位在十字架木头上的，
你所给那强盗的，恳求你我也有份”。
 
不清楚波兰有多少音乐家，只知道弗里德里克•肖邦
圆舞曲，诙谐曲和华沙起义。他说--爱祖国高于一切
可三十九岁时他便客死他乡，姐姐路德维卡
将他的心脏带回祖国，葬在华沙的圣十字教堂
 
不清楚波兰有多少科学家，只知道居里夫人
发现了放射性的镭和钋。她用同位素治疗癌症
玛丽•居里生在华沙，逝于白血病，在巴黎梭镇
她的墓穴上洒满了波兰的泥土
 
不清楚波兰有多少犹太人，只知道奥斯维辛集中营
那里曾是死亡工厂，用人皮做灯笼，头发做褥垫
脂肪做肥皂，有密布的电网，毒气室，焚尸房
闷罐火车拖去了一百八十万的犹太亡魂
 
也不清楚华沙有多少上百年的建筑，只知道华尔和莎娃
最终冲破了阻碍结为夫妻，华沙曾两次被夷为平地
二战之后，波兰人按原样重建了华沙老城
在华沙的街头，如今依然可见弹手风琴的小孩和老人
他们在乞讨中歌唱。以前有一位德国哲学家叫：
西奥多•阿多诺，他郑重其事地说过--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而诗人保罗•策兰，在奥斯维辛之后
用德语写下了《死亡赋格》
（2019）
 
◎断念
 
餐食就在她的饭盆之中。对此，她不屑一顾
她以为别人过得比她好，吃得比她香
早餐，我简单的下了一碗面，外加一个煮鸡蛋
我吃鸡蛋时，她盯着我吃剩的蛋黄
中午，我简单的下了一碗粉，外加两根卤排骨
我啃排骨时，她盯着我啃过的骨头
最近她的肠胃不好，我只能喂她狗粮
傍晚，我还在琢磨吃什么
却看见她埋着头，忍气吞声地吃着狗粮
谁都有饥饿的时候，生存的压力迫使她
接受自己的三餐
接受自己与众不同
（2019）
 
◎如果我可以死两回
 
如果我可以死两回：
第一回，我会到天上和地下走一遭
去寻访一下先烈、前辈，我逝去的亲人
感受感受，他们曾经历的风雨
把他们走过的黑暗再走一遍
当然最重要的，是感谢他们带我来过人间
第二回，我依然会坚定地选择人间
回过头来，去看一看我爱过的事物、人和美
到那时，他们很可能已经认不出我了, 但我
还是要当面祝他们幸福, 如果他们也有时悲伤
我会给他们读一首诗，就像这首一样
（2019）
 
◎言多必失
 
你看前世的蝉，在地底下沉寂多年
可以是卵，是虫，可以植物的汁液为食
一朝脱壳生翅，便唤来夏天的聒噪
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嚷叫生命之短
说痛，痛不会因此减轻
说爱，爱也不会因此长留
一旦说出来，就少了心存的敬畏
失去咀嚼的味道，甚至像蝉翼一样轻薄
所以蝉，也曾试过将羽翼藏在蛹中
所以我把痛咽下去，将爱带入泥土
（2019）
 
◎跟天气有关
 
花的情绪跟天气有关，阳光普照时
花开得炫目，招蜂引蝶，吐出恋爱的气息
草的尊严跟天气有关，风雨交加时
草会俯下身段，背向上苍，暗自泪流
人的状态也像花草，跟天气息息相关
夏天，我们就好似已然畅快淋漓地活过一场
而冬天，我们却念想再活一场也离不开温暖
看看那些在生活的暗道中，匍匐前行的人
像蚂蚁一样关心天气，他们带着口罩和雨伞
常常阴着脸，无精打采地坐在地铁车厢内
每当返回地面，迎来第一缕阳光
一下子就豁然开朗
（2019）
 
◎真性情
 
我曾经想过，做个流浪的诗人
背一堆诗稿，抱一把吉他，但是我不乞讨
山中取食，水边弹唱，该向世界告别时
我会把诗稿当作纸钱，统统烧掉；
我也曾想过，做个隐居的诗人
在山坡上种花，茅屋内点灯，但是我不厌世
每日吟诗作画，歌求盛世和平，想念亲人时
我会抬头望天，给散落的星座朗诵几句诗文；
我甚至试过，做个生活中的诗人
拿五谷杂粮当文字，细嚼慢咽，但是我不贪婪
生活喂养我欣喜，也教我治愈伤痛
我视枯叶残根为天然药方，须用文火慢慢煎熬；
年过半百后我决意，做个骨子里的诗人
我的肋骨就是一把把刀，用来刮骨疗伤正好！
（2019）
 
◎雨后春天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空气潮湿而凝重
像一层薄雾罩着清晨的东七路，有的人
像我，因为憋在身体内隔夜的痛感，如春笋
破土般的醒来，有的人则是为了生计
早早地掀开了命中的卷闸门，像超市门前
弓着背，擦拭玻璃橱窗的中年妇女
超市里飘出久石让的《天空之城》
它给朦胧的天空增添了一份亮色
在泉塘小学附近的米粉店，我对面坐着
一老一幼，爷爷七十出头，女孩也就八九岁
用完早餐起身，爷爷嘱咐孙女别忘了雨伞
女孩低声说：爷爷的鞋带松了。接着她俯下身
像在花丛中采花那样，小心翼翼地帮爷爷系了
一个松松的蝴蝶扣，回头露出了笨拙的笑容
这一幕就发生在雨后春天的早晨
它让我感到关节的胀痛，忽然好了很多
（2019）
 
◎母亲与诗
 
老友的自在群编了一本诗集，其中
收录了我的几首拙诗，没有公开发表过
在赤壁和株洲的家中，我各放了一本
每次回家或是接母亲来住，我注意到她
总是时不时地捧起那本诗集，仔细地翻阅
好像要在诗中找寻什么
 
记得母亲学过裁缝，站过百货门店
除了供儿女衣食，用粗茶淡饭将我们养大
她未曾习过写诗，未享受过诗意般的生活
应该是不懂现代诗，也不会要求我在诗中
歌颂她什么，或许她只是殚精竭虑
想了解一下儿子的心思
 
这一点让我很不安，因为父亲当过兵
他离世前的建军节，我写过一首诗叫：
退伍老兵。那一年的年底，他真的就老了
离我而去，这事像石头一样压着我
所以至今，我一直不敢提笔为母亲写诗
尽管我生命中的诗意，也是从她的腹中而来
 
我还知道她怕添麻烦，从不愿向别人提及
儿子在公司的高管身份，但是她会跟人讲：
我儿子的诗写得不错。我想她年轻时一定
受过很多磨难，也曾有过少女般的诗心
或许在她的心中，我永远只是一介书生
然而在我的心中，母亲才是一首
我永远无法写出的好诗
（2019）
 
◎塞戈维亚所见
 
从迪士尼漫画模样的阿尔卡萨城堡回来，沿着
石板路下山，古朴的街道和路灯给人祥和之感
我放慢脚步，停在一家纪念品商店的橱窗前
身旁低矮的折叠椅上，端坐着一位长者
七十来岁，看上去很绅士，精气神十足
他带着白色丝葛礼帽，穿双排扣老式西服
棕色的平头皮鞋擦得油光泛亮，右腿外侧平放着
椭圆的不锈钢餐盘，里面有数枚硬币，两张小额的
纸币随风抖动，而他一直沉在风中，埋头阅读
对路过的行人无动于衷，恍若隔世的戏剧人物
见状我顿生敬畏，随即拿出五欧元放入盘内
他并未因此起身，只是摘下礼帽，压低在胸前
微微弓背，点头致谢，这时我才一眼瞥见
他左手合拢的书籍封面，是新版的《悲惨世界》
我遂用英文向他道了声珍重，仿佛此时此刻
他就是先知和思想家，而我依旧是那个四处奔忙
满世界乞讨生活的匆匆过客
（2019）
 
◎里约里约
 
穷人有穷人的信仰，富人有富人的生活。
在罗西尼亚，穷人住在陡峭崎岖的山上
他们贩毒、卖淫，坐在臭水沟旁聊天晒太阳
在尘土飞扬的山洼地上踢球，扭屁股
用各种颜料涂鸦如积木堆垒的密不透风的土房
他们相信--只要挣扎就能活着，像足球是圆的
滚动着向前，还可以五颜六色。
在瓜纳巴纳湾，富人住在波光粼粼的海边
整装待发的帆船停在各自专有的海域
他们喝最香浓的咖啡，抽最名贵的雪茄
躺在银色沙滩上，同身材惹火的模特谈情说爱
他们坐直升机，玩滑翔伞，带着保镖出门
他们怀疑足球是圆的，更担心穷人
会抢占他们富有的生活。
上帝是否公平？我不得而知
你看那个展开双臂的救世基督
就站在科科瓦多山顶，常年低头不语…
至少太阳是公平的，它照着穷人富人黝黑的皮肤
海风是公平的，它吹着尘土、白帆，山上和海边
科帕卡巴纳的椰子树是公平的，它像被海风吹翻的
太阳伞，既为富人遮阳，也留穷人过夜
大西洋蓝色餐盘中的糖面包山是公平的
穷人尝不到它的甜，富人也啃它不动
酒吧里传出来的呼喊也是公平的
他们在为自己的球队加油：里约里约
就像喊着--穷人富人，又像是桑巴舞的鼓点
时弱时强的敲打着……
（2019）
 
◎说说权利
 
当城市喧嚣，强颜欢笑，我有沉默的权利
当乡村寂寥，山水静默，我有呼喊的权利
当雾霾如风暴来袭，我有带上口罩的权利
当聚光灯让人眩晕，我有架上墨镜的权利
当权贵的鞭子抽来，我有痛和躲闪的权利
当仇恨的刀刃拔出，我有擦干血渍的权利
当流浪狗冻死在十字街口，我有悲伤和哭泣的权利
当新闻变成了天气预报，我有调频道换画面的权利
当生活给我狠狠的一巴掌，我有选择爱和恨的权利
当尘世被物欲的洪流搅碎，我会保留怜悯她的权利
（2019）
 
◎和工人师傅聊起诗歌，答非所问
 
问题之一：诗歌究竟是什么？我也常有同样的困惑
只知道诗歌不是锤子，诗人说，它比锤子更有力量
总有人借它敲打世界，诗歌也不是钳子，它握持的
往往是炽热滚烫之词，有时候它会夹出或扯断那些
铜线般粗细的铁石心肠，甚至有人用它拔出了钉刺
虽说诗歌不是什么电工刀，我们却常用它一层层地
剥开那些绝缘的外衣，虽说诗歌也不是什么试电笔
但当脑筋断路或短路的时候，我们靠它找到电和光
 
问题之二：写诗到底能够解决什么？实实在在的讲
写诗也是需要传承的手艺，就像我们在木头上雕花
从石头的身体里取出菩萨，就像我们做电工和钳工
好比每个人就是一台运转机器，它会磨损也会死机
或多或少，每个人都要被物质生活修理，但说到底
写诗还不堪称为谋生的工具，它解决不了房租水电
在这个物欲时代，我期望它能带给尘世自由的灵魂
也曾有国外研究者说，灵魂这种素粒子，只不过是
仅二十一克的虚拟物质，它摸不着，比空气还要轻
（2019）
 
◎背大提琴的女孩扎着马尾辫
 
她应该是中学生，穿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
背后斜挎的大提琴，在她的肩角，伸出了一大截
她应该是刚刚放学，接着要去上琴课
她的左手兜提着书包，右手拿着一个菠萝包
她一定很幸福，满脸笑容，目光清澈如水
我看着她向公交车站走去，步点如弓杆优雅地
敲拉着大地的琴弦，她的马尾辫就在琴背上
扫来荡去，恰似弹奏青春舞曲，欢快又明亮
我就像老父亲，目送着她匆匆地登上公交车
她留下了大片的阳光，还照着下午的公交车站
（2019）
 
◎从一种病毒说起
 
我从来就没有嫌弃过我们所寄生的世界
它看上去很花哨，却隐藏了许多脏毒
放大来看，有些东西花哨得像冠状病毒的花冠
而有的脏污，用肉眼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它们会像病毒，悄悄地污染我们的身心和环境
甚至通过呼吸和接触传染，像冠状病毒肺炎
 
所以我从来就不敢相信，野生动物能怀揣报复之念
但是有时候，人的欲望却能膨胀到猎杀无辜生灵
我也难以相信，飞沫和谎言会变成杀人武器
所以我并没有穿防护服，也没有戴护目镜
我们日常所用的洗液，洗掉的只能是表面上的脏污
收入我们眼里的，也不会永远是忧伤和泪水
我们的心灵，包括人性、善恶、生死以及心中的痛
往往要经历多次磨难、坎坷，方能洗得干干净净
 
无奈世界有其狰狞面目，物种有它的生存需要
我从不认为一种病毒就可以摧毁人的意志
我也从不认为一场疫情就能阻挡人类前进的步伐
自古就是如此，1840年鸦片战争
我们的国门曾被炮火打开，2020年开年
武汉为一场疫情封城
而今天，我听到最提气的词就是：众志成城。
（2020）
 
◎我的疑似症状
 
近半个月，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肆虐蔓延
从湖北省城武汉扩散到周边市县，到31个省
社区里、街面上、电视画面中闪现的
满是头戴口罩的人，分不清谁是患者谁带病毒
我只能呆在家中闭门隔离，每日勤洗手勤量体温
参照传媒之解读，我已经全面检视了
自身的疑似症状--
 
我的确有过头痛的夜晚，至凌晨仍无法入睡
那夜夜攀升的确诊病例以及死亡数字让我头痛
谎言、谣言让我头痛，疫苗进程和物资保障让我头痛
某些人的无知和一些人的无为，更让我捶胸顿足
 
我也有过头脑发热的白天，就像白日做梦无端地
冒出各种想法：曾幻想给所有ICU的医护人员
送一条无形的抗菌毛巾，送一杯饮不尽喝着甘甜的热茶
想给武汉编织一个巨型的口罩，为每一个疫区每一个
发热门诊装备隐形的防护滤网，我甚至梦见
一夜之间，所有的冠状病毒都飞离了人间
 
而每当静坐独处之时，我还是会感到胸闷乏力
呼吸跟不上来，就像湖北一带冬春时分的阴雨
有一阵没一阵的，好似乌云持续地压在胸口
让人想咳却怎么也咳不出来，我知道
这并不是什么肺炎，从接触史和症状来看
我只是一个在异乡漂泊了三十多年的湖北籍心痛患者
（2020）
 
◎问然也：酒有何用
 
遵从医嘱，我戒酒已一年有余
书房里尚余好酒若干，整理整理打个包
于庚子年前，寄给了湖北老家的诗人兄弟然也
那时候我们尚不知，武汉正在闹冠状病毒肺炎
想一想，他是高三年级语文老师，常值夜班
寒冬腊月，有酒便经得起煎熬
再者，他身边写诗的朋友很多，三两聚会
饮茶品酒，聊起诗歌，终会生活一些自在一点
如今元月已过，开工开学在即
也不知送他的酒喝完了没有，写诗的人是否安好
武汉还在封城，病毒肺炎的确诊数还在爬升
电视上总讲，酒精可以杀死新型冠状病毒
可是大敌当前，面对一群看不见的疯狂细菌
诗人何为？酒有何用？
（2020）
 
◎我用活着来替代形容和比喻
 
作为一个写诗粗糙的工科生，我总习惯
套用一些公式化的形容和比喻，譬如：
用钢筋水泥来形容繁华世界 ，用锈和灰
来比喻它的残酷。有时，我也用到植物--
用花的绽放，来形容眼前的美好
用草的枯荣，来比喻过往的幸福
偶尔求变，还会用到动物—
用蝼蚁，形容卑微和渺小
用凤凰涅槃，比喻重生
--如此这般，似乎是中了病毒的冠刺，就像
我们所在的世界，要用好坏形容世道人心
用苍生形容生，用认命形容命，甚至
不惜用稻草，来比喻救命的抓手
而事实上，这样形容和比喻非常地普遍
我也只好学习接受，只能用活着
来替代这样的形容和比喻
（2020）
 
◎易碎品一定要放在高处
 
有黑暗的地方一定有悲
有水的地方一定有美
有爱的地方一定有伤痕
切记！这类易碎品一定要放在高处--
黑暗中的呜咽，不可以触碰
水中的月亮，没有必要触碰
爱的决绝和不甘，要举过头顶，免得他人触碰
 
◎我和口罩的安身之处
 
复工复产快三个月了。为填饱肚子，我几乎
每天只出三次门，每次都有口罩相伴随行
打完早餐回来，我将口罩挂在推窗的把手上
窗外的雨声，它最先听到
迟来的阳光，它最先看到
起风的时候，它的腰身最先摇摆起来
午后，我常常会看一会儿书，然后小睡一阵
书桌上，我会铺一张干净的纸巾，让口罩平躺
紧挨着水杯，和一堆诗集相伴整个下午
夜深人静了，我会将它移至床头灯下
那里光线柔和，温度适宜
如果它想做梦，我愿它的梦也是淡蓝的
再过上两三天，它的身体就该变旧，起皱
最后放入垃圾桶之前，我还要小心翼翼地
拿纸巾将它包裹，这个过程就像入殓师
要用最后的白布，轻轻地盖住逝去的容颜
（2020）
 
◎原来的样子
 
根本就没有什么永恒，只不过是
时间的刻度从秒计到分，从分计到时，到天
再计到春夏秋冬。不要问我大疫过后
能改变什么，春天依旧如期而至
如果时间允许，我想夏天回一趟湖北老家
理一理父亲坟头的草，看看亲人和老友
劫难之后，如何从容地戴着口罩微笑
如果允许摘下口罩，便可以开怀畅饮
我要邀上他们，去古镇羊楼洞转转
谈谈诗，喝喝茶，放一段音乐
如果听到的是《梁祝》，眼前还是会
浮现两只蝴蝶，从坟头结伴起舞的样子
谈起诗歌，应该是原来的样子--剑男是卢雄飞
然也是龚卫民，黄斌是黄斌……到那时
即使烈日炎炎，我还是会心存悲凉和荒芜
出门的时候，也要像剑男一样
在客厅留一盏夜灯等自己回，无论多晚
（2020）
 
◎残酷论
 
残酷的，不是监护仪上的数字
不是手术刀，在喉咙上切开的口子
不是除颤器电击时，发出高能的瞬时脉冲
也不是ECOMO人工膜肺的数量，或价值
……
是一位老人走前所说：我已经爱够了
把它留给需要它的年轻人吧
（2020）
 
◎论冒险
 
今春，我做了两件很冒险的事情：
一件是在连绵的雨天，接到电话
我匆匆拿起雨伞，出门去取快递
赶到小区门岗，才发现没戴口罩；
另一件是在春末，见到阳光连绵
心生欢喜，忽然想起要下楼走走
到了楼下碰见一位戴口罩的熟人
情急之下，我用右手捂住了嘴巴
赶紧往回撤。忘戴口罩，真险啊
（2020）
 
◎在工厂，我只是众多机器中的一款
 
机器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
一块生铁要活下来，需要烧红和锻打
经过车铣刨磨，组装拼焊之后
变成机械的肉体，行走的躯壳
一条焊缝，要在烟熏火燎中
变成骨肉相连的疤痕
 
机器一旦插上电，加满油，便如闹钟
一键启动，然后投入白加黑的连轴转
这其实也是工厂人的运转常态
在工厂，人和机器一样，形形色色
有像油泵一样血脉喷张的
有像齿轮一样咬紧牙关的
有叫苦喊累的，也有负重前行的
有趴窝的，卡壳的；流汗的，滴血的
也有擦去油污，笑一笑，重新启动的
 
与机器打交道三十多年，我见过
工具钢一样坚硬的骨头，碰到过
润滑脂一样腻滑的碰撞，有些境遇甚至
比塑料罐中的冷却液，更憋气，更阴冷
无论如何，我还是像机器一样的挺了过来
在工厂，我根本算不上厉害角色
只不过是众多机器中的一款
装上刀盘，我会像掘进机一样穿山打洞
给油加压，我会像泵送系统一样翻江倒海
输入GPS，我会感知光的方向，摸黑打通隧道
既然是机器，就躲不过疲劳、失效和磨损
闲下来还会生锈，到最后变成一堆废铁回炉
 
如果将整个世界比作一台大的机器 ，那我
只能是小小的螺栓，或无关紧要的垫片
铁屑、锈斑或别的什么。有一点我很明白
就算没有谁，这个世界依然照常运转
不知怎的，每当想到这些，我不仅没有悲伤
反而觉得心安，并且释然
（2020）
 
◎感慨ABC
 
比如理想，每个人都有过，就像眼前
这钢构厂房的喷漆皮囊，防锈且亮眼
日晒雨淋终将褪色，需要一遍一遍地刷新
谁也无法阻止其剥落，让它一直红下去
但是总得要有人，穷追不舍地呵护
比如现实，每个人都受过生活的宰割
就像这气割枪下的硬铁板，默默地等着
烘烤、烧熔，被分割成不同的块状
到头来，谁也逃不过遍体鳞伤的命运
再比如我，既无力粉饰成抢眼的色块
也不甘心傻等，熬成冷冰冰的一块铁板
 
所以每次选C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庆幸--
还好！没有过于理想化地切分这个世界
也没有就此变得，买肉搭骨头的现实一些
熬了大半辈子，依然像乙炔的火苗
燃得战战兢兢
或许问题就出在，非A即B的选择
可真要面对铁板一块，矛盾的不是选什么
而是大部分时候，大部分人都没得选
（2020）
 
◎橘子洲头看雕像有感
 
雕像之所以站得住，立得稳
那是因为成形之前，他经受住了
一遍又一遍的刀刻
雕像之所以经得起雨打风吹
那是因为他里里外外，材质坚硬
其内心和外表是一样的干净
--这也是我仰望雕像时
将手心贴在胸口的缘由所在
（2020）
 
◎副歌，或者RIFF
 
已经有很多年了。我只是在埋头
听歌的时候，身体会不由自主地
跟着节奏摇摆，人得以迅速兴奋起来
只有沉迷于读诗的时候，我才会摇头晃脑
发声铿锵，纷扰之心得以平复和安定
唯有从目光里读到了亲人的欢乐，我才能
感受到，实实在在的欢乐
或许还要很多年，状态难以改变
只因听出了曲中的忧伤，眼泪就会流下来
只有写诗至情之所至，才会兴奋地攥紧拳头
而每当看见亲人身心受苦而又无能为力时
我只能选择抛开食不甘味的句子，憋着眼泪
从容地，端起那碗热了又凉的饭菜
迅速地咽下去。如果你也碰到类似的情况
请跟着我一字一句地，大声唱出来
 
深呼吸，提提气，再来一遍……
（2020）
 
◎疼就是疼，他不会开口说话
 
幼年，我是在乡下的外婆家度过的。记得
到水渠里玩水，曾被外婆拿着长竹竿追着打
那时候我还很小，大字还不识几个
曾经懵懵懂懂地问：疼，是什么东西？
外婆说：就像你顽皮时，弄伤了自己
流着血，哭喊着要妈妈，疼就是那时刻
在你心里，默默忍受的东西
 
母亲操劳了大半辈子，退休后留在县城生活
帮着我的弟妹带小孩，有一回送外甥女上学
从飞奔的摩托车的后座摔下，伤了背脊和肋骨
进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四根一寸多长的钢钉
就植在她的背脊上，硬撑了三年多才取出
自入院、手术到出院，到重新将钢钉取出
她一直瞒着我，也没有告诉过我—
那样的疼到底是什么
 
父亲年轻时当过兵，性格执拗，他说他不怕疼
不怕死，晚年也是这样，二甲双胍没有按时吃
胰岛素没有坚持打，直至双脚溃烂不能下床。
离世前，我给他擦洗身体，那些染血的医用棉纱
需用碘酒浸泡才能揭开，而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
那目光告诉我--疼就是疼，他不会开口说话
 
大前年的春节我回老家，给父亲立了碑
想起外婆说过的话，我回了趟砂子岭村
到水渠边捧了些干净的沙土，添到外婆的坟头
摸着松松软软的沙土，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知道是因为，那些被冷水反复冲淘的沙土
没有同草根一起真正地活过，疼过
（2020）
 
◎七月半，中元节烧纸
 
想起将我抱大的外婆，在我夜夜哭闹的童年
举着煤油灯，冲着西厢房外的竹林，喊过我的魂
想起会测字画符的外公，乐善好施，写得一手好字
春联就贴在上堂屋，毛笔在桌案上摆得整整齐齐
想起骑单车上班的岳父，吗啡没能止住他骨癌的疼
想起早出晚归的父亲，打胰岛素时，他也像个战士
……想起这逝去的亲人，我捧了一堆红香烛
一根，一根地点燃，让他们在我的眼前排队
像烛光一样的亮闪闪，淌红色的泪
 
想到鬼，想到物欲的社会，阴间地府还需买路钱
想到也有饿死鬼，冻死肉，想到总有鬼影和冤魂
想到这金粉的世界，还活着衣冠禽兽，牛鬼蛇神
想到世间有疲于奔命的鬼，和生不如死的人
斩不尽的魑魅魍魉，望不到头的墓地和碑林
想到外公曾说过：阴阳之间只隔着一把火
想要找个僻静的角落，找个结实的不锈钢盆
拎几沓子纸钱、冥币，我一张接一张地烧
慢慢地等，直到我的心也烧成一盏灯
 
想一想庚子年那些糟心的事，想到明天
还得起早。我就地，一捆垛着一捆地烧
（2020）
 
◎写诗之后
 
久未谋面的成功人士，十分诧异地问我--
你现在还在写诗吗？我不知如何回答让他满意。
细想，回归写诗之后，我还是有很多变化：
 
以前我的脾气犟，疾恶如仇，藏不住性情
骨头硬，心也硬，甚至有点像愤青，容易拍案而起
现在我服软，学着克制，忍得住痛，有更多的耐心
 
以前我的话多、声大，调子也高，生怕别人听不到
现在我好静、爱沉默，不想多说，不愿意将真心说破
喜欢长久地呆坐，静守，独自看日落，直至眼眶润湿
 
以前我的表现欲强，在乎场面，看重澎湃之势
虚浮之物，比如汹涌的波涛，高耸入云的塔尖
现在我偏爱湖面，清泉和低处的花草
 
以前我看着顺眼的，看久了看清了才发现虚伪
以前我看不上的，现在我还是看不上
但是我学会了，挑我想看的看
 
以前我歌颂生者，现在我祭拜英灵
以前我以物喜，现在我依然不以己悲
以前只是以前，现在就是现在
（2020）
 
◎像电影慢镜头一样，该有多好啊
 
倘若可以重现生命之过程。将这过程之中的
某些细节、场景，以每秒240帧的速度抓拍
然后以每秒24帧的速度回放，仔细看
一切都会慢下来，一切都慢得如此美好
 
这样的慢镜头，足以让那些惊心动魄
演变成为慢条斯理，让稍纵即逝的瞬间
定格为静止，以至永恒。譬如，电闪雷鸣
看上去，虽说是一道道强光，却形同一把
温柔的剪刀，正沿着天际线不急不慢地
裁开藏青的云裳雨衣；那随之而来的暴雨
再聚焦，放大来看，每个雨滴都
异常通透明亮，都乐开了花
酷似一群孩子在大地上，活蹦乱跳
 
如此奇妙的手法，照样可以用于身边的人和事
就像我女儿，猛然从操场上蹦起，对天欢呼
那一刻天空湛蓝，云朵如羊群般悠然自得
她向空中抛出了学士帽，就像长发披肩的牧羊女
挥起马鞭，冲着满天的羔羊，深情地喊了一嗓子
同样地…你还可以将镜头延伸，至更长更远
到那时，你我已经白发苍苍，步履蹒跚
你搀扶着我，在公园的长椅上慢慢坐下
抬眼望去，草坪上鲜花盛开，孙辈们嬉笑着
追着蜻蜓玩闹，那只老黄狗紧随在她们身后
不停地摇着尾巴。这样的画面
像电影慢镜头一样，该有多好啊
（2020）
 
◎最好的安排
 
最好是安排秋天和春天，长久地待在一起
让她们在一片叶子上，相遇相恋
青葱的，和枯黄的，原本是同一片叶子
最好安排一阵微风，将叶子轻轻地托举起来
春天的风，和秋天的风，本该是同样的温柔
最好安排一只蚂蚁匍匐在叶子身上，来回的张望
她不分青黄，就这样实现了飞的梦想
 
然而，最好的安排不是现在，或许是将来
多年以后，我已经像落叶一样入土
你手捧玫瑰蹲在我的墓前，风吹玫瑰叶飘落
恰好粘在碑文之上，将我的名字完全覆盖
叶子上的秋霜，就如同我的白发
那玫瑰的红，宛如曾经热血的我
 
此时你想到，要扒开叶子找到我的名字
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我们过往的谈笑
这让你潸然泪下，闪念时伸出了颤抖的右手
握住的竟是玫瑰枝刺。巧就巧在，顷刻之间
碑前疾风忽起，叶子一片一片地自由飞离
仿佛是我的灵魂，和你的手指，此时此刻
不约而同地，被深深刺疼一样
你抬起泪目，凝神那徐徐升空的叶子
在叶子身上匍匐的，依然是回头张望的蚂蚁
（2020）
 
◎伏笔
 
云是雨的伏笔
冬天是春天的伏笔
雪是花的伏笔。昙花只在夜间开放
她的白花开得比春雪还要短暂
她体内积攒的水分，原本就是沙漠生存
珍藏已久的伏笔。
我是我的父亲静候来生的伏笔
我也是我的女儿在前世埋下的伏笔
（2020）
 
◎情绪管理
 
身为性情中人，已经几十年了。
这性情让我尝过甜头，但受得更多的
依然是苦头，痛也一遍遍的痛过了
已经没有什么能再伤到我了
除了我爱的人所受之伤
除了事与愿违，恨铁不成钢。
想想在这世上，我还有一个仇人
那就是我的情绪--
我捂住嘴巴，是因为要咬紧牙关
我塞上耳塞，是因为只相信真理
我戴墨镜，不是光线强，不是比酷，也不是怕
被人认出，是因为我认定：眼不见为净。
都五十好几了，好就好在情绪上
我尚能感受到，愤怒、屈辱、悲悯，和感动…
（2020）
 
◎先干为敬
 
我将2020年咽了下去
捂住嘴，打了个长长的苦嗝
像服阿司匹林一样，我默默地
加大了剂量：0.3克的，一次三片
将其捣成粉末，用大杯的温开水送服。
喝下它，我就可以忍痛走入牛年的春天
从春天开始忧国忧民，修身养家
爱窗前的花，雨中颤动的绿芽
尽管我知道，这并非对症的靶向治疗
有些痛来得突然，但早晚都得熬过去。
这种一饮而尽的感受，每个人都有过
只是无需咽得太急
急了，很容易呛出泪来
（2021）
 
◎娘家人
 
他们称我们工会的，为“娘家人”。
家里老人走了，会告知我们，要申领安葬费
逢儿女婚嫁，要请我们出席，共享美酒和小欢喜
若是他们大病一场，我们会提着水果，去病房探望。
可这次不一样：他三十三岁，身强体壮，是
数得上的设备操作能手，他丢下了
两个未上学的孩子：一个五岁多，一个两岁不到。
他是在工地干完活，返回住地洗澡的路上
意外地遭遇车祸身亡的。追掉会办得很低调
家人提出，就安排在工地上举行。
我没有前往，原因不在于他的父母同我一般年纪
也不在于他的孩子懵懂到，没有父亲的完整概念
还不懂得何为生离死别，什么是真正的悲伤
只是我真的接受不了，要以娘家人的身份
去面对一家老小，诵读他短暂的一生，然后
鞠几个躬，格式化地告慰他：一路好走。
（2021）
 
◎七一留念
 
今天，是我党诞辰100周年纪念
老一辈的人，因为从小经历过
战火、贫穷与饥饿，所以格外地
珍惜眼前火红的日子--
广场上、公园里，飘扬的红旗下
随处可见拍照留影的老人
我的父亲也是老党员，73岁时走的
若是今天他还在，看见这欣欣向荣的景象
肯定会像我的母亲一样，微笑着拿出
“光荣在党50年”的纪念章，别在胸前
戴好军帽，像他年轻时奔赴老山前线那样
气宇轩昂地行个军礼，淡定地留影存念
我也应该会像，现如今那些风华正茂的后生
簇拥着，教他们选背景、摆POSE，端着相机
跑前跑后地抓拍，让他们满脸皱纹的微笑
定格在此情此景。随后，以此为主题
发个朋友圈，点点赞以示纪念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