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生命体验与时代文化记忆融合
朱山坡的长篇小说《蛋镇诗社》出版,给文学界带来了一道值得细细品味的精神盛宴。这部作品不仅以生动而幽默的笔调描绘了一段诗意盎然的青春记忆,也触及了文学创作中虚构与现实、个体生命与时代记忆之间深刻而微妙的关系。
我与朱山坡一样,皆为广西人。我在广州生活多年,见证并参与了岭南文学与文化的交融与发展。广西作家中,尤以北流市(县级市)涌现出一些杰出人物,如林白、朱山坡。他们的小说往往带有鲜明的个人生命印记和地域文化色彩。林白的《北流》等作品便有她生命的投影与烙印,这种与自身经历紧密关联的创作风格,也在朱山坡的《蛋镇诗社》中清晰可见。有趣的是,相较于北流作家,广西另一个文学重镇河池,东西的茅盾文学奖作品《回响》,鬼子《幸福时光》,凡一平的《寻枪》《理发师》等小说,则难以觅到明显的个人生命印记。这种鲜明的创作风格差异,对比之下颇为有趣。
《蛋镇诗社》小说人物的原型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北流县的“青绿石”诗社(以该县最南端的清湾、六靖、石窝三个相邻的乡镇文学爱好者为主体)。当时正值全民写诗的热潮,“青绿石”诗社在六靖镇(蛋镇的原型)掀起了纯真而热烈的文学创作浪潮,给还是初中生的朱山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蛋镇诗社》的原始素材。当年诗社有一个少年是个赤脚放牛娃,满怀诗意,从北流乘坐近十个小时的班车赶到南宁找我,说要写诗,向我请教。这种发自生命本能的诗歌热情令我感动,也对北流诗人有了印象。2000年前后,全国民间诗社、民间写作再度风起云涌,朱山坡深度参与了县城一帮伙计新捣鼓的漆诗社并成为核心成员,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生动的细节。我与漆诗社的创办者交往甚多。漆诗社虽然朴素而简陋,却以一种真挚的文学理想凝聚了县内外大量青年写作者,形成了鲜明而独特的诗歌文化现象。我曾多次参加漆诗社的华南诗歌活动,也发表过他们的作品,还专门为漆诗社(包括朱山坡)编发了小辑。
很明显,《蛋镇诗社》是以两个诗社为蓝本,将真实的历史素材与文学虚构巧妙融合,通过荒诞、夸张、幽默的书写,塑造了热血青年的群体形象,形成了独特的美学价值。作者以诗社成立的短暂而美好的经历为基础,构筑起充满人情味与时代感的文学世界。小说主人公金光闪创办的蛋镇诗社,虽只存续短短五个月,却在三十年后众人的回忆中熠熠生辉。这种对青春与诗歌理想的追忆,不仅仅是一代人共同的精神记忆,也体现了个体生命在历史洪流中的坚持与挣扎。
我自己主编的作品杂志社的《民间诗刊档案》一书中就收录了漆诗社的相关材料,包括社员的诗作、社团活动记录、人员名单等。这些材料显示了诗社的真实存在与活跃状态,而小说中的蛋镇诗社也巧妙映照了这些历史细节,使小说获得了一种跨越虚构与现实的特殊文学品质。这种品质,恰是文学的精髓所在:以虚构表现真实,以创造保留历史。
从文学意义上看,《蛋镇诗社》既具有明显的时代性与现实性,也具有鲜明的审美价值。小说以充满青春活力和理想主义的诗社为线索,展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启蒙与个人表达自由交织的复杂时代氛围。它不仅仅讲述了一个诗社的兴衰史,更深层次地表现了个人与集体、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与融合。朱山坡站在蛋镇眺望世界,面向世界写作,完成了与世界、与时代一次精彩而深刻的对话。
更值得一提的是,朱山坡通过这部小说,完成了一次对文学史与地方文化史的深刻书写。正如《三国演义》之于《三国志》一般,小说所创造的虚构世界,在情感与记忆的真实层面上,可能胜过严格历史记述的地方志。它更细腻、更具感染力地捕捉到一个时代、一群人的精神状态,使历史不再是枯燥的档案,而是鲜活的生命体验。是的,它呈现了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民间诗社的共性,是一代人的精神史、心灵史和奋斗史。
几百年后,当我们回顾文学史与文化史,《蛋镇诗社》可能依然熠熠生辉,像一座文学纪念碑般屹立在人们的记忆中,远远胜过平铺直叙的地方志或档案材料。这便是文学独特的价值所在:它能够穿透岁月的屏障,保存住时代真实的情感与灵魂。
综上所述,《蛋镇诗社》以个人生命体验与时代文化记忆的完美融合,构筑起一种独特而富有张力的文学世界。这种文学创作模式,不仅为当代文学提供了有益的探索与启示,更为未来的文学研究提供了丰富而生动的资料。小说中的诗社,不仅是一个短暂而美好的青春记忆,更是一部值得细读与回味的诗史。因此,金光闪闪的《蛋镇诗社》毫无疑问将成为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北流地方史的重要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