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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学与历史的天空下展示自我

——读帕男的诗

2022-03-17 作者:吴思敬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帕男汲取了“自白派”诗人袒露自我的表情方式,但又摒弃了“自白派”诗人的绝望与疯狂,这与帕男的生存环境与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


  读帕男的诗,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幅幻影:一个包着头帕的威猛男子,用粗犷的声音歌唱着,从遥远的楚雄大地向我们走来。他健壮,硬朗,坦诚,雄辩,呈现出与“小时代”的小鲜肉们截然不同的形象,在辽阔的哲学与历史的天空下展示着自我,发出了真诚的呼唤,唱出了一首首充满阳刚气的男子汉的歌。

  帕男曾自诩是美国“自白派”诗人的信徒。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帕男的诗确实受到过“自白派”诗人影响,这表现在他喜欢以第一人称说话,把内心世界毫无顾忌地向读者敞开,这从他诗歌的标题就能看出来:《尝试我的疗法》、《好多结果都不是我的本意》、《我无外乎在睡眠中想过一个人》、《我的群体》、《我有过无鞋可穿的日子》、《我不会在雨伞下安居》、《我也许还不会相信转身是一种策略》、《我可以是山腰或山底的树》、《我告诉你一条就医的路线》、《我可以用一生时间抱守初衷》、《我以一身血肉受命于正义》……类似含有“我”字的标题在他的诗集中,能找出几十个。这反复呈现的“我”,体现了抒情主人公的自强、自信、自重与自爱。有些诗尽管用的是第二人称“你”,如“走在所有世俗之前 昂起你的头颅/显示出你的高贵 你不是这土地种养的一只鹰/血脉里流着湘江的血 你是流放的苍狼/无论在高原的每一个角度 都有你的吼声”(《你的家国 你的家》)。但这里的“你”完全可以置换为“我”,依然是诗人的自白。

  这样看来,帕男的诗确实有“自白派”诗歌的味道,但这种味道主要还是在姿态上、在形式上,如果从精神上、从内容上说,帕男的诗与美国的“自白诗”还真不是一回事。美国的自白诗是在后现代主义运动兴起的背景下展开的,他们摒弃了现代主义诗歌的形式主义,对自我暴露越来越感兴趣,渴望与读者一起体验痛苦,体验绝望,体验恐惧、疯狂和精神疾病,甚至不同程度地迷恋死亡。这种基于西方文化传统断裂与政治黑暗而产生的道德、精神、文化的失败感与危机感,决定了“自白诗”的基本内容。但这样的内容,在帕男的诗歌中是找不到的。实际上,帕男由于根深蒂固的浪漫主义气质,就中国的新诗人而言,他的诗更接近《夜歌》时期的何其芳。何其芳的《我想说说种种纯洁的事情》、《我歌唱延安》等作品,无论在思想境界上,还是在表现形式上,在帕男的诗歌中似乎都有回应。而就外国诗人而言,帕南更接近惠特曼。惠特曼行走在美国大地上,敞开自我,尽情讴歌,他的自由豪放的艺术风格,他的诗歌排山倒海的气势,对帕男造成了深刻的影响。

  帕男汲取了“自白派”诗人袒露自我的表情方式,但又摒弃了“自白派”诗人的绝望与疯狂,这与帕男的生存环境与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帕男扎根于中国大地,成长于困苦之中。他出生在偏远的瑶族山村,乡情民风的淳朴,在他的心中播下善良的种子。他说:“我深感 乡土不是招牌 也不是身份证明/乡土就是家乡的泥土 我的桃树李树还在那里 一往情深/乡土是值得一生朝觐的圣地”(《带一把泥土 身边的树就不会觉得无依无靠》)。长大后帕南来到了云南,行走在山水灵秀的楚雄彝族自治州。民族的基因,壮丽山河的哺育,丰富的人生历程,对社会的精神观察与对人性的深刻体验,使得帕男就像“一匹备好充足草料的野马”,开始了在诗歌创作道路上的驰骋。

  帕男是位高产作家,他写了诸多的报告文学集、散文集,但他最钟情、最推崇的文学形式是诗歌。如同老诗人屠岸所说:诗歌是我的宗教。帕男则说:诗歌是我供奉在神龛里的佛,不容亵渎。正是发自心底的对诗的爱,使他30年来对诗不离不弃,并以独特的诗歌文本,彰显了他的敏锐的诗性感觉和深厚的哲理思辨能力。

  翻开帕男的诗,最夺人眼目的是诗人的自我形象。自我是一个人的世界,是一个人的宇宙,也是一个复杂的充满矛盾的构成,表现为理想的我与现实的我的矛盾,现实的我与历史的我的矛盾,“小我”与“大我”的矛盾,“自我”与“非我”的矛盾等等。帕男笔下的“我”不是超人,不是英雄,也没有“自白派”诗的绝望与疯狂。他出身底层,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我的江湖很浅 / 一尺/不够深 我知道 没有鱼随我”(《我的江湖》)。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平凡、正直、踏实、随遇而安:
 

  我可以是山腰或是山底的树 尽管不可能成其为风景/但总比一只沉迷的秋虫 为自己树碑立传更加高尚/……谁都没有一条明显的路径 谁在低处 都会承载一种俯视的迫力/我依然视风为友 但不包括那些见风使舵的人

  (《我可以是山腰或是山底的树》)
 

  这样的“我”随处可见,就生活在我们身边。而诗人对“我”周围的人的描绘,也正是对“我”的衬托与补充,“我”的形象也就在群体形象的描绘中,凸显出来了:
 

  我的群体 是真正蹲在墙根那几个/抽着土烟的老农 我习惯了散发着臭气的生活/他们讨论的都是自己的事情 诸如王麻子家的牛/偷食庄稼的赔偿问题 又诸如张三家汉子偷了李四家的婆娘/在这样的村里 要想私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村头就有快黑板报 略显老态的乡规民约/却尤其管用

  (《我的群体》)
 

  帕男笔下的“我”,虽然贫穷、平凡,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但他没有麻木,没有自卑,而是有勇气,有担当,敢于承认:“我无所谓 我有过无鞋可穿的日子 赤着双脚/从苦大仇深的训示中穿行 磨痕还在/我和鞋的使命大致相同 不同的是我会辨识着路/尽管踟蹰”(《我有过无鞋可穿的日子》)。他勇敢地面对生活的挑战:“想起划过的闪电/就知道暴雨将至/如果可以回避/何需雨伞/我不会在雨伞下安居/……就当接受雨水的拷问/我无怨无悔”(《我不会在雨伞下安居》)。他自豪地宣称:“不要因为没有雨具就拒绝出门/不要因为酒饱饭足就拒绝觅食/……探索是一定的 羁绊就在起点之后/号令与蹄声的相映成趣 就不会让人寒栗”(《不要因为没有雨具就拒绝出门》)。

  帕男诗歌中的自我形象,固然是在诗人的自白中展开的,但是诗人没有停留在感情的直接宣泄上,而是为抒情主人公的畅想构建了一个哲学与历史的天空。

  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引述过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滋华斯的话:“我们不断得到的感受,都要接受思想的指引和修整,而思想其实代表着以往全部的感受。”帕男对此深为信服。帕男笔下的“我”,更喜欢在抒情的语境中展示其哲理的思辨。《哑剧状态》是现代人生存状态的一种描述:“哑剧状态/更接近现实 废除所有的台词/尾追着历史的步子/把角色/转换一下 不再大动干戈/大幕 还会存在/一直到谢幕的人/向台下的人深深地鞠一个躬”。《自囚记》一诗,写的是精神上的“自囚”:“真的囚禁是看不到的 表面的游弋/船或木排/都在人的支配下”“市面上出卖的枷锁/都是镀过的 但场面上决不可能让金属/抛头露面”,“钥匙只有一把 就丢在我的眼皮底下 明明知道/却不敢捡起/像丢失的魂魄 只能靠巫术/唤回”。像这样的诗句,真实地写出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揭示了现代社会中的人面对现实的无力与无奈。实际上,当诗人意识到自我,意识到“我存在”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也是存在的一部分,觉察到自己也属于生命之流,存在之流。尽管如存在主义哲学所表述的,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是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也没有意义,但在诗人看来,人却可以在原有存在的基础上自我塑造、自我成就,从而拥有意义。

  帕男喜欢思考的一个哲学命题是时间。诗是生命的律动,诗的运动总要在一定的时间中进行。诗歌抒情的根源就是来自于回顾人生历程时升华起的时间意识。时间的永恒与生命的有限,历来就是古今诗人所咏叹的永恒主题。一切看似强大的东西,在时间面前终归会变得渺小,一个造时势的英雄不管如何不可一世,在时间面前终究会化为尘埃。在《时间》一诗中诗人感叹生命的流逝:“吃甘蔗 往往甜到悲伤时/才知道人生已被岁月/吃掉了 一大半是在不知不觉中 我们同样也在蚕食/我们自己 我们只是用了最精彩的词汇/满足一时的虚荣”。在帕男看来,人本来处于“时间的对立面”,人应当克服对生命短暂的忧虑,从容地面对时间的流逝,“直到钟声不带任何忧伤地飘远”。这种超越生死的达观,这种对时间、对宇宙、对人生的尊重,是值得称道的。。

  帕男在对哲学的思索中引入了历史的维度。历史是开放而流动的,它包容现实,指向未来。生命溶入了历史的长河,历史也就成了人的记忆的参照和在记忆参照中建立起来的价值体系。诗歌中的历史感,是诗人面对浩瀚的历史而发出的心灵的回声,是人对历史的深层情感反应,更多地是指诗人感受、认知、把握历史真实的能力,表现为独特的历史眼光、深邃的历史见识,能在更深地层次上发现浸透在历史中的东西。帕男喜欢在历史的记载中去寻找人类社会前进的轨迹,在写今天的生活时渗透着对历史的反思。他的诗歌,历史与现实的空间往往交错在一起,给人一种迷离之感。他的《铜器》《铸鼎记》《铜壶与洒》等诗写的是青铜时代的器物,却融入了现代生活的场景:“足足七千年的铜器 还在盛行/复杂的铜和并不复杂的酒器/灭了商也灭了秦 这不是铜器的本身/而是铅和锡的加入 改变了铜的质地/或钩或戟都在血光中成长/只有铜镜 温柔地复制着美丽”(《铜器》);“我们喝酒 既可以以滇池为杯 也可以以洞庭湖为杯/我们只要碰一下/就一起干了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扛鼎之作/你去杜撰什么乱世/你去画什么兵荒马乱/还不如专心铸鼎 做我的一代鼎臣”(《铸鼎记》);“打开铜壶 我问酒/酒说 铜的家风甚好 无论青铜时代/还是现在/破铜烂铁毕竟少数/铜壶滴漏/这代表了铜的巅峰 浊酒一杯 这代表了是水的低潮/铜壶与酒/倒也算相得益彰”(《铜壶与酒》)。他的《落花 正是一个旧时代的禅让》则从眼前写起:“才是三月 就已看到落花/这不算三月的结局 不算 连个开始都不算”,继而联想到唐代三月的都城南庄,崔护题诗,进而引出了此篇的主人公女皇武则天,她的风流韵事,她的无字碑,最终归结到:“落花 正是一个旧时代的禅让”。就这样,他写历史题材的时候,融有现实的叙事;写现实的时候,又往往有历史的影子,现实的画面与深厚的历史内涵交织在一起,令人唏嘘不已。

  帕男由青春写作起步,现已步入中年,他的诗歌创作面临着“变法”。帕南的自我形象已在在哲学与历史的时空中定格,如何突破旧我,淡化一下“以文为诗”的色彩,把理智与情感更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尽量让意象说话,让哲学与历史的思辨化为缱绻的诗魂,给读者留下更宽阔的想象空间,这是帕男接下来要走的路。“莫辞海角天涯远,但摇鞭有到时”,相信帕男会在远方向我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