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之书(组诗)
温青,河南省息县人,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信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信阳市诗歌学会、诗歌创作研究会副会长,散文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著有《指头中的灵魂》、《天生雪》、《水色》、《天堂云》、《光阴书》等,有百余万字诗歌、散文和小说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诗刊》、《星星》等权威刊物发表,作品获河南省文学奖、河南省政府文艺创作优秀成果奖、杜甫文学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等,参加过青海玉树抗震救灾,曾在鲁迅文学院第20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河南省文学院首届作家研修班就读。
玉树
一片徘徊的云
在暗色天际的边缘
面向天堂,用心回顾
花朵、雪山和流水
每一棵庄家的骄傲和愧疚
每一粒草籽的爱恨和痛惜
你不是其中的一个
你只是在云端举着右手
若隐若现的苍白
一直不愿回头
任凭安静的苦难
由经幡飘入内心
那些身体的伤口开出花朵
吐出明亮的丝线
飞过天葬台的鹰
利爪涂上了人性的灵光
带动飘散的灵魂四处翱翔
雪山越来越白了
草原越来越黄
结古寺
一个皈依高原的生灵
是不能毁灭的
如同佛主的经卷和匍匐在地的草
用无数的轮回
描摹一个永世的希望
这是被天空拥抱的土地
这是被青草温暖的土地
每一块山石都是从经书坠落的英灵
它们历经一切
它们记录一切
它们无所畏惧
那些来自内心的困苦
迫降到无边无际的大草原
被无数匍匐的朝拜者
看做不死的秃鹫
肉体的磨难如此重要
每一篇经文都是鲜血和黄金的皈依
从此,由水上溯
三江源头的热血推动冰凌
高山峻岭白发苍茫
面对阳光,泪流满面
踏过雪山草地的藏羚羊
在青稞之间闭息谛听
云层之下,勇往直前的牦牛
黑光滚动
大地的神明四处游荡
苦难的大高原
把心灵交给佛主的结古寺
把绝望交给燃尽的酥油灯
青藏高原
一个世界的苏醒
站立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度
如此惊心动魄的召唤
从泥土传向泥土
从石头传向石头
活佛合掌的秘密
被无数生灵带入天堂
飘摇在白云深处
那些风起云涌的岁月
溶入大草原风餐露宿的溪流
青稞伸开了手
神庙召回流浪的秃鹫
它在天堂的路上盘旋太久了
大高原披上绿色
无数生命已经返回泥土
十月秋色乍泄
天际的闷雷开始低吼
为一个悲剧打上封条
为长跪匍匐的少男少女
指引一条通向万年灵塔的天路
风醒了,水醒了
太阳照开了冰雪的泪眼
青稞抬起了头
神鹰在天葬台上眺望
天堂依旧遥远
路途的艰辛
其实不只是一种磨难
是神明生长的过程
把天堂的云彩
一丝一缕地挂在心间
巴塘草原
只拥有一头牦牛
一片牧草
和一座座遥远的雪山
世界是如此的干净
如此的明亮而新鲜
我们看到自己的宁静
不再慌张
不再逃避那些碑文的破与碎
和石像的狂与癫
这是经文的力量
这是神明驻于内心的摇篮
死亡不再阴森恐怖
再生的伟大
如同彩云遨游于蓝天
永不消失的祷词
在离天庭最近的地方
开始生命和精灵的无限循环
我们都是神明的子孙
归途的风景
愈近愈远
天堂不远了
与天庭相连的大草原
在冰雪下绿了
面对春天的召唤
屏息了扩张的声音
牦牛、野骆驼和黄羊的爱恋
匍匐于牧草
无边无际的奔跑和追逐
带动天堂的风
隆宝雪山
有多少山峰接近天堂
天路清冷而崎岖
雪豹看见鹰鹫
白雪照亮陨石
朝拜月亮的凡夫俗子
寒星一般没有归路
这是口口相传的民族史诗
累倒了汗血宝马
才进入格萨尔王铁石的灵柩
头顶的神明越来越近
我们早已放下
离地三尺的悲伤与悔恨
一场灾难的恩赐
就是一峰孤独的野骆驼
跋山涉水追溯自己的元神
旷野寒霜的尖利
不能侵入热火朝天的内心
大地给予的安静
在狂风暴雨中徐徐转动
祖传千年的经轮
晒经台的晚霞映照着历史
贝叶经本来就没有水分
化做孤石的白龙马
发鬃抖落西域的千年浮尘
一个朝觐者记录的艰险
在天堂之路上
激情迸发
婉转动人
翱翔的鹰鹫
死亡如此亲切
天葬师以悠远沧桑的哨音
呼唤每一块血肉行将转世的
嫡传亲人
天堂的祥云风涌而去
翱翔的鹰鹫
一直用翅膀拍打我们的灵魂
天堂不只如此
在失去住所和亲人的黑夜
我们不再惊慌失措
大草原引导我们的脚步
向着内心追寻
我们心怀一切
所有的贫与富、爱和恨
都在天堂里看着我们
我们只是路过
只是目睹一些变幻的过程
这就是天堂的路
无论山崩地裂还是天翻地覆
它就在眼前
无法隐藏和覆盖
随时出现在我们回家的时候
无需神明的引导
无需经文的标注
我们自然而然地进入
祭奠和歌颂一样
总会被无边无际的灵塔埋没
爱情的“遗址”
大草原的爱情如此辽阔
格桑花的钮扣镶嵌紫色的布纹
那些细微之处的明亮
在天堂里成长为出生入死的恋人
野马和老寒羊的窠巢
在大风雪中温暖如春
这是天庭的新居
隐匿于大地的怀抱
在泥土的敦厚中
繁衍大高原的子子孙孙
天堂就是爱情的“遗址”
藏语玉树的含义一直如此
在格萨尔王的领国
唐蕃古道带来西域文明的种子
天堂由此代替了地狱
无论是不是信徒
佛主都为每一个人双手合十
从结古寺的第一世活佛开始
世界之最的嘉那嘛呢石堆
堆起了二十五亿个天堂
有多少人反复进出而无需引荐
只需带走一段六字的颂词
天空如此低矮
与铺天盖地的经幡连在一起
魂牵梦萦的白云是我们的故乡
飘落于大地的白色经塔
在朝圣路上的每一个拐角处矗立
祥云环绕的佛龛
有古朴的玛尼和鲜亮的青草
紧紧依偎
无边无垠的云层
温暖着每一块赤裸的土地
死亡如此放松
如同命定的一项交接礼仪
按照经卷的指引
在烟消云散时顺利完成
献祭的时刻来临
我们交出自己全部的骨肉
所有的负担供给神明
只留一个身轻如云的正午
阳光在玛尼石堆上空徘徊
为祈祷来生的人打开一扇窗口
释放飘扬三尺的怨艾
照亮散落一地的悲苦
天真无邪的孩子不断降生
不可揣测的宽厚
天生可以致盲
遭遇每一次狭隘的暴力
都是一次解脱
让一些不断新生的鲜血
唤醒一地的废墟
欣欣向荣的怀抱
拥簇刀枪剑戟
风行万里的僧袍
缀上一颗佛祖的菩提
空空的行囊便不再唏嘘
天真无邪的孩子不断降生
天堂深处的母亲
向青稞,苜蓿和格桑花微笑致意
这是神圣的宫殿
在灾难和死亡不能到达的高度
铺开襁褓和喂养婴孩的祭器
永生的佛祖和每一颗心灵
一同经历苦难和死亡
一同到达天堂
一同忘记所有的歌颂和赞美
在雪山之巅
遥远的云层
氲染了又一个世纪
由玉与石的夹缝
深入喀喇昆仑万劫不复的墓底
看到死亡
生长不再是一座高山一世的唯一
因为一种寒冷的高度
低头可以看到
天堂遗落在凡间的秘密
一个平安的消息
整个世界的大悲大喜
在同一个时间成为过去
心甘情愿的暴风雪
可以给你一份安静的睡眠
一个平安的消息
死亡必将抵达心灵的云梯
攀援而上的
太多苦难
留在在天堂里安息
这是最近的归路了
在大高原
虔诚的灵魂与天堂没有距离
所有的艰辛和悲伤
徒步朝觐时都交给神圣的庙宇
苦难和厄运安详地交谈
内心的倦怠
放在酥油灯的暗影里
天堂,随时可以打开地狱
原始的勃动
岩石一样执拗有力
大自然的欲望
来自一片生长高山草原的大地
河流和青草的温柔
经卷与经筒的慰藉
在天庭的路口
和每一位守候的母亲迎面相遇
一个家园的迁徙
有一个明媚灿烂的日子
遗落的一些兄弟姐妹
带走每座花园的一颗种子
草尖上的落日多么轻盈
一个世界都挂在了那里
包括一首虔诚的诗
一只牧羊犬的累
结下信仰的果实
翻卷乌云的雷电
从天堂传来消息
一个季节的粗暴
已经打碎了所有甲虫的新居
蛛网飘散
挂住一些飞蛾的泪滴
大草原的生命
不断完成从墓地到育婴房的迁徙
这是辽阔巨大的现场
这里连通了天堂和地狱
无限博大的死亡和新生
同时到达
契合了每一种信仰的记忆
把生命的内核
楔入地球之巅的民居
伟大的造物主
结下信仰的果实
楼兰已经海枯石烂
大沙漠的召唤
飞沙走石,赤地千里
只有在大草原的怀抱
所有的水都安然无虞
最后的海市蜃楼
在醇厚的雾霭中延伸画卷
在轻盈的云层
铺展信仰的纯粹
磕头和膜拜
都源于敬畏或憧憬
无关泪眼的朦胧与清晰
一个人与一个世界的隔膜
只需俯下身体
便可息息相通
这就是成熟的信仰
火把的光亮
可以照见心灵
刊发于《解放军文艺》2014年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