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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与桂冠

2016-12-06 作者:舒洁 | 来源:舒洁新浪博客 | 阅读:
舒洁,蒙古黄金家族成员,蒙名特尼贡,蒙东赤峰市人。生于1958年。曾在沈阳军区服役。历任共青团中央全国少工委工作人员,《青年文学》编辑,《新世纪诗刊》主编。1986年参加第三次全国青创会。毕业于解放军大连陆军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主要作品有诗歌集《心灵的故园》、《神赐的口信》、《舒洁诗歌集》(六卷)、《舒洁诗选》(五卷),长诗集《帝国的情史》、《仓央嘉措》、《红》等。现居北京,为中国现代诗歌研究院副院长。

蓝天白云.jpg

 

  从故乡贡格尔草原回京,途经热河并穿越苍莽的燕山。我熟悉这片大地,她的往昔与今朝,那些由生动片段结构而成的史实,是我们一再追寻的史诗气象。是的,一切无不根植于泥土,包括人、树木、河流、玉石与百花。一个事实是,在人类世界,只有诗歌才能被称之为永不锈蚀的精神桂冠,它充满怀念的特质让我们确信,只有敬畏泥土的诗人,才能触到桂冠之光;在这个世界,将自已视为泥土之子的诗人,会通过诗歌告诉你这种光芒的温度。

  徐国志就是这样一位诗人。

  大概用了十天时间,我反复阅读徐国志的诗集《燕山草木》,我承认,我被吸引、被感动、被深深震撼。《黄土贴》一诗只有十二行,这首诗歌的写作背景是2014年七夕,对诗人徐国志,这是一个必须用一生铭记的日子,这一天,是他女儿格格十八岁生日;同日,格格隐疾复发,两个月后,徐国志接受几近灭绝一般的亡失:女儿格格走了!下面,我引出《黄土贴》一诗,这样的诗歌,足以撑起一部鸿篇巨制,毫无疑问,《黄土贴》是一部《燕山草木》的魂灵,因为格格依然活在燕山草木中,她会倾听——

    格格 我领你认下这些亲人
    爷爷 奶奶 许许多多祖先
    都是黄土喂养的 不要怕
    该有无数的邻居和伙伴
    有村庄 还有花草蝴蝶
    门前有一队杏树 开春时
    我还会种下大片薰衣草
    草木率真  会大声说话
    也不会穿黑色的衣裤
    黄土坡向阳安静 我在
    不远处的人间  时不时地
    拨开炊烟和杏树枝丫看你
    我等待着 天过后
    黄土坡走下抱着花束的女儿

  在《黄土贴》诗尾注解里,我看到诗人写下这样的文字:格格从小害怕黑衣黑裤。写到这里,我突然听到窗外传来急骤的雨声,在华北平原这座古老的都城,我想到一个走向天国的少女,将巨大的人生残缺留给了她的诗人父亲——他,在难以用寻常之语组合心智的人间,以爱、怀念与隐忍书写了《黄土贴》,这是蘸着心血的别辞!如此,我们笃信,格格是踏光而去的,是诗歌之光,祈福之光,父爱之光,是燕山草木永恒的生命,以轮回的静默接住一位诗人的泪水,在泥土深处凝为长久的哀思。

  完全可以这样说,徐国志是一位纯粹的诗人。所谓纯粹,是质朴的心地与感觉所决定的诗歌语境,是诗歌桂冠象征的尊严与荣誉,是诗人诚挚的心面对大地叩问时所深怀的谦卑与透明。在徐国志的一系列诗歌中,燕山是一个犹如母体般令人依恋的大意象,她几乎无所不在,她是诗歌欢乐,也是疼痛。而诗人的诗歌语感,他如数家珍一样从容的描述,来源于体验后的积累与整合,从他的诗歌里,你会看到燕山逶迤,花草馨香,耕者劳作,亲人守望,家园安然。一个诗人的一生至少有两个故乡,一个是降生地,这也是母亲的营地与茔地;一个是精神的故乡,在强烈的对比中,优秀而表现内敛的诗人会触摸到暖的东西,比如母亲的目光,孩子的双手,亲人间告别与重逢两种时刻的话语。徐国志的诗歌,是生长在古老燕赵大地的鲜活的植物,在他用诗歌撑起的一片天宇下,女儿格格并未亡失,在《草籽》一诗中,他的表述如此深切——

    把你轻轻地送入墓穴 像放进
    一粒草籽 将九个布娃娃
    还有你喜爱的风衣 红皮鞋
    一起放进去 心搬空了
    像一根草茎 风再吹一吹
    会连根飘起 格格啊
    你是风随手撒进故乡的草籽
 我们便是被吹来吹去的飘蓬

  这是让我热泪盈眶的诗歌。今天,能够让我含泪阅读的诗歌非常鲜见。我不解,拥有数千年写作历程与传统的汉语诗歌写作,在我们的时代,为何如此落寂与沉沦?难道一些人通过所谓主流诗歌杂志倡导的东西,对人的精神世界果真具有向善与向真的引领作用吗?在此,在评论诗人徐国志的诗歌时,我无意评价任何人的写作。我要表达的是,无论在任何时代,如徐国志这样的感悟与写作才是正道!他的诗歌柔软而不失刚性;坚实而不失蕴藉;宁静而不失灵动;通透而不失醇厚。事实是,以赤子心怀虔诚贴近泥土的诗人是一个群体,看上去,他们似乎身在边缘,远离喧闹中心;但是,他们真的是对时节转换异常敏感的人,他们的诗歌血肉丰满,意象丰沛,拒绝任何粉饰:“山里人 时常的背负荆条下山/要生火做饭 为一家人取暖/平安地度过冬天 他们靠山吃山/他们砸开石头 取出梦中的金块/他们凿通隧道连接外面的生活/他们挖地三尺 让先人入土为安/今天我背负着伤痛从山外回来/只求山川谅解 允许将女儿埋在这里”,在这首题为《负荆记》的诗中,徐国志将割腕般真是的体验揉入心智里,他曾经属于这样的生活,是一个庞大的、极其看重天理伦常的族群中一员,他的生命的根系就是诗歌的根系,这无需刻意;他的请求,是一个泥土之子对故园的信赖,让女儿的灵魂归于故乡——对于诗人徐国志,这种通过诗歌表达的心愿始于对故园泥土的认知,那是流淌在他血液中的生活,源头直指远地:父辈,祖辈,祖辈的祖辈,这是一条河流,诗人亡失的女儿在河流的沿岸,仿佛永远守望者春天。我们承认,诗歌对人心灵的安慰无可替代,诗歌就如天使,在没有声息的时间里,诗歌天使随时都会莅临。弥漫于徐国志诗歌里的动感、色彩、声音、人与天地,还有比倾诉更深的依恋与怀念,须臾未曾远离他所熟悉并热爱的生活,他是被生命河流激励的歌者,他的诗歌语言恰如燕山草木,在每一个时节都会让凝望者和倾听者从北方的辙痕里看到人的心迹;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他忠诚于这一切,包括忠诚于丧失女儿的痛楚。感人的诗歌具有这样的特质:真实、平易、深切、简洁、毫无造作,自然流淌,就是心声:“时至今日 乡间让我温暖/让我俯首一片谷穗的碰撞/秋风在谷底 在河滩牵出/一条溪水 细细的溪水/试图拉起身后的大山/让我们沿着河滩/贴近谷底  融入溪水的山涧/追溯秋风的底细  回到土地深处/回到一棵谷穗的饱满”。(徐国志:《乡间》)应该说,徐国志的乡间,是他现实与精神的圣殿,而他的女儿格格,无疑是年年开放在圣殿周围的花朵,那是另一种诉说,在徐国志的诗歌里,这是复活。

  除了倾尽心智将颂辞献给额娘和女儿,徐国志更多的诗歌是对燕山草木的悉心描摹,他的散发着泥土气息与植物清香的诗歌,深深依赖少年时代的记忆——某个秋夜,一棵古柳,夜幕下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一群农人坐在树下说古,那是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泥土史,村庄史,生存史,繁衍史;其中的传说最能打动一个少年的心灵,比如森林、砍柴的汉子、仙女、精美的食物;一个诗人的写作无需调动少年时代的记忆,那些记忆会自然地闪现而出,像河水的波光,也像村庄古柳上空的星海;诞生于饥饿岁月的理想是冬天御寒的棉衣棉鞋与每一天果腹的食物;对于一个少年,他的另一种理想是坐上马车去群山的那边看看还有些什么?中国汉语诗歌描写田园的传统,除了边塞桑莽,就是竹篱溪水;可是,在北方,我是说在科尔沁、热河,一直推到燕山与华北平原一带,四季田园大概有四个象征——春天(女儿),夏天(姐姐),秋天(母亲),冬天(父亲)。在这辽远的土地上,有河流、群山、农田、草原、湖泊、沙漠、森林,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有善良勤勉坚忍的人民!徐国志的诗歌,是对美丽忧伤记忆的心灵剪辑,他对其取舍的态度,就是他对诗歌的态度,他试图挽留的一切,显得精美精致,但充满缺失:“插在房顶的炊烟  什么也没有摇醒/石墙下面  抱着几块黑色的老人/走遍石阶  依旧找不回一段时光//只有马  在高岗不时甩起响鼻/太阳为它配上金色的马鞍/只有蓝天 连绵的山峰总也摸不着边际”。(徐国志:《乡间》)

  一种情怀,一种无限的怜悯,一种能力,一种热爱,通过语言与结构完成一种呈现,这是诗歌。每个诗人的精神世界都有一条地平线,这是属于个人的灵异。徐国志的燕山草木,在诗人眼前,也在视野尽头。可以想见,每每入夜,周围的世界安静下来,作为诗人的徐国志,他的神思就会与无所不在的灵异一同飞翔;必须提及的是,在这样的灵异中,有他梦魂牵绕的格格,那个已魂在天国,身在故地的女儿。

  徐国志根系满族,严格地说,他是辽阔的科尔沁草原的后人。在他的诗集《燕山草木》里,我看到他描写草原的诗章,虽着墨不多,但草依泥土,根植地下,心随魂飞。这是他的优势,中国当代少数民族诗人都有自己的优势。对这种优势最为形象的比喻是,他们无不拥有精神的边疆。若寻根溯源,每一个少数民族诗人的精神疆域都有清晰的轮廓,那是曲折的,像海岸线。在跨出一步就至域外的土地上,那条曲线闪耀金光。无论如何,在未来的岁月里,唯有诗歌才是最后的守望。中国当代少数民族诗人的优势还在于,他们都有不断迁徙的家族史,在历史的激越与动荡中,他们不断强化故乡的概念,这真是流淌在血液中的信仰,而一代一代传承,其形态就如从一棵树木到另一颗树木。

  请看徐国志的《燕山草木》——

注定我是恋家的人
离不开燕山的一草一木
她们都是我的亲人

从小草放芽的那一刻
胖乎乎的手指缠住暖风和目光
我们在向阳的山坡述说心事

露水结成霜粒
草穗飘向天空
白杨树睁开了眼睛

还有榆树也说起乡愁
草房的村庄石头的院落
围不住遇风就散的炊烟啊

那不是飘散的烟雾
是草木的呼唤
被火舌一次次唱向高处

  就是这样,对诗人而言,如果你热爱,你就可以将养育你的村庄称之为祖国。

  徐国志的诗歌集《燕山草木》收入诗歌一百七十八首,这部诗集中的绝大部分篇章都没有脱离诗人深切热爱着的“祖国”。我坚持认为,只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才能看懂一个诗人的手语——诗歌!这种源头久远的心灵之愿与心灵之缘,在呈给诗人降生之地的时刻,通常是无声的,一个诗人的手语绝对服从每一寸凝视之地,挥手,象征重逢或告别;垂手,象征敬畏或悲痛;举手,象征誓言或恳求;握手,伸手,象征渴望或坚定。面对清晨,诗人徐国志说:“树木离我最近  一伸手就/抓住低处的树枝  在人间/只有草木还往下面生长//霞光也无法穿透大地  群山/压住黑夜  把昨天也把额娘/隔开  留下清晨和我//以及以后无数个白天/从这个清晨开始  我长成故乡的一棵树/伸向遥远的异乡落叶”。(徐国志《清晨》) 

  大爱无言。

  我不会将徐国志的写作归入乡土诗,或别的什么体系。阅读诗歌,我看重一个诗人的虔诚、真实、彻悟与纯粹性。徐国志是一个能够读懂故乡,也能被故乡读懂的诗人,从他的诗歌世界所散发而出的温情与温暖让我笃信,在另一个空间,他已经为女儿格格安顿好新的家园:“我们将格格栽进泥土 连接地气/期待枯萎的叶子返绿 期待某个清晨/传来开花的声音”。(徐国志《栽进泥土》) 

  或许是巧合,诗集《燕山草木》的最后一首诗歌是《雪落燕山》。雪,燕山,这两个意象都令我感觉亲切。是的,这两个意象就是北方,就是一代一代人百读不厌的自然颂诗;不错,在北方,飘飞与伫立都在那里,只要你仰望,你就能够看到苍茫。

  你听,面对《雪落燕山》,诗人这样歌唱——

高于大地的山脉 智者一样
注视着云朵 炊烟 风流逝
人们在泥土里种进逝者的骨殖

雪花不飞 山峰不开莲的花瓣
河流依旧是河流 注入地脉
天空筛落鸟群 留下星星

燕山上 玄鸟飞抑或落
早已凝作瞳仁
光芒散落 羽毛遍地
 

  我与徐国志不熟,从未与他谋面,但我喜爱这位满族诗人的诗歌。

  十天前,《民族文学》资深编辑哈闻通过电话向我推荐徐国志的诗歌,嘱我为他的诗歌集《燕山草木》写一篇文字。我提出先看看他的诗歌。我知道,一个诗人评价另一个诗人的作品,需要审慎。原因是,在近三十年里,我们见到太多太多源自诗歌小体系内部的彼此认同与毫不负责的吹嘘,这类经不住风吹的东西一经见诸文字,即已锈蚀。之前,在《民族文学》等刊,我拜读过徐国志的诗歌。此次,在我读毕他的诗歌集《燕山草木》之后,在我从诗一样的故乡贡格尔草原回到北京之后,我提醒自己,我遇见了一位令我尊重的诗人。我的拙文,是在反复阅读《燕山草木》后开始写作的。其间,我给哈闻打电话,我说了对徐国志诗歌的整体感受,我所表达的核心意思是,我要尽我所能写好这篇文字。有一句话,我没有对哈闻说,这句话是,在我开始写作这篇文字时,有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睛已在注视我,这双眼睛属于一个精灵,和诗人徐国志一样,这双眼睛让我感觉到揪心与疼痛,她就是已到幸福天国的格格!

  诗歌是桂冠,当然就是荣誉。
  不是每一个诗歌写作者都懂得珍重这种荣誉。
  我想,我们应该向热爱泥土,将生命的全部寄托献给泥土的诗人们致敬!我要再次说,徐国志是这个心怀对泥土感恩的智慧群体中的一个,他的厚重的诗歌至少提供了这样的启示,你若用心耕耘,养育了我们的泥土就会对你人次回馈。
  提前祝贺《燕山草木》出版,这是格格最好的纪念。写到这里,我想对国志说,要相信,在人间,我们所有故去的亲人,他们留给我们的,除了音容笑貌和渐行渐远的身影,还有祈福,他们希望我们好好活在人间,无愧于人间。

河流如弦 拨响阳光的手指
青草之上 歌声如缕  星坠玉盘
群山肃穆 亿万年几许白头

万物合鸣 会跳舞的树叶和云朵
日夜更迭晨光和晚霞的帷幕
四季幻化多少迎来送往

摇一摇就灭的炊烟 下面是人间的灶膛
那棵老榆树 即使北风也吹不散它
白茫茫的树冠遮蔽那面的房舍

用国志的诗《 垄头歌》结束此文,以此表达我对他的敬意。
是的,国志,相信我,格格活着,就在诗中。

    2015年7月25日夜,于北京
 

  作者简介:

  舒洁,蒙古黄金家族成员,蒙名特尼贡,蒙东赤峰市人。生于1958年。曾在沈阳军区服役。历任共青团中央全国少工委工作人员,《青年文学》编辑,《新世纪诗刊》主编。1986年参加第三次全国青创会。毕业于解放军大连陆军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主要作品有诗歌集《心灵的故园》、《神赐的口信》、《舒洁诗歌集》(六卷)、《舒洁诗选》(五卷),长诗集《帝国的情史》、《仓央嘉措》、《红》等。现居北京,为中国现代诗歌研究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