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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近当代汉语的内外脉动

——评读2016—2018《江苏新诗年选》兼述当下江苏诗歌

2020-08-01 作者:沙克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诗人、诗评家沙克诗歌评论。

  江苏是中国现当代诗歌的领先省份,生于江苏、祖籍江苏、居住过或现居江苏的优秀诗人有很多,从相对纯粹的诗歌视野来观察,现代诗人有刘大白、叶圣陶、朱自清、卞之琳、陈梦家、辛迪、吴芳、吴奔星、唐祁、杜谷、屠岸等等;当代诗人前有闻捷、沙白、忆明珠、余光中、蓉子、丁芒、王辽生、朱红等等,后有韩东、车前子、西川、黑陶、大卫、小海、橙子、王德安、丁可、义海、胡弦、黄梵、老铁、高兴、庞余亮、代薇、龚学明、冯光辉、周庆荣、江雪、洪烛、雷默、姜桦、王学芯、愚木、金山等等。21世纪网络时代以来,诗歌进入大众文化娱乐似的热潮,写诗者数不尽数,当下江苏的写诗者也许就有成千上万,其中涌立出承前启后的佼佼者,例如育邦、苏省、傅元峰、李樯、梁雪波、白小云、邹晓慧等等;而在中国新诗百年华诞前后,由《扬子晚报》牵头,诗歌界的热心者参与组稿、编选,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于2017-2019年连续三年出版了《江苏新诗年选》(2016卷—2018卷),它属于诗歌公益性的善行义举,具有特别具体的价值和意义。这项诗选工程既是对当下江苏诗歌的总结展示,也是对未来江苏诗歌的一次激发助推,没有理由不为之击掌赞赏。

  《2016江苏新诗年选》编为“银潮”、“百家”、“新星”和“群英”四辑,老中青同书献诗,把半个世纪以来三代诗人的价值观念和诗歌气质的变迁轨迹并列出来,给读者以条理清晰的阅读阶梯和诗艺演进的观感体会。《2017江苏新诗年选》编为《诗潮》《百家》《发现》三辑,《2018江苏新诗年选》则编为“名家、诗群和新星”三辑,旨在从名家名作、实力诗人和新人新作三个主要的角度,全面梳理并呈现当年江苏诗人创作的整体风貌和精品佳作,为当代诗坛提供一份有价值的作品集和文献资料。

  从中国人文地理和历史衍变的区域差异来说,江苏诗歌属于南方文脉,南北方文化历来存在性格上的区别,南北方诗歌历来具有风格上的区别。我曾思考过“当代诗歌的南北方精神”的问题,不妨将此延伸一下,借以描述当代江苏诗歌的文化源质和文本特征。

  南方、北方是地理性的存在,南方人、北方人是生居性的存在,南方生活与北方生活所包含的文化质地也从来都是各自的客观存在。我们可以广义地说,一切人类生活与活动都是文化性质的,他们的区别与地理气候、生活方式、历史形成与积淀有关,南方与北方地理气候、生活方式、历史形成与积淀的不同,形成了南北方文化元素积累传承的不同,造就了南北方诗歌特质的差别。南方诗歌的存在基础是真实的,它是南方文化生活存在的反映,这种文化生活存在包含着特定的区域时空,它有自己的地理气候、生活方式和历史沉积。

  从古到今,南北方的不同文化水土,孕育了各自的诗人群体。我们排除诗人的流动性生活因素,排除老年诗人和不再从事诗歌写作的诗人,然后从南北方诗歌现场的诗人与文本的主要征象作考量,在当代北方区域中的西北、华北、东北,南方区域中的江浙沪、西南、华南,都可以列举大量的代表诗人和代表作品。为简便叙述不作铺展,这里仅采点式地列举两组成熟的诗人作示意,比如南方诗人柏桦、韩东、车前子、舒婷、翟永明等,北方诗人北岛、芒克、昌耀、周涛、李琦等,双方的诗歌文本之间,或隐或明地具有上述南北方文化性格的差异;这种差异包含了南北方诗人生活方式的微妙区别,体现在诗歌文本的形制、气质和表现方式上,则是基于质量依托和流动性结构的动能语言,与基于重量依托和根植性结构的势能语言的区别。

  从物质世界的本质来讲,真实具体的人物事物总是有限的,相对狭小的,南北方诗歌在差异存在中获得延续,组构成各自的精神篇章。诗歌是灵异的,它是生命的花朵,是灵魂的无花之香。它隐秘,诡谲,妙幻,唯心,具有近乎仙性神性的力场,灵力场。比之一般的科技文化事物,它的可交流性相对较弱。

  南方诗歌源于其地理气候的水文化特性,包含了阴柔、委婉、流动、诡秘、绮丽的表征,区别于土文化所孕育的北方诗歌的阳刚、豪迈、沉稳、张扬、厚重;南方诗歌具有“仙性”的灵异,北方诗歌则具有神性的灵异。“仙性”的灵力场是需要保守的历史系统和空间系统,这是难以交流的部分,北方诗歌“神性”的灵力场相对于南方诗歌,也具有同样的性质,只是“保守”的物理空间更开阔些,由此形成南北方诗歌区别里的实质区别,彼此间如同原生态的成长,对于外界存在方式的相对拒绝和自持。无论南方诗歌还是北方诗歌,其创作走向应该是,过自己的真实日子,说自己的灵异话语,保有自己的文化性格和诗歌品质,读别人的诗,写自己的诗,成就人类共同的价值理想。

  关于“当代诗歌的南北方精神”的这些内容,显然涵指着当代江苏诗歌的语境。作为南方诗歌重要代表的江苏诗歌,现代当代都出现过影响深广的杰作,如现代诗人《刘大白》的《心上的写真》,朱自清的《北河沿的路灯》,卞之琳的《断章》,辛迪的《航》等等,当代诗人余光中的乡愁诗,蓉子的女性主义诗,韩东的日常生活诗,车前子的形式主义诗等等,都曾在1980年代以前给中国诗坛留下了显明的识别符号。当代诗歌进入1990年代的消隐沉淀期及新世纪的网络波普期以来,江苏诗坛的格局状貌与中国诗坛的格局状貌大体一致,文化多元化、文学娱乐化冲淡着诗歌的生态环境,但是诗歌自身的变异却是进步性的,从诗歌为已有的思想而写,到诗歌为已有的艺术而写,再到唯有语言决定诗歌的构建,最后是唯有语言创造本来没有的诗歌,越来越趋向文本主义和个体经验。

  2016—2018《江苏新诗年选》兼顾了全省各个城市的诗歌容量,面广量大人头众多,其中不乏代表当代中国诗歌水准的优秀诗人,能够展示汉语脉动下的当代江苏诗歌写作的基本状貌;老中青三代诗人文本的同在,让读者可以从横向对比中感受到诗歌代际间的纵向区别,老年诗人的意识形态化、固性道德化和革新努力,中年诗人的文化多元及语言能指的深隐内构,青年诗人的日常随意性、自由修辞和快乐书写,呈现着艺术理解的不同向度和内境外象的演化质变。一本江苏诗选,必然内含了江苏诗歌的语境特质——江海河湖的水系文化特质,这才是它的重要价值所在。

  这三卷诗选的主力诗人“银潮、诗潮、名家”辑中的许多文本,譬如车前子的《影壁》、黑陶的《巨大孤独的柱础》、龚纯的《在郑燮的故居吹春风》、韩东的《我将如此生活》、西川的《日常》,小海的《村庄组诗》之21、龚学明的《镰刀》、庄晓明的《里下河》、袁杰的《草亭记》和苏野的《在寒岩洞向寒山学习消失》等等诗歌,通过对自然物、历史物和日常物的近身描述或重构,以不同的书写经验和自我言说来再现一份重要价值。《影壁》是形式至上的纯语言诗,“止步于是挤进星空。/被筛过一遍,灯塔,/或者水塔上的灯,/晃荡两腿间。……河色灰灰,水声也有度数。/水声也有不高兴的时候。/被筛过一遍,他们:/立正!从此杂草的高度。”影剧镜头式的意境叠现,桥段式的意象闪回,没有情绪和说理的成分,却反映了某种文化意念和对生活诗意的深沉把玩。《日常》以历史感来观照网络海洋似的现实存在,“打开电脑,网络信息多得像蝗虫/网络的无组织性竟然凑成历史。哪谁负责遗忘呢?……雪球终于滚不动了只好去滚另一个雪球/猪终于爬不动了终于和人类摊牌要求减肥”,这与车前子的“语言就是诗”的无答案相反,西川用语言工具来表述明确的审思和反思。两位诗人的作品,反映着当代诗坛注重语言形式与注重思想深度的两种高度。

  孙思《阳羡雪芽》,代薇《雨在回忆我》《晚年》,胡弦《如果灵魂要说话》,高兴《杜甫像》,海马《暮晚》,则是文化积累、生存经历和诗学经验的折射。《阳羡雪芽》是唯美主义与古典精神的现代性再现,“每年立春,你就绿了/满山遍野的绿,血一样洁净的绿/许多文人,从东吴、唐朝、宋朝、元朝/探身出来,站在山顶/唤你的名字”,内容实质是历史生活及文化生活的溯源与心灵营造轨迹,一直运行到“即便山外的马蹄/早已被木柴、汽笛,云端的那条路/拉得更长更远,你依然相信/山里有梵音如花,为你开”。胡弦的诗多数都是“及物而言虚的”,是咏物诗的不断升级,针对具体的事物或物象展开心理和意念的叙述,直至抵达形而上;而《如果灵魂要说话》则是“言虚而及物的”,由事物本质的“灵魂”,衍生出闪电乌云、雨、惊雷,然后归为意念物的“耳膜”——听觉的器质所在。《杜甫像》十分明确地对浮躁的现实作出逆反判决,面对大批涌进杜甫草堂与他合影留念的人们,“杜甫其实最最鄙视/那些虚幻的雕像,总是/和它们保持着距离”。

  此外,祁国、陈广德、晓川、孔灏和束晓静、麦阁、雪丰谷、束向红、古筝、陶都风等众多诗人的作品,呈示了不同语言风格、诗歌理念下的文本样态,链接了纸质文学与网络文学的精神实质,现代与传统冲突,心里活动与现实生活并存。

  在以“群英、新星、发现”为名的板块中,包含了孙德喜、蔡宁、中原马车、纪太年、茱萸、布兰臣、姚顺忠、张晓林、宗小白、南音、屏子和黑马、北塔、许蒙、许天伦、关媛媛等等从50后到90后的三代诗人组合,或呈现家国故土情怀,或注重个体精神诉求,体现为诗歌价值观的兼容实况。其中50后诗人蔡宁的《一块红玉佩的传说》以物喻人,通过对白玉植入狗腿而造旧的残忍揭示,充当了护守传统与仁义的代言者;90后诗人许天伦的《回声》富含哲理,“声音喊出去,传回来的/却是很多年前的自己……”,想象力与生活处境相扣,在时光往返中获得智性人生的欢愉。

  回顾历史,江苏不仅是古代文明的一处发祥地,还具有中原、江淮、金陵和吴文化的四大传统基因,诗词歌赋也是辉煌绝伦,它们遗传在了江苏现代文明的汉语生活中,在如此背景支撑下产生2016-2018《江苏新诗年选》,必然能够起到引信的作用,燃爆出更精髓的江苏话语的诗歌焰火,放射出当代汉诗的渊博光芒。进一步解析,地处南方的江苏诗歌的长处和特点,在其地理气候的水文化特性中,产生灵巧语言的阴柔、委婉、流动、诡秘、绮丽,这或许正是江苏诗歌的魂犀所在,无需生硬地搬入其他区域的土文化、山文化或沙漠文化的阳刚、豪迈、沉稳、张扬、厚重。如果一个江苏诗人舍弃天赋予己的文脉优势,又忽视当代诗学发展的内律,等于取消了自身作为江苏诗人的地理合法性和文化气质。当然,区域性文化优势都是相对的,诗人们也不会局囿于既得的水土所赐而与外界隔绝,他们的汉语造化能力,他们灵里的核动力小宇宙,一旦天才地发动起来可以翻天覆地,通达各方世界。

  如果一点都不关注当代诗歌的东西方格局和衍生趋势,只顾玩弄天赋之巧和近身之物,将会麻痹了江苏诗歌。一方面,写诗没有进入语言创造的层面,不拿语言当回事只当成任性的、随便的工具,直管拿来抒情表意,以证明自我及其附加物的存在,显然违背了审美语言使用的常识常规;另一方面,仅仅凭借、依赖语言技巧写诗,把诗歌完全弄成貌似及物的虚妄的语言游戏,全无“形式就是内容”以外的内容,全无诗外的生命经验和人文功夫,这样的文本肯定也是站不长久的,终会被诗歌本身的生存规律所藐视和拒绝。

  回观细察2016—2018《江苏新诗年选》,三卷共收录了千余首诗歌,作者都是生于江苏、祖籍江苏、居住过或现居江苏的诗人,最大与最小诗人的年龄跨度相差半个多世纪,其中容纳主旋律的家国主义,农业主义的抒情,现代主义的口语,形式主义的纯诗,确实是面面俱到,内容丰富而杂沓。这样的诗歌选本,没有设定狭窄的标准和诗学倾向性,而是在客观的文辞底线上应收尽收,使它们更像是当下江苏诗歌的多样化的现实生态,具有存满史料库的存档价值。这种多多收罗的诗歌选本,或许应着《2016江苏新诗年选》中西川的诗《日常》所言,“历史,只有被夸张才能被看见/而无法被看见的生活在持续中出现”。

  当我们面对世人,敢于承认或自称是江苏诗人时,得预先打足了关于审美语言、生命经验和人文功夫的底气。借用 “爱省者”的数据口吻来表说,当代江苏是一个拥有8000万公民、社会综合发展水平全中国最高的省份,总人数与朝鲜半岛两国相当,社会综合发展水平或许与朝鲜半岛两国的平均数相当,或许与欧洲的一个中等人口规模和发达程度的国家也有可比性,那么,你担当江苏诗人的底气是否够足。如果你觉得底气够足,就会去切合当代诗歌现场的脉跳,切中语言内部不断生发、变化着的艺术态势,自觉自在地写诗;这个现场和态势的范围,指的是当下中国,当下世界。多一些江苏诗人这么想、这么写、这么做,今后的江苏诗歌和“江苏诗选”就会在更广泛的范围,般配当代汉诗的典范性和历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