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这不可思议的巧合而惊喜(20首)
时间速写
我刚写下“时间”,时间就被我用掉。
我只好以出生,代替时间的开始,
以死亡代替它的终结。
我用掉自己,所以我证明,
我是时间的边缘,
我永远差一点,写出它。
“万物皆为时间的刻度,
我必将成为那过时之人”
这让我想起秋天,果实被时间分割,
我只能描写它的坠落,忧伤也一笔带过。
少女
大雾附体。山谷戴着诸神的帽子。
我们之间隔着沟壑,像隔着
两个模糊不清的年代。
如果我走近,它就会升腾,交给我一片
真实的虚空。
那个用橡皮擦去我浓密黑发的少女
同样有任性的美——
她画了几根
灰色的稀疏的枝条
以表达山谷上,即将消散的苍茫。
烟
点上一根烟,我就要经过村庄
这个村庄,也正在升起一缕炊烟。
一根烟的功夫,村庄被汽车抛下
我想:在一缕烟的地方,我呆了不到一根烟的时间。
一根烟熄灭的时候,一缕烟是不是还在飘荡?
我这样想的时候,已是很多年后了
我仍然记得这个无名的村庄
因两种毫无关系的烟,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亲近
表达
我常把死亡比作黑夜,
因为只有在黑夜,才看得见星星。
我能想到的好人,
死后,都去了那里。
怎奈何,星空遥远啊
幸好,人类学会了——
用距离换算时间。
哦,光年。多么美,又多么绝望。
银河里流淌的是水吗?
我学会了用善良,表达一件悲伤的事——
妻子在野地里采的花枯萎了
幸好,枝叶上的蚂蚁和飞虫还活着。
天鹅之死
有人听到翅膀折断的声音
但它并没有坠落
靠着沸腾的血
它的头颅又上升了几公分
它已经在聚光灯下
死过很多次
它的脖颈拉长后撕裂
瘫倒在泥土中
它不愿意——
像一个人那样死去
今夜月亮在清洗它的伤口
它的痛苦和它的骄傲一样多
它拒绝进食,甚至一滴水
看来,它要把自己消耗殆尽——
它要让自己轻起来
像一片羽毛,在飞翔中死去
维纳斯
一个神住进石头,一个神走出石头,
一把刀是最后的审判者。
忍受烟火的熏烤,也忍受
银行家,艺术家,政客们,母亲们,男人们
再补上一刀。
宽衣解带,袒胸露乳,
在她面前,有多少人嗷嗷待哺?
只有断掉的双臂时刻在提醒:
她是一颗石头
在人间出生,必经历人间磨难。
她们代表全部的孤独和一部分的我
我一直在过剩下的时光
剩下的黄昏,剩下的照耀,剩下的晚餐
人也是剩下的
父亲走后,母亲是剩下的。
霍金说:如果没有外力,事物总是向更无序发展。
我常想:这个外力是上帝吗?
这样的追问,耗尽了剩下的悲伤。
当我走后,剩下整个世界,剩下大海和星空
也剩下孟姜女河,剩下两个女儿
她们代表全部的孤独和一部分的我。
登山记
时间有自己的台阶。
我们结伴而行
山顶,是我向时间发出的邀请函。
“你快,还是赶不上早行的人
你慢,照旧拖不住落日的脚步”
在龙架山,我用一小时交换山的高度
又用三十分钟,把它归还。
向日葵
我爱万物饱满,
爱金黄。
爱坚挺,厚实,爱她因亢奋
所呈现的弧度。
我也爱她的根茎,
爱背光面,集结养分的队列。
爱万有引力,
爱她发育后低垂的乳房。
我爱光明,但不是太阳。
我也爱黑暗中的矿工,为挖出更多的煤
不得不佝偻着身子。
埋葬你
她是这样写的
“每一朵花瓣,每一寸肌肤,每一次颤抖
甚至每一滴水,都属于你”
她说:我是你的。
我想起昨晚看过的一部电影
那些偷情的妇人,都是善良的。
一滴水,并不知道“堕落”的含义
“出轨”,也不是最贴切的表达。
我想用“接纳”这个词
当她说——我要埋葬你
我突然,感到了死亡的关怀。
打鼓少妇
她挥动鼓槌
不断修改着一首歌的边界
当她停下来,边界消失
只有消失保留了下来
我原谅她小小的胸部
仍起伏在一首曲子的节奏中
它持续着这种消失,并让消失
有了美丽的形状
当我写下这首诗,消失
在扩大……
一个少妇的边界
小于记忆,大于想象
我已习惯了悲伤
春天在冬天的旧址上,大兴土木
类似女人们,在同一具身体上
制造不同的化学反应。
我常常想:美是有罪的
从高耸的山尖到垮塌的谷地
它为什么那么短暂?
我已习惯了悲伤
万物都在重复,只有死亡不会。
编年史
孔子怀揣着道德,开始周游列国。
他告诫人们要礼义仁智信,
后来,他的思想被做成
中国人的一日三餐。
几乎是同样的时间,
达摩在一棵树下顿悟,创立了一所
伟大的培训学校。
阿弥陀佛。人们学会了朗读、背诵和默记。
多么奇妙啊,仿佛神
悄悄拨动着时间的齿轮,让不同的文明,
保持了相同的进度——
公元前1000年,
周王朝编辑了风雅颂,古希腊出版了
荷马史诗;
公元前3000年,
埃及人画出金字塔的草稿,
而东方,正上演炎黄二帝的神话。
那时,他们还用不着翻译,
也根本不知道——
彼此的存在。
当我读到人类的起源,
神出现了。这是无数历史巧合中
最古老的一次。
当我把时间之书,翻到离我最近的一页
母亲生下了我。
我为这不可思议的巧合
而惊喜——
我们都得到过神的默许和垂怜。
钟
我行走在一座钟里。
制造它的人,先于我抵达,
也先于我离开。
我听到它的嘀嗒声,
制造了另一种寂静——
像一个人的思考。
原始人以天空为钟
星系间巨大的齿轮,咬合着
获得了永动力。
在一座停摆的钟里,
时间看见了自己的坟墓。
我想到死亡的天体,被没收了桎梏。
仿佛制造它的人,
停止了思考——
仿佛他并未离开,我也不曾抵达。
死亡贴
何必舟车劳顿,要甚冬去春来
秋分置我于不义,我为何置落木
于头顶?
被钉镜框中,即使在阴暗的角落
也是光亮的中心。可是我
——已不在这里。
夜读霍金《时间简史》
简化到不能再减。无非是
减我者,我必减之。
棺木与浮萍,长叹有平衡的美学
博学者不寐,无知者不畏
哦,思想的枷锁,肉体的牢笼。
当我被推入火炉,恐惧为何物?
……漫长的人类进化史,唯死亡
保持了最初的理想。
亲密爱人
梅艳芳没来过安顺
我却在安顺,经常见到她。
有时在菜市场,她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衣
用地道的安顺话,和菜贩子讨价还价。
她经常在晚上出现,画着烟熏妆
叼着烟卷,细支的那种
有时还带着孩子,旁边坐着
新交的男朋友。
她时胖时瘦,灵魂却一直苗条
没那么多细枝末节
走再陡的下坡路,也保持挺胸的姿势。
每一次见她,都感觉像诀别
可转眼在酒吧,麻将馆,最低级的劳务市场
她都会突然出现,哼唱着那首经典老歌
——作为已经死去的人
她的歌声难免沙哑,跑调,如诉如泣。
莫斯科的黄昏
黄昏从一个女人开始。她倚着楼墙
打电话,吐烟圈
照耀过阿赫玛托娃灵魂的阳光
在照耀她
她不会注意,一辆缓缓驶过的列车
正搬运忧伤。一两个完整的烟圈
抵消不了黄昏的沉重感
莫斯科的太阳就要落下
像从电话的另一端,被随手掐断
我把自己比喻为一枚去年的核桃
去年不远。隔着一座空山
脱了青皮,味道还浓郁
一枚核桃,被遗弃在山上
鸟儿啄不破它,阳光晒不爆它
树木茂盛,秋风也不能把它吹下山去
它与腐叶为伴,空有满腹的香气
我把自己比喻为一枚去年的核桃
坚硬、丑陋,被丢在人间
风把我们雕刻的越来越相似
就像山上的野坟,已分不出彼此
水瓶座
我爱她上衣的第二个纽扣
也爱她踩在脚下的一枚落叶
我只是,爱转弯处的流水
挥手诀别时,擦肩而过的错觉
我保证,不爱她
我还爱一棵画在瓶子上的树
刚出生便结了丰满的果
我只想,捡几粒陌生的种子
在南山,种一些干净的花
我保证,不爱她
我爱这神秘的、未知的、模糊的一切
年轻的孕妇,和她身上古老的母性
苔藓
在一块石壁上着床,无根无茎无花,
甚至连影子也没有。
我的爱是模糊的,像一片苔藓,
分不出你与你们。
一株植物爱着渺小,我爱着一片苍茫。
漂泊的人,收割了眼前的风景;
随遇而安的草,却种下时间。
“混沌是简单的,盲目是高级的,死亡是假的”
一颗石头,因一片苔藓的侵入
而有了爱与悲悯。
在中国当代诗人中,有谁这样精妙地品味过时间。在三泉最妙手偶得的几首诗中,他似乎成为时间的体味大师。
——诗人,诗歌批评家徐敬亚
三泉的诗歌在不为人注意的生活细节中,释放出令人意外的人性光芒。
——原中国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黄亚洲
三泉的诗歌有着地质学的内核和天文学的外延。他以此建立的写作维度,充满对时间和生活的深度透视,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时代独特的精神样本。
——闻一多诗歌奖获得者 毛子
三泉善于以简洁、生动的语言,一遍遍刷新他感受到的时间和世界。他对诗坛或流行写作保持着疏离,对身边的日常保持着耐心而热烈的关注,他以自己的方式贡献了新鲜、独特的诗歌写作。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李元胜
三泉的诗歌,关注的是生命状态,自己的、时代的和大自然的。不伪饰,不造作,直指事物本质,既有鲜活的现场感,又有很大的阐释空间。而我更看好他诗歌的丰富性和美学的生成能力。
——原《诗刊》主编,现《当代诗歌》执行主编 商震
象哲学家那样,低调的三泉从时间开始思考和表达,这使得他无论处理哪一种人生感受和经验,都拥有广袤的视野与张力,而另一极则是他对生活细节敏感且锐利的洞悉。
——第四届诗歌与人国际诗人奖获得者 蓝蓝
三泉的诗是独特的,是诗思切入事物的那种与众不同。他对语言(意象)的痴迷使他常常刺中阅读者的痛点,并使人不觉会心。
——昌耀诗歌奖获得者,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陆健
三泉善于把控和放大想象力和审美意象的裂变式迸发,以冷静、理性的抒发方式营造其独有的内敛,并凭借自己的真情实感形成穿透力。一触,就能引爆读者从不看人脸色的共鸣感。
—— 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车延高
三泉是非常成熟的诗人。多年的写作经历和生命阅历,使他的写作具有浓郁的个人特色。在独有的沉稳厚朴中,带着生活的温度与关怀。三泉诗歌语言干净有力,能快速找到诗歌切入点展开诗意,并融入自我的生活体验。我记得他说过:一个优秀的诗人必须形成自己的语言体系和诗歌逻辑,好的诗歌既要有个人鲜活的特色,又要能比照出社会化的共性。读三泉的诗,总能在不经意间击中阅读者的内心。感同身受中愈发理解他对诗歌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热爱。三泉是个很感性的人,用心在写好每一首诗,分行中,我们不难读出,这是个温暖,朗阔,有情怀和社会责任的男人。他在诗歌中,对“时间,生命,存在,永恒”这类命题都有涉及,特别是“瞬间和永在”的矛盾与对立的关注,使得三泉的诗,在文本内部流动着一股林泉般的清冽与热切。
——青年诗人 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