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乡村风情之冷暖
——兼评郑道远的诗
2024-01-21 作者：郭栋超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郭栋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
“一阵阵秋风掀起绿色的波浪，/绿浪翻动着，在天地间传播着芳馨。”“迷人么?毛茸茸的谷穗含羞扯袖，/即便是事急如焚，到这也会留连阵阵；/醉心么?红扑扑的高粱酒香扑鼻，/即便是酒量如海，到这也会大醉沉沉。”“怀里抱着茁壮的秸杆，/我是把一个哲理抱得紧紧：/庄稼就是人的生命，人的活力，/庄稼养活了全世界几十亿人！”(节选自郑道远《庄稼之歌》）1980年第2期的《诗刊》，头题发表了《庄稼之歌》，诗的作者郑道远，被诗评家冠以“庄稼诗人”。他对庄稼的书写，既有大写意，也有工笔、白描，曲直方圆、轻重缓急、虚实疏密，层层渲染的笔墨间更似一场与自身的对话。
古人写农村的诗，一般田园牧歌似的，但真实的农村生活不仅有那排遣郁闷的花花草草，还有着苦难、无奈和艰辛。“不甘！/喜悦中也有不甘/很多粮食不翼而飞/土耗子窃取劳动果实/装满茬子下的仓廪/纵然大雪覆盖/土耗子脑满肠肥/它们看着粮食霉掉/也不舍一粒/给那些饥饿的鸟雀”(节选自郑道远《秋收之后》）道远兄的诗，在牧歌之外，已是为乡亲们泪落千行。诗不是论文，他却苦着乡亲们的苦，思着乡亲们的思，这是怎样的心志呀。
“总有一天/小村的镜子会消失/而没了镜子的小村/依然成长”(节选自郑道远《池塘 小村的镜子》）谁也不会质疑农村的大变化以及这些变化给乡亲们带来的物质丰富，但也应看到还有硕鼠和衰落的存在。风格是作品的生命，也是作者思想的血液，这一句句，说明道远兄是很现实的写作者，而非不知所云的梦呓者。
我认为他的诗有社会学意义，这样说，不仅仅是一个比喻。“他感谢太阳用了一生/包括现在对他的照拂/安稳地熔化在阳光里/在墙根儿靠成一尊佛”(节选自郑道远《靠墙根儿的老汉》）“鲁大学支好折叠桌/摆上食物筷子碗/他要在庄稼地头上/办场别致的升学宴//看着李昆骑马走过/众人簇拥威风八面/鲁大学轻蔑一笑/来，吕奂，干！”(节选自郑道远《错位的升学宴》）“邻院几个年长男人/围着电动麻将机/烟熏黄的粗手指/熟练地数着一元票/一个男人呼着酒气/打错了——打错了——//对面屋里/几个妇女谈天说地/说你家卖酒兑水太多/说她家基酒是假的/小学生也来参加讨论/一妇女厉声喊/写——写——”(节选自郑道远《站成一株高粱 俯瞰微醺的小村》）你看他诗中的“老汉”“鲁大学”“男人”“妇女”，哪个不生动，哪个不真切。这是集几十年的人生悟道，去塑造他最熟悉的人或事。
社会学，主要运用观察研究和分析综合的方法，对经验进行整理概括；诗，则是诗者以“用诗语描绘形体”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悟。细究，诗相较于社会学，更直观也更鲜活。
在道远兄的诗中，我总能感受到人性的力量以及他对故土的乡愿，那么真、那么切。“坐在炕头的老汉/旱烟飘进厨房/围着锅台的孩子/奶味顺烟囱飘出来//炊烟的味道不只馨香/还含着父亲砍柴的血腥味/母亲被灶火烤出的汗酸味/闻不出，却化入嗅觉”(节选自郑道远《炊烟的味道》）“如今/碾房改成米面加工厂奶奶只领导一个工人/稍有空闲/奶奶就坐在碾盘上/边给碾轴上油/边告诉那个工人/机器磨的米面再香/也别忘了推几下碾杆”(节选自郑道远《奶奶的碾道》）为什么他能把农村的生活如绘画般映象在他的诗中，说明他也是农人的一份子，其诗语让阅者感到平和而亲切，便更顺其自然了。
曾经的干部、现在的退休者又是诗人，这样的综合体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在留恋农村的旧有以及所见的不平之事后，他又构勒出了一个农村的远景。那，不会是乌托邦的。
作为一个以“庄稼诗人”被人们记着的诗者，他关于庄稼的诗是经典的。“把秸秆揽在怀里/抱紧今后充实的日子/田野上最美的交响/是镰刀割庄稼的声音//倒削下的谷穗/是庄稼人金黄的梦/码好的高粱头/醉了乡村”(节选自郑道远《镰刀的形态》）在那如火的烈焰炙烤、阻隔下，在他的诗中，你可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你可以看到他们手里或地上零落的真切的谷穗或者其它什么庄稼。那远处的天光云色下的谷垛，金黄一片的荡漾着丰收的喜悦。
“刚才在承包地里/自家的场院/他用悠荡棒子打玉米/每抡一下/便有无数玉米粒/飞向天空/在天上布又一层星星//上冻的玉米才好脱粒/半夜/铺开他最美的心情/因为粮食到手/一家人日子的丰盈/他知道这时在城里/勤快人已开始晨练/他更知道/劳动/是农人最好的养生”(节选自郑道远《夜归》）乡亲们只有汗流浃背，才能糊口养生。他多么想让土地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根秧苗都闪耀着青春的颜色。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清纯的、活泼的、壮硕的、阳光的。因而，我把道远兄看作庄稼人的代言人。农民啊，他们一生的诗情都在这土地上。
诗者心底的色彩到底是蓝色、红色，还是褐色，我没有真的看清，但那抹亮色我看到了，这也是他的诗主题的升华，而不仅仅是生活的点缀。
最好的诗是作者自然的流露，字字句句使读者觉得是在读一个生命。他看见了庄稼人的天然，也看到了尘世对庄稼人的些许不公；他不仅抒发了农民与土地之间的感情和诗情，也赞叹了他们的豪情。“臭咕咕衣着光鲜/且只在春天叫喊/文人好奇/想象力豁然/命名它为布谷鸟/鼎力称赞/说它催农民播种/说它唤来了春天//鸟不叫/农民就不种地了么/鸟不叫/世间便没了春天/换个名不会身价百倍/臭咕咕休要自命不凡//麦苗啊/莫要被臭咕咕干扰/一门心思生长/珍惜自己的春天/强壮自己/升华自己/长出一片金色的灿烂”(节选自郑道远《麦田里落只臭咕咕》）正如米勒所言，我们大家慢慢地有了生机的土块。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命运拨弄下的小小土块，因而，这样的诗便超越了时空，让阅读者自觉地产生了共鸣。感动我们的，是诗中的农人，又何尝不是我们自己。
在心灵识见中，岁月慢慢地长出锈迹，乡下的草木、田石都会是记忆的坐标。“而在这夜里/油灯便如灯塔/在黑暗中眩目/我的这点儿知识/都是油灯照出来的/现在/每当写作时/都有一盏油灯/在我的意识深处/闪烁……”(节选自郑道远《儿时的油灯》）拉罗什福科说：留在一个人脑子里和心灵中的乡音和他话语里的乡音一样多。一个连生活都不会的人，又怎么能写出生活的真谛。
德国社会学家达伦多夫说，社会现实有两张面孔，一张是稳定、和谐与共识，另一张是变迁、冲突和强制。我认为这个问题是整个人类社会面临的共性问题，因而，各种学科特别是社会学在研究社会现象的同时，试图通过改变人们的行为方式使不完美的一面有所改变。
诗有没有这种功能，我讲不清楚，但通过多年来对杜甫诗歌的研究，我相信，诗最起码有助推的作用——这是我多少有点儿偏爱现实主义诗歌的原因之一。因而对道远兄的诗，也有了点儿心有灵犀，或者说心领神会。
道远兄的现实主义，可能源于他几十年自觉地铸德立魂般的自我培育。随之的，是责任感的支撑与追求。“22个幼小的灵魂/化作22颗星/挂在花厂峪的天空//22个吃奶的孩子/含着乳头，在山洞里/被亲娘捂死在襁褓中/不是母亲残忍！/山洞外，鬼子在搜山/山洞里，有县委书记/干部、众乡亲/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引来一场屠杀/母亲想捂住/孩子的哭声//这是何等残忍的母爱/特殊的时刻/难道，爱/要用扼杀来体现？/这是人间的大爱！当活下来的大人/冲出山洞/复仇的子弹/喊杀声里，也有/22个孩子的呐喊//呐喊中/22个幼小的灵魂/永生”(郑道远《花厂峪的呐喊》）一部好的作品从来不会使人感到厌倦，当下，需要这样的民族魂、气节和雄爱。苦难在漫长的时间积淀中转化为对现实的启示——勇敢是灵魂的素质！
“你事业的风向标/紧随祖国旋转/你工作的晴雨表/总与人民相连”(节选自郑道远《中国气象的诗篇--致敬大气科学家曾庆存》）胸有浩然意，千里快哉风。英雄，就是为坚守的道路而燃烧生命的人们！
道远兄有过风光的岁月，但，凡是个人，便一定经历过艰辛和痛苦。可他毅然决然地不易操守、不改初衷，保持着年轻时候对生活的真诚和对美的向往。“板厂峪三次燃起火焰/就在今天/几个发狂的诗人/在这里点燃诗句/他们要用激情/点燃一个时代/他们把甩出的汉字/撮到九道缸前/用瀑布清洗/洗得一尘不染/扎成干净的火炬/照亮未来/为万世开太平”(节选自郑道远《板厂峪的火焰》）他的雄心、决心并没有被时光泯灭消弭，因而他现在的诗更有力道、更有嚼头。
有时，他会打着行装去所谓的远方，“旱伞/巨龙摆头/团扇/彩蝶翻飞/女人/涂脂抹粉/男人/穿红戴绿/小孩子乱窜/不规则地裹乱//千年的唢呐一个调/辈辈的走场不乱套/神韵/却因时而异”(节选自郑道远《在陕北 邂逅大秧歌》）那是另一个层面的思维，可细品，灵魂还是那个灵魂，他还是那个他。那个思着念着乡亲们的他——郑道远。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法国作曲家拉威尔的《花之语》，我认定那应该是他的心曲。对人生态度波澜壮阔又委婉通透的解读，拉威尔用的是乐曲，道远兄用的是诗语，异曲同工！
现在，他在秦皇岛创办了诗人角，为诗人们提供了一个创作基地。他是诗的钟情人，七十二岁了，可诗心亦如早年！这大概就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有梦真好，一个热爱生活并诗意着未来的人，是值得敬重的。
道远兄，你背着庄稼、粮食、蔬菜走在海岛上，如蓬莱的道者似的，年轻如斯......老兄，等着我吧，我们会相见在诗人角，一边瞭望着大海，一边手扶着庄稼，与乡邻话说桑麻。
附：郑道远的诗16首
1.《庄稼之歌》
深秋的大平原啊无边无尽，
无边的大平原上庄稼茂密如林！
一阵阵秋风掀起绿色的波浪，
绿浪翻动着，在天地间传播着芳馨。
放眼望去，是谁的巨手巧夺天工？
一块块粱黍铺开那迷人的绣锦；
凝神听来，是谁的激情回环不已，
一丛丛绿叶奏响那醉心的清韵。
迷人么?毛茸茸的谷穗含羞扯袖，
即便是事急如焚，到这也会留连阵阵；
醉心么?红扑扑的高梁酒香扑鼻，
即便是酒量如海，到这也会大醉沉沉。
其实，谁不知道庄稼啊：质朴易见，
但是自古以来谁愿将它入画入文?
即使是吟出三声，涂上两笔，
也不过抒饭后闲情，用它做花草的陪衬。
而我却要放开嗓子为它歌唱，
唱它是万物之首，天地之尊！
而我却要甩开大笔为它着色，
让花鸟虫鱼在它的面前黯淡十分！
也许，我这样做是出于偏见，
实在是：我一出生就长在僻野荒村！
也许，我这样做是缘于私情，
实在是：三日不见庄稼我便如丢了灵魂！
多少回，我提着蝈蝈笼走进大豆地，
踮着脚，怕有什么声音，偏偏出了声音；
多少回，我顶着蓖麻叶走进玉米地，
揪两络红缨插进鼻孔，装成红胡子老人。
多少回，我把捡到的谷穗投进谷垛，
然后，念着锣鼓点儿在垛上打几个滚；
多少回，我把捆好的芝麻摆在场院，
然后，捻下几粒扔进嘴里一品再品。
记得，高粱拔节时起了一场腻虫，
喷雾器的摇把拧出我们一腔仇恨；
记得，玉米吐缨时下了一场透雨，
授粉器的漏斗淌出我们满腹欢欣。
我们的心与庄稼同苦乐，
几回丰收，几回减产，几回牵动我们的心；
我们歌颂过照万物、催生机的太阳，
我们咒骂过只要草、不要苗的恶棍……
而今，又一个金灿灿的秋天来临了，
万顷良田又把丰满的果实捧献给人们。
来呀，快来收获呀！把镰刀抡圆，
只穿件红色的背心，干它个汗雨淋淋！
怀里抱着茁壮的秸杆，
我是把一个哲理抱得紧紧：
庄稼就是人的生命，人的活力，
庄稼养活了全世界几十亿人！
能够养活别人的，是父亲还是母亲?
谁被它养活，谁就应该拜它为恩人！
没有它，院落也只是一处处墓场，
没有它，高楼也只是一座座荒坟。
它把一切都交给别人了，
几个月就结束了生命，真是短短的一瞬。
不啊，它已经几千岁了！而且将永生，
在我们广袤的大地上繁殖着子子孙孙!
要我来高呼一千声“庄稼万岁”么?
不用!它和着大自然的规律，万万岁也将永存!
要我用赤子之心时时想着排解它的困顿么?
不用!它的顽强使它有足够的自信!
然而，我的梦里却常常走来它的身影，
秸杆弯弯，它在弓着身子向前行进；
然而，我的耳边却常常响起它的话语，
枝叶刷刷，是要同我把明年的农事讨论?
啊，请把这深沉的感情化为行动吧，
快一些具备了庄稼的品格、庄稼的灵魂!
也弓了身子跟上那现代化的季节，
明年，我们该用全新的方式进行耕耘!
深秋的大平原啊无边无尽，
无边的大平原上庄稼茂密如林!
……
2.《秋收之后》
肃杀！
光秃秃的大地
玉米茬高粱茬麻籽茬
一排排
颓丧的俘虏兵
绝望地站立
一些根部的残叶
在寒风中呜呜哭泣
回眸：
绿油油的大地
玉米茬高粱茬麻籽茬
用深深的根系
哺育上面的秸秆和
秸秆上的枝叶果实
茬子们却被忽视
蓊郁的青纱帐
铺开乡村的喜悦
不甘！
喜悦中也有不甘
很多粮食不翼而飞
土耗子窃取劳动果实
装满茬子下的仓廪
纵然大雪覆盖
土耗子脑满肠肥
它们看着粮食霉掉
也不舍一粒
给那些饥饿的鸟雀
令人百感交集的
秋收之后
3.《池塘 小村的镜子》
池塘的历史久远
小村在它的旁边诞生
池塘是一面镜子
照下小村第一缕炊烟
照下小村第一声鸡鸣
镜子里的影像
温馨四溢
老支书敲钟的从容
六爷看苗情的惬意
柱子和小凤对象时
塘坝上的甜蜜
二娃子抓蛤蟆
脱手后的失意……
镜子照下小村的成长
照下小村所有的感情
现在
镜面小了
也没有过去清晰
每到旱年
七上八下的水桶
舀得池塘见底
飘起沤麻的臭气
挖塘泥做肥料
池塘深了
水面却低了
总有一天
小村的镜子会消失
而没了镜子的小村
依然成长
4.《靠墙根儿的老汉》
冬天的风冷冷的
冬天的太阳暖暖的
墙根儿背风
有足量的紫外线
老汉干不动农活后
天一煞冷
便开始靠墙根儿
时长半年
晒太阳是老汉的最爱
晒太阳是老汉的无奈
阳光里偶回壮年
阳光里真的老迈
很早，每天的太阳
驮着他的希望
阳光照耀下
他和庄稼一起成长
他不觉得
太阳在销蚀他的生命
把他从孩童壮年
打磨成一个老汉
他感谢太阳用了一生
包括现在对他的照拂
安稳地熔化在阳光里
在墙根儿靠成一尊佛
5. 《错位的升学宴》
吕寡妇的儿子吕奂
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
吕寡妇办不起升学宴
给儿子煮了几个鸡蛋
吕奂背着行李刚出门
一阵唢呐声灌进耳朵
村中飘来喜庆锣鼓
支书家在办升学宴
支书的女儿李昆
被一所民办大学录取
满院子庆贺的村民
有很多被挤出院外
几张桌上七碟八碗
锣鼓把酒杯震颤
支书弟弟稳坐礼金台
一边记名一边数钱
支书满面红光讲话
有人停下摩托闯进院
那人说我读两句诗
屎榜题名时
敛财升学宴
转身骑上摩托
飞向村南
骑摩托的“鲁大学”
20年前的大学漏儿
农活不精办个学馆
升学辅导四季不闲
鲁大学支好折叠桌
摆上食物筷子碗
他要在庄稼地头上
办场别致的升学宴
看着李昆骑马走过
众人簇拥威风八面
鲁大学轻蔑一笑
来，吕奂，干！
6.《站成一株高粱 俯瞰微醺的小村》
静听自己拔节的脆响
挺挺向上的身姿
晚炊淡烟散尽后
望向渐次模糊的小村
一座新院落升起太阳
镭灯高悬驱散夜色
青年男女劲歌狂舞
摇摆----搖摆----
地面有节奏颤动
靠墙摆着食品饮料
白酒红酒啤酒果酒
有人干掉一瓶啤酒后
大喊一声：爽！
吓得猪圈里吱吱声起
邻院几个年长男人
围着电动麻将机
烟熏黄的粗手指
熟练地数着一元票
一个男人呼着酒气
打错了----打错了----
对面屋里
几个妇女谈天说地
说你家卖酒兑水太多
说她家基酒是假的
小学生也来参加讨论
一妇女厉声喊
写----写----
高粱看醉了
点着涨红的头
小村的日子默默前移
希望在微醺中成熟
7.《炊烟的味道》
大灶坑里塞满了柴
秫秸麦秸玉米秸
还有干树枝干蒿子
燎出了焦糊的炊烟味
茄子黄瓜西红柿
在灶台的木盆里滚
猪肉鸡蛋高粱米
给炊烟掺进混合味
坐在炕头的老汉
旱烟飘进厨房
围着锅台的孩子
奶味顺烟囱飘出来
炊烟的味道不只馨香
还含着父亲砍柴的血腥味
母亲被灶火烤出的汗酸味
闻不出，却化入嗅觉
8.《奶奶的碾道》
一步一步
艰辛单调的劳作
一圈一圈
周而复始的光阴
奶奶年轻的日子
被碾子碾成齑粉
她用她的汗水
填充了家人的温饱
分田到户
爸爸特意分到一头驴
从此奶奶告别碾杆
惬意地跟在驴后
时不时扫一下碾盘
白面铺实生活的底蕴
豆面搅拌生活的馨香
碾道上
常有一支小曲在飘
如今
碾房改成米面加工厂
奶奶只领导一个工人
稍有空闲
奶奶就坐在碾盘上
边给碾轴上油
边告诉那个工人
机器磨的米面再香
也别忘了推几下碾杆
9.《镰刀的形态》
我见过的镰刀
有7字形月芽形
握在手上
有如武士握住剑柄
犁杖属于春天
锄头属于夏天
只有镰刀
是秋天的光荣
庄稼人最喜欢镰刀
用它收获秋天
收回一年洒下的希冀
收回一年劳作的艰辛
把秸秆揽在怀里
抱紧今后充实的日子
田野上最美的交响
是镰刀割庄稼的声音
倒削下的谷穗
是庄稼人金黄的梦
码好的高粱头
醉了乡村
一个秋天天天磨刀
镰刀被磨成柳叶状
在冬天破糜子编茓
以另一种形态生存
当机器替代镰刀收割
以百倍的速度行进
我欣喜地懂得
有一种镰刀不叫镰刀
10.《夜归》
肩上搭着悠荡棒子
胸前
一米多长的细木杆
支着他走过的日月
后背
粗粗的硬木棒子
晃动他沉重的生活
连接两根木头的
三十多个铁环
是他人生艰辛的年轮
刚才在承包地里
自家的场院
他用悠荡棒子打玉米
每抡一下
便有无数玉米粒
飞向天空
在天上布又一层星星
上冻的玉米才好脱粒
半夜
铺开他最美的心情
因为粮食到手
一家人日子的丰盈
他知道这时在城里
勤快人已开始晨练
他更知道
劳动
是农人最好的养生
凌晨三点多
看着玉米粒成堆
他伸了伸懒腰
打个畅快淋漓的哈欠
尽管天黑
却已是凌晨
今天还有很多活计
睡觉
还是个奢侈的事情
小村的街道
已经飘过炊烟的味道
临近家门
窗帘上溢出
暖暖的灯光
他感到一身轻松
11. 《麦田里落只臭咕咕》
清明忙种麦
谷雨种大田
——塞外农谚
谷雨报告夏将来临
田里麦苗伸开小手臂
迎风翩跹
麦田拒绝杂色
铺开巨大的绿毯
就在麦苗自娱的时候
一只大鸟落在麦田
身披华丽的外套
头顶桂冠
咕咕——
叫声旷远
这是只坟地觅食的鸟
浑身尸臭发散
喉咙挤出咕咕的响声
恐怖又单调的叫唤
农民蔑称它臭咕咕
充满厌烦
臭咕咕衣着光鲜
且只在春天叫喊
文人好奇
想象力豁然
命名它为布谷鸟
鼎力称赞
说它催农民播种
说它唤来了春天
鸟不叫
农民就不种地了么
鸟不叫
世间便没了春天
换个名不会身价百倍
臭咕咕休要自命不凡
麦苗啊
莫要被臭咕咕干扰
一门心思生长
珍惜自己的春天
强壮自己
升华自己
长出一片金色的灿烂
12.《儿时的油灯》
昏灯如豆
趴在炕沿看书
偶尔望向窗外
漆黑一团
如果在白天
看得见果菜葱茏
看得见小院芬芳
太阳光芒万丈
即使点上油灯
亮光也忽略不计
而在这夜里
油灯便如灯塔
在黑暗中眩目
我的这点儿知识
都是油灯照出来的
现在
每当写作时
都有一盏油灯
在我的意识深处
闪烁……
13.《花厂峪的呐喊》
22个幼小的灵魂
化作22颗星
挂在花厂峪的天空
22个吃奶的孩子
含着乳头，在山洞里
被亲娘捂死在襁褓中
不是母亲残忍！
山洞外，鬼子在搜山
山洞里，有县委书记
干部、众乡亲
任何一点动静
都会引来一场屠杀
母亲想捂住
孩子的哭声
这是何等残忍的母爱
特殊的时刻
难道，爱
要用扼杀来体现？
这是人间的大爱！当活下来的大人
冲出山洞
复仇的子弹
喊杀声里，也有
22个孩子的呐喊
呐喊中
22个幼小的灵魂
永生
14.《中国气象的诗篇》
------致敬大气科学家曾庆存
心游天地之间
坐看云舒云卷
欣赏春日骄阳，秋夜皓月
体味南方酷暑，北国严寒
当年踏进北大校园
祖国需要是你的志愿
气象学专业------陌生的学科
成为你默默耕耘的良田
大学毕业的1956年
你被选派留学苏联
向气象学家基别尔学知识
中国气象学的蓝图在心中构建
数值天气预报，气象卫星遥感
两大领域建树非凡
对中国气候变暖的准确预测
《大气红外遥测原理》出版
你事业的风向标
紧随祖国旋转
你工作的晴雨表
总与人民相连
曾经贫穷更孝母
你为母校捐赠全部奖金10万
攀上珠峰踏北边
你带的50多位博士光耀河汉
你爱写诗，要用诗讴歌大气
尽管两次手术的喉咙难发呼喊
但当你举起国家大奖的证书
那便是中国气象最洪亮的诗篇
15.《板厂峪的火焰》
板厂峪首次燃起火焰
是在一亿年前
喷发的火山
火焰烧红了天空
斑鬣狗躲在洞里
不敢做燃烧的证人
火山口张开大嘴
自己说了一亿年
惊心动魄
板厂峪再次燃起火焰
是在两千年前
秦始皇筑长城
派人在这里烧砖
用火与土的结合
为山河炼一条锁链
摊开书简峡的书页
记录盛世
一个皇帝没有长生
一个朝代很快寿终
只有砖窑的火焰
着了两千多年
板厂峪三次燃起火焰
就在今天
几个发狂的诗人
在这里点燃诗句
他们要用激情
点燃一个时代
他们把甩出的汉字
撮到九道缸前
用瀑布清洗
洗得一尘不染
扎成干净的火炬
照亮未来
为万世开太平
16.《在陕北 邂逅大秧歌》
延川山大
梁拉着梁
峁挽着峁
车行如蚁
太阳寂寞
发无数光线联系
延川不理
梁峁不理
寂寞在路树上驻足
黄河静静流
呜哇——
唢呐激扬
路边小村
扭出一队秧歌
旱伞
巨龙摆头
团扇
彩蝶翻飞
女人
涂脂抹粉
男人
穿红戴绿
小孩子乱窜
不规则地裹乱
千年的唢呐一个调
辈辈的走场不乱套
神韵
却因时而异
很早以前
因为战场大胜利
秧歌扭进杨家岭
战争年代
因为国运遇结点
哪怕枣园灯光亮起
仍听到锣鼓喧天
仍看到神采飞扬
而在今天
扭起秧歌
因为开镰小憇
因为一场婚礼
甚或
孙子考到了外地
延川山大
你也许在某片塬上
在某个山旮旯里
邂逅一场秧歌
一场欢喜……
古人写农村的诗，一般田园牧歌似的，但真实的农村生活不仅有那排遣郁闷的花花草草，还有着苦难、无奈和艰辛。“不甘！/喜悦中也有不甘/很多粮食不翼而飞/土耗子窃取劳动果实/装满茬子下的仓廪/纵然大雪覆盖/土耗子脑满肠肥/它们看着粮食霉掉/也不舍一粒/给那些饥饿的鸟雀”(节选自郑道远《秋收之后》）道远兄的诗，在牧歌之外，已是为乡亲们泪落千行。诗不是论文，他却苦着乡亲们的苦，思着乡亲们的思，这是怎样的心志呀。
“总有一天/小村的镜子会消失/而没了镜子的小村/依然成长”(节选自郑道远《池塘 小村的镜子》）谁也不会质疑农村的大变化以及这些变化给乡亲们带来的物质丰富，但也应看到还有硕鼠和衰落的存在。风格是作品的生命，也是作者思想的血液，这一句句，说明道远兄是很现实的写作者，而非不知所云的梦呓者。
我认为他的诗有社会学意义，这样说，不仅仅是一个比喻。“他感谢太阳用了一生/包括现在对他的照拂/安稳地熔化在阳光里/在墙根儿靠成一尊佛”(节选自郑道远《靠墙根儿的老汉》）“鲁大学支好折叠桌/摆上食物筷子碗/他要在庄稼地头上/办场别致的升学宴//看着李昆骑马走过/众人簇拥威风八面/鲁大学轻蔑一笑/来，吕奂，干！”(节选自郑道远《错位的升学宴》）“邻院几个年长男人/围着电动麻将机/烟熏黄的粗手指/熟练地数着一元票/一个男人呼着酒气/打错了——打错了——//对面屋里/几个妇女谈天说地/说你家卖酒兑水太多/说她家基酒是假的/小学生也来参加讨论/一妇女厉声喊/写——写——”(节选自郑道远《站成一株高粱 俯瞰微醺的小村》）你看他诗中的“老汉”“鲁大学”“男人”“妇女”，哪个不生动，哪个不真切。这是集几十年的人生悟道，去塑造他最熟悉的人或事。
社会学，主要运用观察研究和分析综合的方法，对经验进行整理概括；诗，则是诗者以“用诗语描绘形体”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悟。细究，诗相较于社会学，更直观也更鲜活。
在道远兄的诗中，我总能感受到人性的力量以及他对故土的乡愿，那么真、那么切。“坐在炕头的老汉/旱烟飘进厨房/围着锅台的孩子/奶味顺烟囱飘出来//炊烟的味道不只馨香/还含着父亲砍柴的血腥味/母亲被灶火烤出的汗酸味/闻不出，却化入嗅觉”(节选自郑道远《炊烟的味道》）“如今/碾房改成米面加工厂奶奶只领导一个工人/稍有空闲/奶奶就坐在碾盘上/边给碾轴上油/边告诉那个工人/机器磨的米面再香/也别忘了推几下碾杆”(节选自郑道远《奶奶的碾道》）为什么他能把农村的生活如绘画般映象在他的诗中，说明他也是农人的一份子，其诗语让阅者感到平和而亲切，便更顺其自然了。
曾经的干部、现在的退休者又是诗人，这样的综合体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在留恋农村的旧有以及所见的不平之事后，他又构勒出了一个农村的远景。那，不会是乌托邦的。
作为一个以“庄稼诗人”被人们记着的诗者，他关于庄稼的诗是经典的。“把秸秆揽在怀里/抱紧今后充实的日子/田野上最美的交响/是镰刀割庄稼的声音//倒削下的谷穗/是庄稼人金黄的梦/码好的高粱头/醉了乡村”(节选自郑道远《镰刀的形态》）在那如火的烈焰炙烤、阻隔下，在他的诗中，你可能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你可以看到他们手里或地上零落的真切的谷穗或者其它什么庄稼。那远处的天光云色下的谷垛，金黄一片的荡漾着丰收的喜悦。
“刚才在承包地里/自家的场院/他用悠荡棒子打玉米/每抡一下/便有无数玉米粒/飞向天空/在天上布又一层星星//上冻的玉米才好脱粒/半夜/铺开他最美的心情/因为粮食到手/一家人日子的丰盈/他知道这时在城里/勤快人已开始晨练/他更知道/劳动/是农人最好的养生”(节选自郑道远《夜归》）乡亲们只有汗流浃背，才能糊口养生。他多么想让土地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根秧苗都闪耀着青春的颜色。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清纯的、活泼的、壮硕的、阳光的。因而，我把道远兄看作庄稼人的代言人。农民啊，他们一生的诗情都在这土地上。
诗者心底的色彩到底是蓝色、红色，还是褐色，我没有真的看清，但那抹亮色我看到了，这也是他的诗主题的升华，而不仅仅是生活的点缀。
最好的诗是作者自然的流露，字字句句使读者觉得是在读一个生命。他看见了庄稼人的天然，也看到了尘世对庄稼人的些许不公；他不仅抒发了农民与土地之间的感情和诗情，也赞叹了他们的豪情。“臭咕咕衣着光鲜/且只在春天叫喊/文人好奇/想象力豁然/命名它为布谷鸟/鼎力称赞/说它催农民播种/说它唤来了春天//鸟不叫/农民就不种地了么/鸟不叫/世间便没了春天/换个名不会身价百倍/臭咕咕休要自命不凡//麦苗啊/莫要被臭咕咕干扰/一门心思生长/珍惜自己的春天/强壮自己/升华自己/长出一片金色的灿烂”(节选自郑道远《麦田里落只臭咕咕》）正如米勒所言，我们大家慢慢地有了生机的土块。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命运拨弄下的小小土块，因而，这样的诗便超越了时空，让阅读者自觉地产生了共鸣。感动我们的，是诗中的农人，又何尝不是我们自己。
在心灵识见中，岁月慢慢地长出锈迹，乡下的草木、田石都会是记忆的坐标。“而在这夜里/油灯便如灯塔/在黑暗中眩目/我的这点儿知识/都是油灯照出来的/现在/每当写作时/都有一盏油灯/在我的意识深处/闪烁……”(节选自郑道远《儿时的油灯》）拉罗什福科说：留在一个人脑子里和心灵中的乡音和他话语里的乡音一样多。一个连生活都不会的人，又怎么能写出生活的真谛。
德国社会学家达伦多夫说，社会现实有两张面孔，一张是稳定、和谐与共识，另一张是变迁、冲突和强制。我认为这个问题是整个人类社会面临的共性问题，因而，各种学科特别是社会学在研究社会现象的同时，试图通过改变人们的行为方式使不完美的一面有所改变。
诗有没有这种功能，我讲不清楚，但通过多年来对杜甫诗歌的研究，我相信，诗最起码有助推的作用——这是我多少有点儿偏爱现实主义诗歌的原因之一。因而对道远兄的诗，也有了点儿心有灵犀，或者说心领神会。
道远兄的现实主义，可能源于他几十年自觉地铸德立魂般的自我培育。随之的，是责任感的支撑与追求。“22个幼小的灵魂/化作22颗星/挂在花厂峪的天空//22个吃奶的孩子/含着乳头，在山洞里/被亲娘捂死在襁褓中/不是母亲残忍！/山洞外，鬼子在搜山/山洞里，有县委书记/干部、众乡亲/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引来一场屠杀/母亲想捂住/孩子的哭声//这是何等残忍的母爱/特殊的时刻/难道，爱/要用扼杀来体现？/这是人间的大爱！当活下来的大人/冲出山洞/复仇的子弹/喊杀声里，也有/22个孩子的呐喊//呐喊中/22个幼小的灵魂/永生”(郑道远《花厂峪的呐喊》）一部好的作品从来不会使人感到厌倦，当下，需要这样的民族魂、气节和雄爱。苦难在漫长的时间积淀中转化为对现实的启示——勇敢是灵魂的素质！
“你事业的风向标/紧随祖国旋转/你工作的晴雨表/总与人民相连”(节选自郑道远《中国气象的诗篇--致敬大气科学家曾庆存》）胸有浩然意，千里快哉风。英雄，就是为坚守的道路而燃烧生命的人们！
道远兄有过风光的岁月，但，凡是个人，便一定经历过艰辛和痛苦。可他毅然决然地不易操守、不改初衷，保持着年轻时候对生活的真诚和对美的向往。“板厂峪三次燃起火焰/就在今天/几个发狂的诗人/在这里点燃诗句/他们要用激情/点燃一个时代/他们把甩出的汉字/撮到九道缸前/用瀑布清洗/洗得一尘不染/扎成干净的火炬/照亮未来/为万世开太平”(节选自郑道远《板厂峪的火焰》）他的雄心、决心并没有被时光泯灭消弭，因而他现在的诗更有力道、更有嚼头。
有时，他会打着行装去所谓的远方，“旱伞/巨龙摆头/团扇/彩蝶翻飞/女人/涂脂抹粉/男人/穿红戴绿/小孩子乱窜/不规则地裹乱//千年的唢呐一个调/辈辈的走场不乱套/神韵/却因时而异”(节选自郑道远《在陕北 邂逅大秧歌》）那是另一个层面的思维，可细品，灵魂还是那个灵魂，他还是那个他。那个思着念着乡亲们的他——郑道远。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法国作曲家拉威尔的《花之语》，我认定那应该是他的心曲。对人生态度波澜壮阔又委婉通透的解读，拉威尔用的是乐曲，道远兄用的是诗语，异曲同工！
现在，他在秦皇岛创办了诗人角，为诗人们提供了一个创作基地。他是诗的钟情人，七十二岁了，可诗心亦如早年！这大概就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有梦真好，一个热爱生活并诗意着未来的人，是值得敬重的。
道远兄，你背着庄稼、粮食、蔬菜走在海岛上，如蓬莱的道者似的，年轻如斯......老兄，等着我吧，我们会相见在诗人角，一边瞭望着大海，一边手扶着庄稼，与乡邻话说桑麻。
附：郑道远的诗16首
1.《庄稼之歌》
深秋的大平原啊无边无尽，
无边的大平原上庄稼茂密如林！
一阵阵秋风掀起绿色的波浪，
绿浪翻动着，在天地间传播着芳馨。
放眼望去，是谁的巨手巧夺天工？
一块块粱黍铺开那迷人的绣锦；
凝神听来，是谁的激情回环不已，
一丛丛绿叶奏响那醉心的清韵。
迷人么?毛茸茸的谷穗含羞扯袖，
即便是事急如焚，到这也会留连阵阵；
醉心么?红扑扑的高梁酒香扑鼻，
即便是酒量如海，到这也会大醉沉沉。
其实，谁不知道庄稼啊：质朴易见，
但是自古以来谁愿将它入画入文?
即使是吟出三声，涂上两笔，
也不过抒饭后闲情，用它做花草的陪衬。
而我却要放开嗓子为它歌唱，
唱它是万物之首，天地之尊！
而我却要甩开大笔为它着色，
让花鸟虫鱼在它的面前黯淡十分！
也许，我这样做是出于偏见，
实在是：我一出生就长在僻野荒村！
也许，我这样做是缘于私情，
实在是：三日不见庄稼我便如丢了灵魂！
多少回，我提着蝈蝈笼走进大豆地，
踮着脚，怕有什么声音，偏偏出了声音；
多少回，我顶着蓖麻叶走进玉米地，
揪两络红缨插进鼻孔，装成红胡子老人。
多少回，我把捡到的谷穗投进谷垛，
然后，念着锣鼓点儿在垛上打几个滚；
多少回，我把捆好的芝麻摆在场院，
然后，捻下几粒扔进嘴里一品再品。
记得，高粱拔节时起了一场腻虫，
喷雾器的摇把拧出我们一腔仇恨；
记得，玉米吐缨时下了一场透雨，
授粉器的漏斗淌出我们满腹欢欣。
我们的心与庄稼同苦乐，
几回丰收，几回减产，几回牵动我们的心；
我们歌颂过照万物、催生机的太阳，
我们咒骂过只要草、不要苗的恶棍……
而今，又一个金灿灿的秋天来临了，
万顷良田又把丰满的果实捧献给人们。
来呀，快来收获呀！把镰刀抡圆，
只穿件红色的背心，干它个汗雨淋淋！
怀里抱着茁壮的秸杆，
我是把一个哲理抱得紧紧：
庄稼就是人的生命，人的活力，
庄稼养活了全世界几十亿人！
能够养活别人的，是父亲还是母亲?
谁被它养活，谁就应该拜它为恩人！
没有它，院落也只是一处处墓场，
没有它，高楼也只是一座座荒坟。
它把一切都交给别人了，
几个月就结束了生命，真是短短的一瞬。
不啊，它已经几千岁了！而且将永生，
在我们广袤的大地上繁殖着子子孙孙!
要我来高呼一千声“庄稼万岁”么?
不用!它和着大自然的规律，万万岁也将永存!
要我用赤子之心时时想着排解它的困顿么?
不用!它的顽强使它有足够的自信!
然而，我的梦里却常常走来它的身影，
秸杆弯弯，它在弓着身子向前行进；
然而，我的耳边却常常响起它的话语，
枝叶刷刷，是要同我把明年的农事讨论?
啊，请把这深沉的感情化为行动吧，
快一些具备了庄稼的品格、庄稼的灵魂!
也弓了身子跟上那现代化的季节，
明年，我们该用全新的方式进行耕耘!
深秋的大平原啊无边无尽，
无边的大平原上庄稼茂密如林!
……
2.《秋收之后》
肃杀！
光秃秃的大地
玉米茬高粱茬麻籽茬
一排排
颓丧的俘虏兵
绝望地站立
一些根部的残叶
在寒风中呜呜哭泣
回眸：
绿油油的大地
玉米茬高粱茬麻籽茬
用深深的根系
哺育上面的秸秆和
秸秆上的枝叶果实
茬子们却被忽视
蓊郁的青纱帐
铺开乡村的喜悦
不甘！
喜悦中也有不甘
很多粮食不翼而飞
土耗子窃取劳动果实
装满茬子下的仓廪
纵然大雪覆盖
土耗子脑满肠肥
它们看着粮食霉掉
也不舍一粒
给那些饥饿的鸟雀
令人百感交集的
秋收之后
3.《池塘 小村的镜子》
池塘的历史久远
小村在它的旁边诞生
池塘是一面镜子
照下小村第一缕炊烟
照下小村第一声鸡鸣
镜子里的影像
温馨四溢
老支书敲钟的从容
六爷看苗情的惬意
柱子和小凤对象时
塘坝上的甜蜜
二娃子抓蛤蟆
脱手后的失意……
镜子照下小村的成长
照下小村所有的感情
现在
镜面小了
也没有过去清晰
每到旱年
七上八下的水桶
舀得池塘见底
飘起沤麻的臭气
挖塘泥做肥料
池塘深了
水面却低了
总有一天
小村的镜子会消失
而没了镜子的小村
依然成长
4.《靠墙根儿的老汉》
冬天的风冷冷的
冬天的太阳暖暖的
墙根儿背风
有足量的紫外线
老汉干不动农活后
天一煞冷
便开始靠墙根儿
时长半年
晒太阳是老汉的最爱
晒太阳是老汉的无奈
阳光里偶回壮年
阳光里真的老迈
很早，每天的太阳
驮着他的希望
阳光照耀下
他和庄稼一起成长
他不觉得
太阳在销蚀他的生命
把他从孩童壮年
打磨成一个老汉
他感谢太阳用了一生
包括现在对他的照拂
安稳地熔化在阳光里
在墙根儿靠成一尊佛
5. 《错位的升学宴》
吕寡妇的儿子吕奂
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
吕寡妇办不起升学宴
给儿子煮了几个鸡蛋
吕奂背着行李刚出门
一阵唢呐声灌进耳朵
村中飘来喜庆锣鼓
支书家在办升学宴
支书的女儿李昆
被一所民办大学录取
满院子庆贺的村民
有很多被挤出院外
几张桌上七碟八碗
锣鼓把酒杯震颤
支书弟弟稳坐礼金台
一边记名一边数钱
支书满面红光讲话
有人停下摩托闯进院
那人说我读两句诗
屎榜题名时
敛财升学宴
转身骑上摩托
飞向村南
骑摩托的“鲁大学”
20年前的大学漏儿
农活不精办个学馆
升学辅导四季不闲
鲁大学支好折叠桌
摆上食物筷子碗
他要在庄稼地头上
办场别致的升学宴
看着李昆骑马走过
众人簇拥威风八面
鲁大学轻蔑一笑
来，吕奂，干！
6.《站成一株高粱 俯瞰微醺的小村》
静听自己拔节的脆响
挺挺向上的身姿
晚炊淡烟散尽后
望向渐次模糊的小村
一座新院落升起太阳
镭灯高悬驱散夜色
青年男女劲歌狂舞
摇摆----搖摆----
地面有节奏颤动
靠墙摆着食品饮料
白酒红酒啤酒果酒
有人干掉一瓶啤酒后
大喊一声：爽！
吓得猪圈里吱吱声起
邻院几个年长男人
围着电动麻将机
烟熏黄的粗手指
熟练地数着一元票
一个男人呼着酒气
打错了----打错了----
对面屋里
几个妇女谈天说地
说你家卖酒兑水太多
说她家基酒是假的
小学生也来参加讨论
一妇女厉声喊
写----写----
高粱看醉了
点着涨红的头
小村的日子默默前移
希望在微醺中成熟
7.《炊烟的味道》
大灶坑里塞满了柴
秫秸麦秸玉米秸
还有干树枝干蒿子
燎出了焦糊的炊烟味
茄子黄瓜西红柿
在灶台的木盆里滚
猪肉鸡蛋高粱米
给炊烟掺进混合味
坐在炕头的老汉
旱烟飘进厨房
围着锅台的孩子
奶味顺烟囱飘出来
炊烟的味道不只馨香
还含着父亲砍柴的血腥味
母亲被灶火烤出的汗酸味
闻不出，却化入嗅觉
8.《奶奶的碾道》
一步一步
艰辛单调的劳作
一圈一圈
周而复始的光阴
奶奶年轻的日子
被碾子碾成齑粉
她用她的汗水
填充了家人的温饱
分田到户
爸爸特意分到一头驴
从此奶奶告别碾杆
惬意地跟在驴后
时不时扫一下碾盘
白面铺实生活的底蕴
豆面搅拌生活的馨香
碾道上
常有一支小曲在飘
如今
碾房改成米面加工厂
奶奶只领导一个工人
稍有空闲
奶奶就坐在碾盘上
边给碾轴上油
边告诉那个工人
机器磨的米面再香
也别忘了推几下碾杆
9.《镰刀的形态》
我见过的镰刀
有7字形月芽形
握在手上
有如武士握住剑柄
犁杖属于春天
锄头属于夏天
只有镰刀
是秋天的光荣
庄稼人最喜欢镰刀
用它收获秋天
收回一年洒下的希冀
收回一年劳作的艰辛
把秸秆揽在怀里
抱紧今后充实的日子
田野上最美的交响
是镰刀割庄稼的声音
倒削下的谷穗
是庄稼人金黄的梦
码好的高粱头
醉了乡村
一个秋天天天磨刀
镰刀被磨成柳叶状
在冬天破糜子编茓
以另一种形态生存
当机器替代镰刀收割
以百倍的速度行进
我欣喜地懂得
有一种镰刀不叫镰刀
10.《夜归》
肩上搭着悠荡棒子
胸前
一米多长的细木杆
支着他走过的日月
后背
粗粗的硬木棒子
晃动他沉重的生活
连接两根木头的
三十多个铁环
是他人生艰辛的年轮
刚才在承包地里
自家的场院
他用悠荡棒子打玉米
每抡一下
便有无数玉米粒
飞向天空
在天上布又一层星星
上冻的玉米才好脱粒
半夜
铺开他最美的心情
因为粮食到手
一家人日子的丰盈
他知道这时在城里
勤快人已开始晨练
他更知道
劳动
是农人最好的养生
凌晨三点多
看着玉米粒成堆
他伸了伸懒腰
打个畅快淋漓的哈欠
尽管天黑
却已是凌晨
今天还有很多活计
睡觉
还是个奢侈的事情
小村的街道
已经飘过炊烟的味道
临近家门
窗帘上溢出
暖暖的灯光
他感到一身轻松
11. 《麦田里落只臭咕咕》
清明忙种麦
谷雨种大田
——塞外农谚
谷雨报告夏将来临
田里麦苗伸开小手臂
迎风翩跹
麦田拒绝杂色
铺开巨大的绿毯
就在麦苗自娱的时候
一只大鸟落在麦田
身披华丽的外套
头顶桂冠
咕咕——
叫声旷远
这是只坟地觅食的鸟
浑身尸臭发散
喉咙挤出咕咕的响声
恐怖又单调的叫唤
农民蔑称它臭咕咕
充满厌烦
臭咕咕衣着光鲜
且只在春天叫喊
文人好奇
想象力豁然
命名它为布谷鸟
鼎力称赞
说它催农民播种
说它唤来了春天
鸟不叫
农民就不种地了么
鸟不叫
世间便没了春天
换个名不会身价百倍
臭咕咕休要自命不凡
麦苗啊
莫要被臭咕咕干扰
一门心思生长
珍惜自己的春天
强壮自己
升华自己
长出一片金色的灿烂
12.《儿时的油灯》
昏灯如豆
趴在炕沿看书
偶尔望向窗外
漆黑一团
如果在白天
看得见果菜葱茏
看得见小院芬芳
太阳光芒万丈
即使点上油灯
亮光也忽略不计
而在这夜里
油灯便如灯塔
在黑暗中眩目
我的这点儿知识
都是油灯照出来的
现在
每当写作时
都有一盏油灯
在我的意识深处
闪烁……
13.《花厂峪的呐喊》
22个幼小的灵魂
化作22颗星
挂在花厂峪的天空
22个吃奶的孩子
含着乳头，在山洞里
被亲娘捂死在襁褓中
不是母亲残忍！
山洞外，鬼子在搜山
山洞里，有县委书记
干部、众乡亲
任何一点动静
都会引来一场屠杀
母亲想捂住
孩子的哭声
这是何等残忍的母爱
特殊的时刻
难道，爱
要用扼杀来体现？
这是人间的大爱！当活下来的大人
冲出山洞
复仇的子弹
喊杀声里，也有
22个孩子的呐喊
呐喊中
22个幼小的灵魂
永生
14.《中国气象的诗篇》
------致敬大气科学家曾庆存
心游天地之间
坐看云舒云卷
欣赏春日骄阳，秋夜皓月
体味南方酷暑，北国严寒
当年踏进北大校园
祖国需要是你的志愿
气象学专业------陌生的学科
成为你默默耕耘的良田
大学毕业的1956年
你被选派留学苏联
向气象学家基别尔学知识
中国气象学的蓝图在心中构建
数值天气预报，气象卫星遥感
两大领域建树非凡
对中国气候变暖的准确预测
《大气红外遥测原理》出版
你事业的风向标
紧随祖国旋转
你工作的晴雨表
总与人民相连
曾经贫穷更孝母
你为母校捐赠全部奖金10万
攀上珠峰踏北边
你带的50多位博士光耀河汉
你爱写诗，要用诗讴歌大气
尽管两次手术的喉咙难发呼喊
但当你举起国家大奖的证书
那便是中国气象最洪亮的诗篇
15.《板厂峪的火焰》
板厂峪首次燃起火焰
是在一亿年前
喷发的火山
火焰烧红了天空
斑鬣狗躲在洞里
不敢做燃烧的证人
火山口张开大嘴
自己说了一亿年
惊心动魄
板厂峪再次燃起火焰
是在两千年前
秦始皇筑长城
派人在这里烧砖
用火与土的结合
为山河炼一条锁链
摊开书简峡的书页
记录盛世
一个皇帝没有长生
一个朝代很快寿终
只有砖窑的火焰
着了两千多年
板厂峪三次燃起火焰
就在今天
几个发狂的诗人
在这里点燃诗句
他们要用激情
点燃一个时代
他们把甩出的汉字
撮到九道缸前
用瀑布清洗
洗得一尘不染
扎成干净的火炬
照亮未来
为万世开太平
16.《在陕北 邂逅大秧歌》
延川山大
梁拉着梁
峁挽着峁
车行如蚁
太阳寂寞
发无数光线联系
延川不理
梁峁不理
寂寞在路树上驻足
黄河静静流
呜哇——
唢呐激扬
路边小村
扭出一队秧歌
旱伞
巨龙摆头
团扇
彩蝶翻飞
女人
涂脂抹粉
男人
穿红戴绿
小孩子乱窜
不规则地裹乱
千年的唢呐一个调
辈辈的走场不乱套
神韵
却因时而异
很早以前
因为战场大胜利
秧歌扭进杨家岭
战争年代
因为国运遇结点
哪怕枣园灯光亮起
仍听到锣鼓喧天
仍看到神采飞扬
而在今天
扭起秧歌
因为开镰小憇
因为一场婚礼
甚或
孙子考到了外地
延川山大
你也许在某片塬上
在某个山旮旯里
邂逅一场秧歌
一场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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