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维诗选|张况评析
1.青海记
车行茶卡,来自雪山的云
把雪山搬在天空运行,累得够呛
仿佛抬着数百吨白色的盐,从我头顶经过
不知安放于何处?青海湖是神的脚印
我千里而来,大巴车替代了如僧的苦行
不断挥霍力气的天神,在天空搬运盐的脚夫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只有白云背后的蓝
像神的披风,覆盖着他的身形,蓝得多么深邃
一条公路仿佛走不完的旅程
改变草木与山川,把我的目光一掠千里
青海是神祗的寺院,我在一枚草叶上
也能发现一颗朝拜的露珠和红衣喇嘛的经轮
绵延的雪山是献给远客的哈达,阿尔金山
是至高的圣坛,摆放着太阳和月亮的
贡品。风吹草低,信徒和牛羊都在叩头
只有骑手在不歇地奔腾,他要在太阳落山以前
把棒球帽戴上山顶,再到黑马河沐浴
而驾着摩托车的牦牛贩子尾随其后
他要赶上他,去跟雪山赌一把好钱,再去西宁
购一套三室两厅,开两家羊肉馆
我看着他们的狠劲,抓着阳光不肯撒手
两手都是油腻,又像抓着酒碗,喝酒的架势
俨然好汉拨刀相向,不惜拼上性命
我忍不住点赞,为那个牦牛贩子
我也想做一趟生意,贩一些青海的雪水和空气
去京城叫卖,贩一些天空之镜的幻影
出口到巴黎,让法国的金发美女开开眼
恨不能立马飞到茶卡来,遇见最美的生命
汽车不断开向雪山,把我的海拨升高
我体内的盐已苍茫如雪,对应着沉郁的草原
斜坡上的羊啊,你身上的白,已被移开
牧神出走于内地,在西宁的亲戚家
喝酒,撸烤串,让一片阳光贴着草皮灿烂
无主的电线杆,栓住了草原
像一条浩瀚方舟,把整个世界都托付在里面
仿佛最后的避难所,庇护着人间纯净
而藏毒与猎藏羚的走私犯,已被公路甩入深渊
青海的云,拉动黑 黝黝的大山
像要带着它飞行,像要让山觉得自己很轻
也可以浮起来,生出广阔的翅膀
在大地投下巨神的身影
我不能道破,这一切如同早己设定
那些在天空运行的盐,误以为自己是云
我为写诗而胡乱活于此世,误将写诗
替代了人生,我在茶卡盐湖上行走
误使自己在天空流水行云,就像迷失于倒影的
水仙少年,创世纪的主啊
我明知世间万物早已被你设定,我遇到一千个人
都是你的化身,如同天空之镜的倒影
陈旧衣衫也被洗净尘垢,只剩下美质
善良的施主,云霓上的观音
我在空旷的寺院里听到了悠远的钟声
如同经久不散的礼魂,我愿用三生三世来等待
茶卡的一次艳遇,从水中挽救影子的美
一根白发,掉在盐湖上,天空没有皱纹
云低迥在草原,像是徘徊不去的深情
我的诗在鹰的翅膀上漫游,六月的雪花开放
多少辆卡车也载不动它的忧伤
我又如何能献上游子的安慰,说出青海的云
太沉太沉,它是天空的盐
我在空茫中抓不住一句诗,却紧握住方向盘
像抱着机器的马头,铁的,发动机的,汽油的
变速旋转的马头啊,你要把我带向哪里
深重的雨水和草地正淹没我的视线
藏人遣下的马粪在指向羊圈,星宿海,与更高更远的
大城,哈尔盖的星空,德令恰的屋顶
倒淌河把雪水送到厨房,远古的鱼骨,清澈见底
神骑着摩托车按下云头,看到了一路
疾走的行者,没有比天穹更大的寺庙
没有比山更大的菩萨,没有比太阳叩得更
响亮的头,让信徒膜拜于天地之间
我用最小的诗,赞美最大的神
鹰把歌声推向辽宽的荒原,青稞带着酒劲
往高处生长,我提着荒腔喊出一肚子的惊叹
一块茶卡的盐晶,里面封存着几十万年的咸
那是大地一颗古老之泪,青海的一滴凝固的汗
我谦卑如草原马蹄下的埃尘,带着花香飘荡
山挺着大肚子要做剖腹产,生下另一座雪山
庞大而负重的云,推着飞机滑行
身穿山河袈裟的青海,玛尼堆上飘荡彩色经幡
我的长诗,驾驶着大云,一意孤行
仿佛一座灰色水泥的古老城池,悬在头顶
昆仑其下,祁连其下,巴颜咯拉供其落脚打尖
红色十二轮大卡车,拖着一车车水泥
要去建巴别塔,柏油公路竖起来
就可以直达云端,唐古拉山是它的地脚
我嗨哟嗨哟为它使劲,把天空的大云
从一个山头,拉到另一个山头
我是云朵的纤夫,我走得再远,仍在青海的
怀抱,吸雪山的奶头
赶着白色羊群在公路上漫游
大地依然荒凉,山沉着老脸,倒淌河水寒
我黙然无语,供着内心的庙堂和花园
在青海,我不敢造次,崇山圣水
一群羊在公路上迎面而来,我要停车让路
仿佛遇到了散步的神
而藏人的马匹也不能靠近,牠像沉默的闪电
都是神圣的,我甚至不敢说做爱之类的词
但牛羊和马还是要繁殖的,人注定要相遇
男欢女爱也可能发生在某一处草地
就像天鹅与丽达,可能戏水于天池
我的诗,被青海抬高,运行如天体,在高原上
来回,反复打着草稿,像马儿吃着草料
像天鹅在野合,散发出异乡气味。而乌兰县
可可镇一场赛马
在我们的汽车没有到达前
就已扬起了灰尘。马背上的藏族骑手
穿着绛红的背心,把黑鬃马跑成了一支飞箭
马的身体内,藏着迅雷不及掩耳的祖先
唱花儿的地方,喝烈性酒的地方,画唐卡的地方,
吃手抓羊肉的地方,跑马不回头的地方,
醉卧荒原之处,雪山和云揉在一起,我和老酒
称兄道弟,饮到地老天荒,如卓玛的歌唱
西部酒王,昆仑玉暖,雪豹守卫的山顶
长途客车拖着我这门诗歌老砲,穿山过洞,
隆隆地行驶在青海广衮的高原上
一群云跟在后面,前面又遇上一大群羊
这都是牧神的家当,我一头撞入了他的领地
受到青棵酒的迎接和哈达的加持
在雪山神圣的疆域,我是一只白银的豹子
我从青海出来,仿佛来自雪山的圣徒
2.佛山帖
今生可能跟佛山是离不开的
——跟佛山连在一起了,离婚是不行的
出家为僧也不行。我只有一再向着佛山行
像候鸟向南,事王面北,写诗朝心,思春惦着情人
我只有一而再向佛山行了
这当然是听从佛的呼唤,即使是给我发个短信
也如同内心的声音,我会放下手中的活计
画了一半的画,写了三分之二的长篇,作协要开的会议
大学邀请的讲座,隔三岔五的饭局,书画展,泡脚,朗诵会,聊天
这些都得挪后,去佛山才是首要
祖庙里的禅在叫我,我是不能佯装听不见的
电话可以不理,手机可以不接,伊妺儿可以不管
粤剧不可以不听,粤菜不可以不吃,粤人不可以不交
西樵山不可以不去,梁园不可以不居,否则真是人生之憾
我读经的时候,就会想到禅城
我在褝城没有见一个僧人,却结识了一群罗汉
他们像从西天取经回来的,急于要向我掏出怀藏的真经
我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酒香和女人的脂粉
跟我在豫章沙井的气味相投
这是戊戌年康有为的味道,其味浓烈,带着变法的遗韵
南海的故居里有他饮过的酒壶和十一位太太的绣花鞋印
这是黄飞鸿的味道,佛山纪念馆里有他把对手踢出半条街的一脚臭汗
这是叶问的味道,一代宗师的光头上空无一毛
是一座南国武术的圣坛,我大喊一声:咏春!
跳上去,纳头便拜,爬起来就是一个名叫李小龙的巨星
临近腊八,我天不亮起床,穿好行头,打的士出门
追随大佛的声音,从昌北起飞
而白云,而广州,而岭南,而佛山,而禅城
我一路而南,天在变蓝,花在开放,身在变暖
我一路而南,盘下一座座山头,一个个寺庙,一处处客棧
就是要像一方土财主带足盘缠,去向佛山进贡
当我脫下隆冬的棉衣,已在南国的梁园
佛山不要我的人民帀,袁大头,银票,五株钱,马蹄金
佛山只要我粗声大气的诗篇
我身手平平,才疏学浅,它不嫌弃
我写字作画,舞文弄墨,佛山让我任性
它空出梁园让我施展丹青,跟五湖四海的好汉称兄道弟,混得火热
一半是酒水,一半是滾滾热汗
我与陆健,雁西,张况在梁园并称中国诗坛四公子
仿佛再现古人扬名立万的好戏,这都是佛山的厚赐
它安排龙塘诗社的坐次
让我和民国的书生吟咏唱和,打成一遍,不知今时几何
我就一夜之间成了佛山的亲戚
这里有我众多兄弟姐妺和隔代的故人
我抬头就能看见康南海,低头就能瞄到包悅
上街就能遇上黄飞鸿,转身就能碰上阿丰
出门就能撞到叶问,翻书就能读到吴趼人
而简氏别墅打造的岭南新天地
令我乐而忘返。吴家大院的灯火让我结识漂洋过海的乡亲
我和他们一起龙舟竞渡,行通济,接好运,腰缠万贯,一顺百顺
今生肯定是跟佛山分不开的
我虽然没有跟老况,老杨,老包,阿丰拜过把子
却已情同手足
佛山所有的朋友都把我当做亲人
即便我是剃头担子,从江西挑到岭南
自南昌挑到佛山,一杆扁担有八百里的长度,还有大水与关山隔着
可仍能感到:这头热着,那头也是热的
3.生活也像粤剧一样有滋有味
老伯,别太辛苦了
坐下来,听一段粤剧
吃个早茶,多么亲切的味道
一切都还在呢,干不完的活
会停在那里等你
御茶冰室的叉烧饭热气腾腾
梁玉嵘婉转的唱腔隔得很近
老伯,我从茶餐厅出来
见你还是行色匆匆
要去接班的模样,知道是生计
在背后撵着你,我也快退休了
手上也有干不完的事
但还是要说,别太辛苦了
老伯,停一下,拐进茶餐厅
吃个早茶,今天仍然美好
尽管浑身是汗,生活也像粤剧一样
有滋有味,不要那么匆忙
2020.1.9.
4.刺客
心性高,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
最后跟自己反目为仇,只剩一把手枪
时刻抚摸枪膛里的子弹,泪为谁流
他已经把自己刺杀了一百遍
弹㾗累累的伤口,无不痛彻心肺
子弹和毒,仿佛是不死药
面对世界的荒芜,眼看就成了最后一个
他朝坐的椅子开枪,他多想杀死
这个固体的影子,就像钉在背上
上帝给他的免死牌,让他看清人间瓦解
而承受绝望,多少教堂与寺庙
也无法拯救一把椅子的悲哀
我看见它梱在谁的背上,精致的纹理
早已注定的宿命,什么也不能改变
一颗钉子穿透了木质的血肉
只有铁在为它喊疼,铁是它滴出的血
2020.1.15.
5.抱着被子过冬
天寒地冻,抱着被子过冬
一头撞在棉花上,电视里的大雪
已经覆盖了纽约、京东,里约热内卢
剃头担子一头热,三亚的苍蝇
住五星级酒店饮冰镇啤酒
跟环球小姐调情之后去后海泡澡
只剩老干部在梅第沙养老
到宁王府跳交际舞,电表集体短路
打马回南昌的旅行箱带着一层疲惫
逃进贮藏室不肯出来
冷风撕咬着床头柜的肩周炎
你说好吧,等手机再响一遍我就起身
今天的太阳不再升起,早已是定局
2020.1.11.
6.烟花记
烟花易冷,冻在夜空的绚烂
只是假装没有消散,还在抱团取暖
手握的炸药,关闭在铁内
让坏家伙坐上王位,好人把他干掉
一行火焰在寂寞中跳伞
谁先熄灭,谁就获得安全
在消失中找到寻常落脚的地方
不被光华所笼照,停止到屋后的窗栏
昨夜,我发现高楼上吊着一个
很小的外星人,它不断发射出光亮
像个顽皮的孩子,怎么也不肯落地
2020.1.3.
诗家名典评诗
作者/张 况
在《星火》1997年的第2期和《中华文学选刊》1997年的第5期上,我读到了程维的新作《唐朝》,这是代表程维经典写作的一首力作。全诗127行,洋洋大观,从历史和文学两个角度描绘出一卷唐朝的诗情画卷,从诗的侧面切入诗人生命之旅中渴求的一次冲动、用心灯的亮光烛照前路、用梦幻的浪漫打开诗篇、用灵魂的足迹填充神圣的诗意、用极富书卷气的自言自语打发自己出发的激情,汇合所有的想象、心情、行动、感受和体验,将一个诗的时代从历史的深处艺术地邀约出来。诗人是风流才子,亦可简称为灵验的疯子,且看“我要到唐朝去。以梦为马/今夜就出发/一日就是千里。骑着闪电的/马匹。我在它的速度上疾驰//五千年的凤凰。五千年的车/五千年的明月。五千年的诗//唐朝!唐朝!一个麦穗般成熟的女子/像女王一样/体态丰盈。品貌高洁/雪山是她至大至圣的裸体/女王。我从黎明的铜镜中打量着你/城市。诗篇和粮食/光阴浩大/山河壮丽/一首诗。加宽对你的想象/一些词。加大你的园艺/一支笔。加入你的太平盛世……//我要到唐朝去。唐朝/一滴血向太阳飞奔。一粒大米/向我露出了她曙光般的身段/我的女神呀!唐朝……我到唐朝去/把诗还给李白/我是月光的儿子//月亮,月亮。美男子的形象/你们看见的/是我用锡纸折的飞机。寒冷的火焰和冰/雪上面写着我或太白的名字。”我认为,到这里为止,这首诗的一个落脚点便如一个古代的驿站般赫然地裸露在诗人梦回唐朝的长路上了。把它比譬为一首词的上阙也许更贴切些吧。总之,作为诗人和读者在这里总该歇歇脚、抹抹汗、喘喘气、定定神、喝喝水什么的。
诗人的梦是一场大梦,诗人注定要在梦中禅精竭虑、踽踽而行,一切思索和想象都被暂时的速度搁在记忆或行路上,诗意的侵袭是多情的,诗人站在大唐文化的延续点上以梦为马决意要回到唐朝的想法是令人激动和感动的,在这个想法实现之前,诗人为此而准备着的一切举动和前奏,都是这场大梦之前的睡眠,那种状态在阳光下显得滑稽而体面,是风情如初的祈祷或朝拜。乃至上路之后,诗人的意象之马风驰电骋,一日千里的速度已把诗人的太多想法留在了出发的路上留在了时间的空白之处。凤凰与车,明月与诗都是历史的站台上既定的风景,让人感到亲切和安慰。把一个鼎盛的朝代比喻成一个成熟的女子,并让它以女王的身份和体态出现在诗人古典的铜镜里,使人感到这既是梦境也是现实,两者之间的交融不受任何形式的束缚,显得自由得体,如高格调的人体素描,一种实实在在的美朝人走来。洁白的雪山、繁华的城市、醉人的诗篇、活命的粮食都是诗人的巨构,光阴因之而浩大,山河因之而壮丽。它所表现出来的立意、气势、思想、情感就像一种预言,推测着诗人路上的命运。当诗和词的独特作用体现出来,诗人的那支笔便描绘出大唐的太平盛世,让人信服。
这是一个属于诗的时代,这个时代的背景全是文化底色下的想象和诗意,因此,一种对大文化的眺望便有了生动的开端。诗到这里,诗人想象的闸门也就轰然洞开了。中国文化史上光辉的一个名词“唐朝”就这样屹立在诗人思想的高峰之上了。当一滴血向太阳飞奔,一颗大米向诗人露出曙光般迷人的身段时,诗人想象的翅膀也就张开了,以致诗人将女神、色彩、大河和人群的缅想全部驱遣入唐朝。作为诗的信徒,诗人抛弃了保守的思想,将一个朝代的代名词赋予全新的概念,让诗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步入中国文化,使它溶入中华民族的子民共同的心理素质之中,使它的精髓成为中国文化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和重要内涵之一,反映着大唐的精神面貌,作为一种有意识的精神沉淀,使人们的思想在深层结构中不能忽略或轻视诗的时代在他们脑海中的位置。把痛苦和诗情还给唐朝、把诗还给李白,这是明智的,表明诗人内心的向往与积极的想象依然密不可分。寒冷的火焰和冰雪上写着两位诗人的名字,我认为是并列和平行的位移,这种位移对于个体的思维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但在大文化的宴席上,他们的座次仍是明显地按年龄大小和辈份高低排列着的。它很好地补充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美德常常在诗和酒的糊涂卖醉中的种种不足,程维在这里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当代诗人的身份表露了出来,与李白交换名片互通姓名之后,兄弟般对座把盏、共饮皓月。想想这也是一种难得的潇洒。这是程维经典写作中常用的一种表达方式。
“唐朝的人民/热爱佳酿与唐诗/用诗篇建设家乡的庙堂和屋宇/对酒当歌/千年仰望,诗人思念故乡时提在天上的/诗。把心灯祭起//……我要到唐朝去/今晚就出发。先挂个长途给长安/请贺知章安排食宿/提起话筒。竟忘了宰相府的电话号码/拍拍脑门才想起,唐朝没有电话/跟朋友捎个话要骑马跑好长一阵子路/唐朝没有汽车/唐朝的人。徒步上街、喝酒或/赏花。艳遇的侍女也都懂诗//……唐朝诗人体格健壮。生机勃发/当个参军合适。做县令也成/出任宰相天下太平……//我要到唐朝去。今晚就出发/找一麻袋诗稿/投奔某位大师门下//说不定我敲开的是一代/天姿国色/她不正是姓杨名玉环的那个女孩/我梦中的玩伴吗/一九九六年他的名字和唐朝一样大/……唐朝的大名。令我心往神驰//唐朝啊唐朝/没有美人的空间是何等寂寞孤独/没有诗人的时代是何等沉寂/唐朝。你拥有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和最美丽的女子/五千年文化/五千年的文明。这//水中的瓷器。胭脂。火焰/粘土或诗/五千年的历史/才真正风流了这么一次。”在中国古典文化的深层次结构中,唐文化是已成共识的大文化之一,中国文学的高峰,除了先秦文化对中国文化影响最大最深最广最远之外,唐朝的文化便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另一高峰。自先秦以降,中国文学的发展是辉煌的,千古传诵的名篇不断,乃至唐朝,百代流芳的佳作不少,如李白的《静夜思》、《望庐山瀑布》、《蜀道难》、《将进酒》,杜甫的《古柏行》、《春望》,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孟浩然的《过故人庄》,王维的《鹿柴》、《渭城曲》,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李商隐的《夜雨寄北》、《锦瑟》、《无题》等等。在这样一个有代表性的、产生这样不朽的许多名篇佳作的唐朝,程维以诗人的身份梦想回到这样的时代是完全有足够的理由的。唐朝作为一个强大的统一的王朝,始终未建立起强有力的单一的思想统治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少见的,因此儒家思想仍是公认的正统思想,唐朝的经济发展和国力的强盛是封建时期少见的,多种文化的交汇融合以及统治阶层中多元化的组成现象,有力地促进了唐代文学的发展和繁荣,诗歌便是唐文学的主流。
诗人程维以独到的眼光独特的视野来审视唐朝,并以诗的形式再现之,是完全合符诗人经典写作的审美要求的。唐朝在程维的诗里强有力地存在着、繁荣着、进步着。诗美的再现使诗意更浓、诗情更高。美丽的唐朝画卷在诗中闪动水晶般圣洁的光泽,教人难忘。诗人的经验透析过往的辉煌,在现代的词语中建构着现代诗歌的韵味,生动而祥和,美丽而神秘。程维在诗中的狂想是他身份不容忽视的特点使然的,他把唐朝的不朽装载在唐朝诗人的马车上,让经典的开头在经典的结尾中开头,让经典的结尾在经典的开头中结尾。一个唐朝就是一首诗,程维在诗中将时间和树木、大路和谣典、历史和书籍、楼台和高车统统统一在唐朝既定的秩序和年轮中。他缅想唐朝的人民用诗篇建设家乡的庙堂和屋宇,这种高妙的精神建筑是没有终点的文化,在诗人内心永远是精神大厦的凭藉和支撑。程维在缅想的同时又不忘自己是当代诗人的身份,如长途电话、电话号码、汽车等等的切入使诗歌的诙谐趣味顿生,可读性也随之增强,这些现代文明的代词在诗中默默地听命于诗人的驱遣,默默地承担着沟通古代文明的使命。当诗人内心的概念起了变化,唐朝便很理性地展现在眼前,因为维系现代文明的东西在古代文明的大背景下不免显得间距太大,但无限的诗意正在这种距离中产生出来,这段用人的意志和力量集结成的精神片段生动得令人心颤。
程维从不小觑唐朝诗人的时代作用,以徒步上街、喝酒或赏花的姿态艳遇的侍女也都懂诗,衬托出诗之于唐朝的普遍性和主体性。可以想想这个盛产诗人的朝代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大作用和重要贡献。诗化的人间情怀比虚幻的精神寄寓更具文学的神韵,诗人在中国诗歌的价值标准和情感寄托为楔子,顺水推舟,把中国诗歌所有的可能形式都诗化为超越时空的想象,在大梦中衍生一些幽默的情节,比如体格健壮的诗人可以做参军,也可以做县令,还可以出任宰相的理想结局,比如汽车换马,电灯换蜡烛,名牌西装换袍褂等等,都是程维的写作中常见的比和兴,他是奔跑者、梦幻者也是乐天者,他那些所有看似荒诞不经的想法统治着他独特的脑袋,使他的这些想法趋向阔大、空旷以至无限。
程维不忘诗人血肉躯体内潜藏的本能,以至扪心而言:没有美人的空间是孤独的空间,没有诗人的时代是沉寂的时代。而唐朝是既有美人也有诗人的时代,这美人是大美人,这诗人也是大诗人,正因如此,唐朝的大名才更令人心往神驰。程维以兼容并蓄欲扬先抑的写作逐渐深入诗的内核深入唐朝的内核,并深入自己思想的内核,使诗人辉煌的期待在梦想中走向期待的辉煌。瓷器、胭脂、火焰、粘土和诗,这些连缀诗人内心和唐朝文化唐朝文明之间的距离的信物显得极具魅力,极具风采,也极具代表性。五千年的历史,很难得才真正风流了一次,极言唐文化影响之深之远,其地位之高之重要。这首洋洋大观的诗作没有明显的缺憾,值得一读。
程维的经典写作是他的个人修养和个人性格的极好再现,他豁达大度而不道学,精于驾驭文字而不强奸诗意,他那大悲大喜大哭大笑大疯大癫的性格里十分明显地承继了中国古代文人的大部分性格和传统,他垂青于中国古典文化并为之歌为之哭为之诗为之自豪,他的全部城府都在他的写作之中,都在他的诗句之中。从他1992年出版诗集《古典中国》至今,他已经写了大量有关中国文化的东西。他现阶段的写作仍属经典写作,尽管他也有关注当下的诗作面世。程维的写作所昭示的智慧和自由是独具高度和超越现实的,这表明他膜拜中国文化的虔诚。读他的诗是快乐的。
在1998年5月号的《厦门文学》上,我读到了程维的新作《楼兰》,读完后为之心悦诚服。我觉得,程维一直在完善、发展和超越着自己。这首长达111行的诗再现了程维厚实而凝重的写作功力,并进一步为他的经典写作作了一行有力的眉批:经典在现代诗人程维的脑袋里已经成为最好的养料。扬大我弃小我,兼容并蓄、缠绵悱恻、虚虚实实、以小见大,这些写作在这首诗里均可找到有力的佐证。还有音乐、丝绸、爱情、思想、驼铃、天鹅、新娘、月亮、歌声、阳光、花园、自由、王城这些构成不朽、构成圣洁、构成美与诗的材料,在四千年经久不散的时光内部显得落落大方,在四千年经久不散的弥天大音里至今隐隐约约。楼兰能很诗意地生活下来,是诗人用纸张和词语喂哺了它,让它在风沙中消散,却在丝绸和爱情钟永存。诗是这样写道:“给我灵感与启发的城:远古美人或/神示的诗篇。一只魔笛牵引我的思想/经过丝绸、抵达楼兰//九百位少女如九百只天鹅/神明的派遣,驻足企盼/大风带来远古的乡音/千年的沙丘千年的月亮/让我的思想在大地上徐徐上升……//楼兰。古老而美丽的名字/引起万千遐想和壮士奔赴的死神之吻/大漠风沙湮没的故城/海市蜃楼张开了梦幻……马头琴里/隐藏着不朽的歌谣和爱情的呜咽//……天上牧云的仙女发现了失踪的/古城。在空中导引我前行/……//白色的天鹅。你在天上飞行/如水中裸泳的雪肤美人。一座空中花园/天使和神也会追逐这瑰丽的胜景……”。应该说浪漫主义的直接影响对程维的作用是巨大的,诗人用神话的开端撩起渴望的眼神,在孟浪的企盼中让思想之翅自由翱翔天宇,并在时光四千年前的一条古老的隧道中觅到了一线希望,一线通往梦境的希望,一线通往比梦境更幽深的理想的希望。楼兰以古老而美丽、神秘而旷远的姿态首先进入诗人的视线。当诗人发现千年的思想、千年的沙丘、千年的月亮、千年的力量、千年的爱情俱在一座神秘的城里出出入入隐隐约约虚虚实实时,诗人浪漫的神经兴奋不已,似乎有一种渴念在内心升腾。那异域的歌谣和爱情最具诱惑力,时时如花朵和少女般竞现于诗人的眼角。诗人驱遣灵魂的左右手,一手摘花一守护花,逍遥自在如世外之人,想象的神羽,托举着诗人升腾的身躯和自由的思想,在异域花园中酿出醇香的美酒,用心语和弥天大音来祭奠过往的不朽。诗的意象清晰明了,如在白纸上写字作画,并大大方方地落款盖章。
“……楼兰/四千年的名字。经不起一生最轻的呼唤/四千年的美丽与神秘/只有今夜的月亮能够看见/……//楼兰。谁在千年的大漠中/裸身于月光中游泳。不再少年/……/楼兰的灯火/一池萤光,闪过你的眼眶/你今夜的泪里流出古楼兰/昔日的快乐与悲伤//……楼兰的月光,废墟的新娘/你照耀着沙漠,千里无垠/没有一个人把你仰望/今夜,谁在沙漠上看到了月亮/谁就看到了高悬在头上的死亡……。”诗美的体现不仅在文字上,还在精神的内核之中。一个名字老得苍白老得沧桑老得让人不忍记起却又无法忘怀,但这名字却真真实实地经不起诗人最轻的一声呼唤。因为诗人饱含深情的心语一旦以声音的形式体现,哪怕是最小最小的音量,也比万钧之雷要难承受。四千年的美丽与神秘唯一的见证者只有天上的明月,这种大悲悯的情怀是理智而浪漫的。月亮是诗人的兄弟,它告诉诗人一些秘密,而诗人在此刻却无动于衷守口如瓶,只以内心的勾勒作动态的想象,一言不发。楼兰的灯火在想象中先幻作一池萤光,再换作诗人眼里的泪,打动楼兰,流出古楼兰昔日的快乐和悲伤。诗句的巨大张力把灵验的想象打扮得古朴大方有手有脚也有迷人的曲线。诗人是多情的,这一点从废墟的新娘身上可以发现诗人执著的等待和不息的向往。程维创造的诗意漫过他自己的眼眶,与泪水一齐滑落于古楼兰千年难寻的一抹忧伤里,无可寻觅,只成追忆。月亮在沙漠上隐没或出现就象高悬于头上的死亡一样明明灭灭,四千年一场大梦,把心做累,把气做绝。诗人浪漫的生命之旅没有拒绝死亡的来临,把梦做完后,静静地闭上眼停止呼吸想来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一滴水从沙漠上消失。带走一百种生命/一棵草在土地衰亡/衔走露珠和歌唱。众鸟飞离/寺院的古钟倒扣住夕阳……//……十万匹丝绸在空中破碎/弥天的大音撕裂云天//楼兰/我临风抓住又松开:四千年/一握沙土在时间中消散/一座王城/在纸张和词语里成为空名。”在诗句中,诗人的身份迅即消逝,诗人的脑袋迅即回复清醒。自然环境烙在时间身上的印痕非常清晰地写着水和生命的关系、露珠和歌声的关系,诗人在此刻无法履行神示的天职使一个隐没的名字显露生机并派生出各种繁华,但是诗人却看到了一种事实。并在寺院的古钟倒扣夕阳的瞬间获悉了楼兰生命深处一种不易被人觉察的生机的信息。宏阔的思路上,十万匹丝绸在空中破碎的壮观场面终于没能动摇一座王城在诗人心目中的地位,诗人回复清醒之后,用词语搪塞着诗意之外的发现,把它忠实地记录在纸上,成为诗。海德格尔说出了程维的潜台词:诗之道就是对现实闭上双眼。
纵观程维近年的写作,经典的意味稍浓于他对现实的关注,但,并不虚幻的想法常常使他的诗句逸出他丰富的脑袋。程维的语言和技巧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中国古文化的滋哺,这种无止境的滋哺是历史的反刍,也是诗意的再生。炼句的老到使程维具有语言大师的某种资质,经典在不经意间流泻出的精华是一种奢侈的财富,诗人一旦拥有了她,他的心也就年轻起来。
幸福的声音是在内心流淌的,不幸的声音永远拒绝不了不幸。一个当代诗人,能用经典养活他的诗的生命,足以证明他的思想是成熟的。
程维写诗能够写到无痕无迹的境界,也就理当无怨无悔了。
1998年5月10日
于佛山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