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键：《狂草的立体中轴线》

　　从古至今，有一些书者还得保持着一种习惯，即将要书写的空纸，折叠出一道一道折痕，或在折痕之上或在两道折痕之中，完成书写的过程。大家只将这些折痕当作规范书法的简便方法，其实，这个书写习惯，包涵着一种深刻的书法哲学思想。

　　作为正楷，是很容易找到自己的中轴线的，而作为草书，尤其是狂草，人们往往会感到茫然！其实，这是有一个非常大的误区，正楷，包括行书，章草和今草，都是停留在平面视觉的层面上，而只有狂草，是最为注重立体视觉的效果。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古人说：“墨分五色，字分八面”。我觉得，这句话用于狂草，尤其准确！

　　清代朱履贞在谈到“衄挫之法”“施于字书之间，则风格峻整，加以八面拱心，功夫到处，始称遒媚。草书尤重此法……”这里的“八面拱心”就是指书法的立体性。有人对狂草立体性还会表示怀疑，这并不奇怪。我们可以用事实说话。我们且做一个实验，先用一张透明的胶纸，做出或画出一个圆筒形的长方体，罩住或贴在怀素或张旭或别的狂草大家的作品，任意一列书迹，这种效果便立刻显现出来。

　　包世臣的《艺舟双楫》也说：“书之道，妙在左右有牝牡相得之致，一字一画之工拙不计也。”

　　古人对每一个字是分方向的，其方向是以八卦名之。包世臣还这样说作书：“始艮终乾也，非指全字，乃一笔中自备八方也。后人作也，皆仰笔尖锋，锋尖处馔也，笔仰则锋在画之阳，其阴不过副毫濡墨，以成画形，故至坤则锋止，佳者仅能完一面耳。惟管定而锋转，则逆入平出，而画之八面无非毫力所达，乃后积画成字，聚字成篇。”(《艺舟双楫》)

　　狂草灵动笔划，简直就是对这个圆矩体的描绘与再现。狂草笔划的上弧形和下弧形，造成一种丰满的透视效果。任何一个稍有美术知识的人都能看出这点。每一划均在表现前后、左右的空间关系，而点的作用是对这个圆矩形立方体的重心进行修正。所有的字有一个共同的中心点，相连接就形成了中轴线。这就是狂草的立体中轴线！

 

　　 二

　　虽然，我从未见到过写狂草的人，用折痕的方法去规范自己的草书，然而，我认为这种方法对草书比其他的书体更有必要。仔细审视各位先贤的狂草作品，透过岁月的浸漫，他们古旧的书迹还是显得神采奕奕，充满鲜活的力量，你不得不为此赞叹。

　　刘熙载说：“欲明书势，先明九宫，九宫尤莫重于中宫，中宫者，字之主笔是也。主笔或在字心，亦或在四维四正，出著眼在此，是谓识得活中宫。如阴阳家旋转九宫图书位，起一白，终九紫，以五黄为中宫，五黄体尝必在戊已哉！”(《艺概·书概》)

　　九宫谈的就是立体性。他又说：“字形有内抱，有外抱。如上下二横，左右二竖，其有若弓之背向外、弦向内者，内抱也；背向内，弦向外者、外抱也。”（同上）

　　生宣纸的特性就是浸润，造成视觉的厚度感。为什么在任何一张非浸润性的纸张——如平板纸，甚至熟宣上作书，其书法无法让人接受——这个事实说明，生宣纸上的书法制造的厚度感，虽然是一种虚拟，但正如我们在直板的、平面的电视屏幕上看到的各种物体是一样的，我们能明显感受到物的空间。即使在中国的青铜器或者碑碣上，笔迹边缘的剥落与侵蚀，也给书法艺术增了无上的趣味与魅力。在纸质书法之后，唯有利用墨色的浓、淡、干、湿，表现能力大为增强——其目的就是想表现出一种自然而然的体积感与空间感。这就是书法艺术尤其是狂草艺术，千年以来使人闹心而没有搞明白的奥秘！

 

　　三

　　古人提出的“神、气、骨、肉、筋，血”理念，其中“神”最难理解。而我认为，他们书法其“神”正在于此。就像每一根蜡烛都有一根自己的灯芯，灯芯质量越好，足以照亮屋子，照亮观者的心灵，这根中轴线是处于至关重要的地位。然而，我们必须明白，假如没有蜡作为附着和内容，这根芯线也无法点燃的。

　　有人又会说，为什么是圆矩形而不是方形或不规则矩体？古人云：“圆则动，直则静。” 故，正书包括楷、隶 、篆、行皆可用方形立体括弧，而草与狂用圆柱形则较为适宜。清代朱履贞在《书学捷要》中又指出：“书法劲易而圆难。夫圆者，势之圆，非磨棱倒角之谓，乃八面拱心，……”现在有些青年书家，写草书时也有追求方矩形效果的，笔触生硬，转折尖锐。这当然是对静态空间的一种探索，不管成功如何，这种精神应该值得表彰的。不管追求圆矩形效果还是方矩形效果，或者不规则立体形效果，其立体的中轴线均为关键。

　　一如古人所说人身之经络应畅通为健，为美。经络不通者应为病书是也！邪怪之态，精神错乱者兼而有之。或大脖子病，血吸虫病，歪瓜裂枣者流，依娶妻嫁夫者论之，恶心别人则可，如摊上自己要娶个鬼一样的婆娘，打死也不会接受的。

　　然而，书之健者美者也并非出于一个模子。切勿搞样板戏，千书万书一个样子，那是塑料模特也。健美窈窕婀娜蔓妙愤怒扭曲悲伤抓狂均可为之，大书特写，有酸甜苦辣咸方可得大千世界之真髓。其间区别玩味再三，奥妙无穷，非达人能窥察理解。

 

　　四

　　每一件狂草作品的成功，都取决于灵感产生的强度。而每一个灵感的产生，又取决于对这条立体中轴线的把握程度。这条中轴线把握得越准确，越明晰，点划发挥得又极其完善，那么一件伟大的作品就此诞生。

　　请想像一下，我们在书写一件狂草作品，就像往一根粗细不同的轴上绕线圈，当然不可能是规则的线圈，一条一条，一列一列，前后左右，里外上下，我们尽量使观者读懂这个立方体的内涵，这个立方体所表达和传递的并不是空白，而是心灵在旋转中产生的——电流！这与发电的原理何其相似。

　　有时我们看一件草书作品，什么都好，字好，笔力也好，划划都有，点点俱佳，但就是不能打动人的心灵，这就犯了古人所谓的“神散”。正像一篇文章没有主脑和中心，不能够集中，语言再好也白搭。书法是需要有想法的，尤其是狂草作品，允许你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必须前后统一，格调一致，才能互相楔合，作品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幅作品的整体构成，就是通过这一组组、一列列主旨明确的，充满血肉和灵性的点划，构成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创造！

　　所以，了解和体味狂草的立体中轴线，是狂草书法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学习过程，也是狂草书法成功的必备要素！

　　狂草如写诗。故我慎重建议诸君，狂草不必天天为之。曾有乡人齐白石与黄永玉者，年年画月月画天天画，故画能卖钱也。诗何曾换钱？切不可学乾隆爷，一生作诗数万，而无一首得其真趣。宁可不到，不可反胃。应作狂草者慎之、戒之！

 

                             2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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