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兄荫柯与我的电子书简
时序甲辰大暑,连日暴雨如注。天边的沉沉阴霾,布置着我一腔的悲凉与无边无际的哀伤。水声过耳间,想起大前年此时,有朋友用微信转来邓兄在京华寓所的照片,照片中,曾经一身风华,总是笑意盈盈的他,手臂枯干,双眼呆滞,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因脑梗导致的两颊深陷,让人看着心头发酸……这使我蓦然知了,所以从2015年年底起,我发他电子邮件不回,打他手机不通,从此断了联系,皆是因为我这位忘年老友,真的是垂垂老矣,苍苍衰矣,确已丧失了与外界的交流能力。
英雄最怕白发,美人不堪掉牙。想想真是残酷,造化小儿精灵鬼怪,躲在时间的方巾下为人表演变脸,倏然一揭,便已腰弯背驼,皱纹满面!逝者已长逝,生者何以歌?邓兄邓兄,一杯热醪心痛。
但往事并不如烟,昨日字迹书痕尚在,它存在于我的电子档案里,一句句,一行行,仿佛心灵拓片,清晰地排列着往日时空中的吉光片羽。
2015年冬日,邓兄发我邮件,此时,他已移居北京几个春秋了:
鸣久:
此次回沈,没有实现晤谈,实为一大遗憾。我身在北京,精神的心灵的故乡和家园还是在沈阳,这是伴随我生命中最重要阶段的城市。在狂热而开始贫瘠匮乏的58年发配到沈阳,经历了青年时代的歧视羞辱,难以抑制的孤独和痛苦,渴望“走向生活”的尴尬幻灭,成长时期饥饿的折磨,相对平安时期的疯狂阅读,大混乱时期的茫然和后期的觉醒,期盼再生命运的突然闪现,对我的心灵的震撼是超出我的精神接受极限的。我和辽宁沈阳的百姓是命运的共同体。这个时期当然是我最珍惜的经历,这里的朋友也当然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辽宁沈阳的女人给了我家庭、爱情和浪漫花朵,我也是感谢不尽的。
你可以感觉到这次没有和你见面是何等遗憾何等失落了吧?你发送来的文章我都一字不落的阅读了,是知音的精神馈赠,是同道的珍贵情怀!
发送几篇文章,作为投桃报李的表示吧。
荫柯15.11.13
我是在1980年代初相识邓兄的,初看他,额头宽阔,发丝稀疏,笑意暖暖中一副弥勒佛的模样,觉得这个北大才子有点老相,难怪年长年少的都叫他“老邓”。我不敢,叫他邓编辑,他不爱听,叫他邓老师,他不允,我说:“那叫你邓兄吧?”他满意了:“这个好!邓兄。邓兄。”多次交谈后得知,他18岁负笈燕园,目睹过马寅初校长的国士风采,聆听过何其芳、郭小川的诗歌讲座,去钱钟书、翦伯赞家查过户口,亲见一代才女林昭在波谲云诡之际的慷慨激昂……1957年他亦因言罹祸,陷身网罟,被打成右派分子;在动荡时代历经下放、插队、劳动改造等十三年之久。“焉能不老!”他笑道。
鸣久:
昨天下午又和你打电话,你外出了。我们的网络联系真的遇到困难,上次我把朦胧诗一文修改补充后发送给你和老罗,他收到,你遭到退信。这次给你专门写信谈写评论事,又遭退信。朦胧诗一文由一家出版社约稿,放在一本谈畅销书的专著中,作为国庆献礼书。文章达到九千字,给老罗的约七八千字,他已经安排第三期版面。我把你的回信中对朦胧诗的评价和判断的几句话引上了。我认为那是迄今对朦胧诗最中肯最犀利的评价。
我把此信也发送给老罗一份,万一又遭退信,就让他转发给你。
荫柯09.8.3
邓兄是春风文艺出版社资深编辑,大半生以编诗、评诗、写诗为业。1985年11月,他以超常的敏锐、卓越的胆识责编出版了《朦胧诗选》一书,一时风行全国,成为新时期文学最具影响力的经典选本。2009年6月,二十四年后,他应邀撰写《我与朦胧诗的一段因缘际会》一文,深情追忆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朦胧诗初起时对他的强烈精神震动、在北京与北岛、芒克等人的接触与交流,以及顺时应势,仅用两个月时间就使《朦胧诗选》付梓问世,并连续重印20多次,总印数近30万册的文学盛况。文章传我后,我们之间就当年朦胧诗的时代背景、艺术精神、社会意义、人文价值进行了多方面的辨析与探讨。
邓兄:
这几日我身体不适,对您的文章略有耽搁。
发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朦胧诗诗潮,因由至深,其来有自,它是一个特殊时代的非常之物,是在文化废墟和人性焦土上开出的觉醒之花;它是现代人性力量在重重囚禁、久久积蓄之后的强烈反弹和深度颠覆;是一群青年精英反奴性的揭竿而起也即是文字起义。是它把中国人被强大政治所格式化的精神模式、思维模式、语言模式、审美模式进行了彻底地轰毁,并重建了文学的人性尊严与真善美的温馨质地,而且,在文字深处,它将中国传统文化最优良的部分与西方现代思想文明有一个很好的连接与融合,所以,破与立浑然一体,回归与汲纳兼而有之,说朦胧诗是中国近代以来第二次思想启蒙运动的发轫者与拓荒者,应是恰如其分的。而后来一帮诗坛小儿喊出“pass北岛”“pass舒婷”这样无知的口号,实在是一群文学侏儒自我膨胀的荷尔蒙冲动而已。他们不明白:在一片冰雪废墟上诞生出一片森林,和在一片森林里再增加几棵灌木丛,完全是两回事。对老前辈、真诗人与大文字缺乏基本的谦恭与敬畏,这是当今一些文学年轻人的最大人性缺陷与悲哀。
您的《因缘》一文,对了解这段惊心动魄的过去,颇有为史留痕之用。整体很好,只是事涉敏感的几处,是否虚化一下,这样较好发表,亦无伤大雅;题目为您略变几字;行文中个别不准确处亦有调整,仅供参考,不妥处请兄复原即是。书讯作为新闻稿性质,感觉太长了点,因而,代您“瘦身”,亦请斟酌。兄有第二本书的计划并已着手,我十分赞赏。男人一生,一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二能读自己喜欢读的书,三能爱自己喜欢的女人,足可为快矣!
祝好! 鸣久09.7.1
邓兄一生钟情于诗歌,又新旧皆适,无论冷暖,不辞朝暮,放身徜徉,乐在其中,且愈老愈深挚入骨。进入新世纪,年近古稀的他,听从内心召唤,为自己开启了一个酝酿已久的文学工程:编著一部中国新诗九十年来经典篇章的解读。为此,我俩也信来电往,进入一个最频繁的互动期。
鸣久:
《中国经典新诗解读》又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已经写完,用附件全文发你,请帮我全面把握一下,特别是对当代新秀们的选择与解读是否准确。
我想用这本书回望新诗九十年的历史,暗批”未成熟”论,详细盘点新诗的五四发轫、二三十年代的丰富扩展、抗日战争带来的飞跃、七月派和九叶集派、延安诗群、新中国诗歌的得失、朦胧诗及历史的反思、对崭新时代的呼唤和对未来前程的展望;全面展示诗歌和历史同行、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自觉开发心灵宝藏、寻觅表现真善美、寻求五彩缤纷形式的近百年风雨历程,表达对诗人们的热切期望,唤起对中国新诗的信心。
书稿还要反复修改,还必须要面对一个很要劲儿但不可回避的任务:写一篇导言或前言。
你是这本书的深度参与者,还是再帮助一把,从内容到文字从严要求,把这本书搞好,这不仅是我个人的创作,也是对中国新诗的坚贞关切和奉献激情。
荫柯2007年2月27日
鸣久:
我将书中选两首的诗人除原定的13人外,又增加了穆旦、余光中、海子三人。穆旦本来就够,海子就没有现代人可以与他争风了,余光中作为在宝岛台湾坚持弘扬中华文化的诗人也是不朽的人物。对郭小川在解读文章中说明,他是足够选两首的大家地位的,因为所选诗歌和解读文章已经达到3000多字,就不再多选,但明确他是够资格的。我还对他的创作进行了新的解释。他是在中国处于政治时代顽强地争取个人自由空间、勇敢探索思想底线的勇者,是真诚歌颂普通劳动者的诗人,他的颂歌都是心底燃烧的火焰;他也是创造新辞赋体,继承传统,并给予古老的辞赋体以生命和审美品格的开拓者。
这样,我将诗歌大师级人物定为16人了。还有两人,作了一点特殊处理。臧克家在《老马》之外又将《三代》在解读文章里引出,诗很短,在目录上加个括号含《三代》。顾城也是如此处理,解读文章里引出《弧线》。这样做,实际上多选了两首诗,诗很短,没有多占篇幅,也没有正式列为16大家之内。多亏了这位编辑太忙,没有时间细读,没有打出清样来,我才这样改来改去。
荫柯09.2.1
邓兄:
今日正月初七,读到您的邮件,非常高兴。赞同您的意见,顶级名单中增加这三人都当之无愧。对郭小川的解读尤其好。这位诗歌天才若换个年代,不知要给中华民族留下多少更华美的篇章呢!臧老与顾城采取文中再引短诗的方式也很妥贴,但目录中加括号似乎无必要,请兄斟酌。
祝好!
鸣久09.2.1
邓兄学养深致,根底渊厚,文字老辣,激情飞扬,且广采博纳,从善如流。在昼夜兼程的工程建设中,他端坐在喧嚣而浮华的时代边上,沉潜进一个广阔、深远的精神时空,含英咀华,为百年新诗集萃释美。其间,他与我不断相商,反复调整,持续完善,可谓呕心沥血。我还向他郑重推荐了孙静轩的《这里没有女人》、耿翔的《水做的女子,丝织的盆地》、高凯的《村小:生字课》、路也的《身体版图》等优秀作品,皆被他悉数收入并做了精彩解读。
邓兄:
您即将面世的大著作为一个老文学人的心血之作,将是献给当代读者的一部眼光独到、识见深邃、饱含人文深情与潇洒笔墨的精彩文本,无论对您个人、百年新诗和其后的民族苦难史、民族奋发史都具有特别意义,它是一个双重证明。
我这两天把手边事处理一下,即可着手评文,请兄:一将最后定稿的目录、序言传来;二告我收选诗人、诗作与进入顶级名单(收两首者)的准确数字;三请选择三四段最有识见、最有文采的代表性解读文字发给我,以备引用,这样会丰满些。
谨此。
鸣久09.8.3
2009年8月,历经几个寒暑、无数次锤炼,最后定名为《1916—2008经典新诗解读》一书,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全书收录169位诗人的189首作品,解读文章近三十万字,是邓兄平生最用心、最得意的一部大著。他和我都高兴至极。然而,他余兴未尽,壮怀再起,不几天就致件与我:“我现在已成了离开写作就难受的人,想再写一部视角独特、理解个性化的古典诗词佳篇读本,两本解读古今映衬,岂不是个美事。”
鸣久:
你好!虽然没有经常通音信,然而时在念中。我这几个月,紧张地写作《古典诗词解读》,现已基本写完。规模和那本《新诗解读》类似。因为古典诗词篇幅紧凑,原作占版面较少,约有二百二三十首古典诗词曲入选,解读文字还是千字左右。现在已通过朋友联系到一位古典诗词专家、中华书局总编辑傅璇琮老先生撰写序言。为了傅璇琮写序,给他选择了三万多字的解读样篇,还有目录,供他参考。也发送给你一份。
在古典文化的海洋遨游,心情至为愉快,紧张而兴奋。选取了从上古民歌、诗经、楚辞到汉魏诗歌、唐诗宋词、元明戏曲、清诗词复兴各阶段的名家名作,给予适当解读。
我将于7月中旬回沈。因为要把解读结束,好不把那些沉重的资料带回沈阳。
荫柯11.6.17
邓兄一生与文学为伴,他有着一流的艺术判断力和一流的文字表达力,写得最精彩的是诗歌评论,写得最多的也是诗歌评论。但中国是人情社会,也难免人情文章。有一次,他跟我谈起一位声名响亮的诗人的作品,揭开表像,直击本质,一针见血,观点之尖锐,言辞之犀利,听得我惊心动魄,且深为叹服。从此知道了,看似好好先生的他,心底透彻着呢!
邓兄:
欣赏了您对中华诗词名篇的快意解读,感觉甚好。依然是您的一贯文风:理性的识见、诗性的激情、随笔性的文采飞扬,三者合一,成就了一个极具特色的阐释性文本。这样的“自由体”,很容易让现在的青年人喜欢。而尤其让我叹服的是,在这般庄谐自如、生龙活虎的文字背后,它所显现出的生命力的旺盛和饱满,在一个年过古稀的文学人身上,竟能如此的丰沛与不衰!命运用那么严酷的手段仍没消磨掉您的生命激情,兄真应该再被打成一次老“右”啊!
您的解读以“卿云歌”开卷,以“孙中山”收口,关注的是千年古诗词最华彩的乐段,我深解其意;但诸如《古诗源》第一首“击壤歌”及现当代诗词写作翘楚郁达夫、聂绀弩、陈寅恪等人,便难免被遗憾了。另,近代中没有谭嗣同、秋瑾的作品,是否会造成特定时代感的缺失,亦请兄斟酌。
书不尽言,打住,顺颂夏安!
鸣久11.6.21
邓兄身上似乎有点民国文人气息,在他身上,大雅与大俗,无欲与有欲,自轻与自重,庸常与超常,乃至深厚与清浅,是那样矛盾而又浑然一体地统一在一起,毫无违和感且十分天然。望着他那随缘自适、从不设防、和和平平的样子,我常想,在这样人面前,你要玩城府耍心眼子,那是可耻的,也是毫无意义的。
鸣久:
海珍请我给他写一篇文章,20号前完成。我立刻紧张起来。一定要写,按时完成任务。还是写他的诗歌评论吧。
海珍是一个强大的诗歌动物!食量大,食欲强,产出多,效率高,杂食性,今写诗又写评论,还在高校讲课。他是一位执著的评论家,我们二人水平相近,旗鼓相当,但他更刻苦勤勉。在东北,他先抓住了王怀让、梁南,然后,又抓住了三剑客,这就歘了尖,有眼光有识见。对我的诗歌评论,深得我心,我就是一个不大著名但具有独特品格的诗人。他看得准,说得狠,一针见血。实际上是关东地区教练、指导一类人物。我发明了一个词:“诗师”。题目我想好了:《黑土诗魂,关东“诗师”——感悟海珍》。绥化成就了这个好儿子,也限制了他的发展。套用日本人说赵尚志大英雄的一句话:小小的满洲国,大大的赵尚志。小小的绥化城,大大的邢海珍!我小儿子看了海珍对我的评论说,这位评论家,你应该作为知音对待,长期处下去。
可惜我搬家时把那本《远距离微笑》丢失了,在家里找了半夜,又在网上购书,和他们周旋了几个小时,手续繁杂,术语繁多,说话的都是机器,没遇见一个活人。我只好放弃,打算天亮了求救于你,并将我的想法告诉了海珍。今天一打开电脑,海珍要把这本书快递过来,就不必麻烦你了。不知你写没写过海珍的文章,可以把你的思想感悟多多和我交流,务必写好这篇报答海珍的文章。
荫柯2012.5.2
邓兄:
海珍人品纯正,学识深邃,大半生爱诗恋文,在诗歌创作、文艺评论、中文教学上“三栖”并进,既获得了丰厚的艺术成果,又赢得了广泛而良好的人望,堪称人文合一的典范。兄用“诗师”一词定位,可谓准确而又传神。恰好我前几日在网上读到林超然先生刚发表在《文学评论》上的一篇文章,对海珍有全面、综合的评述,现转发于您,亦许可资参考。
4月24—26日,我与牟主席罗老师松涛未凡秀珊林雪赴京参加中国诗歌学会换届大会,时间匆匆,未能去您处探望,心中有点遗憾,只能待以后再有机会了。
顺致春安!
鸣久2012.5.2
邓兄心胸豁达,从不自以为是,在文学写作上,他的自谦,是真诚的;他的自信,也是有道理的。但他也确有文字不稳定、毛草的时候,用我一位挚友的话说,就是“老邓思想睿智,文采飞扬,但他写文章,有时你得逼他!越逼越精彩,不逼,就容易水汤。”我知道,邓兄的激情,需要点燃。
鸣久:
我近来读了现代出版社的几部书稿,多涉及民国这个领域,其间真相颇为耐人寻味,给人启发。那是一个混乱而又相对宽松的时代,有很多有个性的人物和令人感叹的温馨。段祺瑞在3.18惨案发生后曾经长跪在惨案现场表达忏悔,学者刘文典敢于当面骂蒋介石是军阀。而文人们更是演绎了无数令人赞叹令人解颐的故事。这位伟大学者和思想家的陈独秀也极为可爱,在狱中时,狱卒出于对他的钦佩,网开一面,让他小夫人探视他,这老先生竟然与小夫人在囚室里大肆云雨起来,令狱卒极为难堪;这老先生还有一个可笑习惯,每当奋笔疾书为文时,必用左手抠脚趾缝,抠一下闻一次。
发送几篇文章。你何时方便,约个时间见面吧。
荫柯10.7.14
邓兄:
历史真相总是在遮蔽与反遮蔽之中反复地角力,而最终抵达真实。它常常让我们看到自己轻信的可悲与强力弄假的可鄙。现在回过头来看,民国前期的北洋时代,可能是近代中国政治文化环境最特别的时期,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所未有自不必说,单就人物而言,其一,那些老军阀虽是手握重兵的武夫,但受儒家传统濡染,大都有立身的原则与做人的底线,对知识人保持着难得的宽容和敬畏,这也使言论自由、学术自由这些现代社会的主要特征得以艰难而初步的呈现;其二,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是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其启蒙使命的自持,其独立人格的舒张,其精神追求的纯粹,一扫千年犬儒之风,而开了思想解放和个性解放的先河。
由此也想到一千古奇人,素有“章疯子”之称、首创“中华民国”一名的学术大师章太炎,他言谈举止惊世骇俗,曾放言要成大事业,必要有精神病人的执着和勇气:“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
辛亥后,袁世凯鉴于章的巨大声望,授予他勋二位,并聘为总统府高等顾问。然宋教仁被刺案发,章拍案而起,愤而反袁,遭袁软禁。章太炎前往总统府讨说法,袁不见,章则以“袱被宿其门下”,并将袁授予的总统勋章挂在大扇子下摆摆摇摇,赖在门房里不走,嬉笑怒骂,声震屋瓦。袁世凯气恼无计,遂命人将其拘禁于一军事废校。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里曾就此言道:“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据说,监禁中,章太炎还借吃元宵表达对袁世凯的不齿与愤恨,戏称道:“汤圆又称元宵,元宵者,袁消也。”然后,一口将汤圆吃下,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真乃狷介狂士、个性书生!可叹,到老蒋专制迭起,风摧雨残,斯时那等气象终至绝响、绝迹以至绝尘,我们也只能以无言后辈的样子,遥远地歆羡了。
鸣久10.7.14
在我和邓兄的邮件往还中,除创作一事,还有两个重要内容,一是相互荐书转文,二是交流书生议论,加之平时的交往,发现他有一特点,就是“思想天真”。他残存北大基因,深抱士子情怀,看人度势,皆出自善念,一会儿认为这个事有望了,一会儿认为那个事能成了,使我不得不常常泼他冷水。
鸣久:
最近有一本好书,要向你介绍。齐邦媛著《巨流河》。她是铁岭人,台湾著名学者,是齐世英的女儿。齐世英是高举义旗反对张作霖军阀混战的英雄郭松龄的战友和助手,死里逃生,躲过一劫后,在国民政府工作,创办培育东北流亡青少年的中山中学,是致力于教育事业的杰出先辈。齐邦媛的长篇回忆录写了她跟随父亲流亡逃亡以及自己奋斗进取的一生。文笔极其谨严端庄潇洒优美,真挚从容,意趣盎然,生动感人,叙事真实可靠。对抗战历史写得真实而公允,家乡情结又十分强烈。她在流浪南方时坚持腌酸菜,做大酱,沾小葱,给流亡在关内的东北人吃,大家端起碗来就流下泪水。看到这里,我这个山东东北人也流下了热泪。身为东北人读此书更有一份亲切感。三联书店出版,但因为她是以她的立场写书,故进行了大量删削。网上有未删节版,我下载下来了。读了五分之一吧,网上文字都不大可靠,错讹甚多,我随手进行了修改。奇文共欣赏,立刻发送给你。
我回沈至今尚无计划,可能在五、六月时。我们的交流基本上是心灵层面的,见不见面障碍不大。
荫柯2012.2.5
邓兄:
您传来齐邦媛女士的《巨流河》,我这几日正在持续地阅读之中,起伏跌宕之间几度为之热泪盈眶,感慨万端。此书早有耳闻,惜不得见。今日读来果然震撼,且使我愈加深信,文学的力量,在于真实;文学的灵魂,依然在于真实。何况齐氏的笔意那样从容而优雅,几近字字有态、粒粒生香,让人明显触感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那深远绵长的根脉。如此血肉链接的承续,在我们这边,却已是形影稀薄了。
好了,止笔,随时沟通。
鸣久2012.2.13
邓兄还有个特点,就是“女性崇拜”。他对女性热爱之热烈,赞美之优美,在他对古今女性诗人的评文中可见一斑;在日常中,对女性也是异常尊重与宽容。有一趣事为证:一次,他对我说:“我老伴厉害,打我!”打你?我真无法想象这位器宇也算轩昂的大批评家在家里挨打是什么情形!便问他:“怎么打?”。“拍我脑袋,揪我耳朵。”他回道。我都要笑翻了:“邓兄,这是夫妻间的嗔怒,小玩闹!”他却认真辩解:“是打。是打。”望着他一脸笑咪咪特别享受的样子,我不由暗叹:邓兄挨老伴“打”,也是幸福哩!
鸣久:
来北京后比较闲适,一切都好。好消息是小孙女雪球考取了北大附中。我到北京那天傍晚,儿子儿媳到车站迎接我时,忽然接到北大附中电话,让去签约,我高兴地说,雪球已经一个脚趾头跨进北大了。一起直接来到学校,得知是最好的实验班,我说,一只脚跨入北大了,也许三代北大不是梦。
修改朋友的文章,其中有一首《书中八仙歌》,颇受启发,也想写一首《新诗八仙歌》,弘扬新诗成就,完全套用杜甫的《饮中八仙歌》的模式。难在如何确定八位诗人。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艾青五位可以大致确定,后三位可以有几种选择,穆旦、郭小川、北岛是其一,郭小川、北岛、舒婷是其二,穆旦、北岛、舒婷是其三。名单确定之后才是写作过程。请你发表意见。
荫柯10.2.6
邓兄旷达乐天,虽命运的遭际使他伤痕累累,但仍不知愁为何物,一门心思都在文学上。他古汉语底子极好,诗词造诣颇深,可以信手拈来,即席作诗填词即席朗诵,辞句端庄古雅,意韵畅达流丽,雄壮之气与婉转之情兼而有之。闲时亦常常突发异想,做一些自得其乐的诗词游戏。这不,他灵机一动,要给新诗英雄排座次,询我意见,我便不免要陪他青梅煮酒:
邓兄:
您的小孙女如此优秀,让人慨叹。愿她能圆了您一家三代的北大梦。
关于新诗“八仙”,因限于“八”,当然只能优中选优,怎样选都可自圆其说。但我一直认为,将昌耀置放在百年诗史中,绝对是一顶一的顶尖人物。这位“诗神之子”、“命运囚徒”有着超人的才华和生命神性,他在艺术境界与诗歌成就上,应是高于艾青舒婷北岛等新老翘楚的。诗人的“轰动一时”是诗人成名的重要条件,但不是唯一的条件。有很多更深刻的伟大必须依赖于时间的潮退,方能凸显出历史水面上的巍峨。昌耀无疑是经得起叩问的一颗巨星。所以若我来排,应是这样的阵容:艾青、徐志摩、闻一多、郭小川、昌耀、北岛、舒婷、海子。这当然是一家之言,不足为据的。
虎年将至,祝您全家新春快乐!
鸣久10.2.6
邓兄晚年愈加淡泊,他不棋不牌,不箫不笛,不茶不画,最大爱好是沉浸在诗书之中。但若因此认为他是一个无趣的书呆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喜诙谐,善幽默,甚至常常弄一些孩子似的恶作剧。据他在《怀念鲁野》一文中记载:在春风社工作时,他曾与散文家康启昌的老伴、出版社同事鲁野先生共居楼上楼下。鲁野不爱交际,少言寡语,邓兄戏谑他是“进门认得老康,出门认得老邓”。有一天,邓兄在楼上阳台看见楼下鲁野家阳台挂着一只竹篮,晾着大个儿干虾。邓兄知鲁野惜物,便与孩子一起故意大声说:“啊!多大的虾呀,咱们用个竹竿安上一个铁钩,偷偷把它勾上来!”如是二三遍,邓兄俯身再看,鲁野上当了,竹篮不见了。邓兄与一家人跑回屋里,笑得前仰后合。
鸣久:
不知你病情如此严重,竟然经受了此生最大痛苦,也因为诸事繁忙,没有抓紧时间去看望你。好在目前已经有所好转,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我虽然年老体衰,但还算顽健,行动蹒跚,尚可自由活动,端赖老伴的积极护理严格管理残酷修理。我信息灵通。每天各种集束信息,使我眼界大开。然也有毛病,使思想更加离经叛道,不合规范,难以事事顺眼,徒增烦恼。
善自珍摄,争取早日彻底恢复健康!
荫柯15.11.19
这是邓兄与我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从此,千里音断,两地无鸿,遥遥牵念,直至我今天的恍惚。邓兄,你是真的远去了呢?还是假装远去了呢?
行文至此,以手触屏,我写下这样一粒粒金属般的文字:邓荫柯,1936年出生于山东济宁。著名诗歌批评家、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心缘》、散文集《有一种罪行叫饥饿》、评论集《文朋诗侣集》《1916—2008经典新诗解读》《中华诗词名篇解读》、学术集《中国古代发明》《历史之旅》《辽宁文学史》当代诗歌卷及明清小说校点《英云梦》等。
秋霜罹祸,春雨再生,真也是他,善也是他,敢为启蒙缪斯着珠冠。
天火铸字,地气煮诗,忙亦有你,闲亦有你,乐与精神知己作嫁衣。
这是2024年7月30日,邓兄溘然辞世三天后我为他写下的挽联。逝者如斯,斯人已去,山高水远,烟雨苍茫,邓兄荫柯,我们该怎样,才能唤回你的音容笑貌呢?
202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