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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之门

2021-01-25 作者:王鸣久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王鸣久,1953年12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著有诗集《我是一片橄榄叶》《东北角》《东方小孩》《宁静光芒》《梦厦》《青铜手》《最后的执灯者》《苍茫九歌》《故乡站满汉字黄花》《与滴水飞翔》及现代诗话《诗悬》、中篇小说集《蓝桥》、散文集《落鸟无痕》、长篇随笔《永恒的生命之光》等十六部文学著作。作品被收入130多种诗歌选本,并曾获第二届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第二届辽宁文学奖诗歌奖、《中国诗人》25周年优秀诗人奖等奖项。 现居沈阳。


  第一章 幻鱼

 
我就是你那条垂衣而立的鱼,终于
无法拒绝水的传唤。
        
西藏之西,裸原之裸,
当水在侏罗纪的大脑沟回里唱响波澜,
鱼在鱼化石里咬破时间,
我看见十二株海百合伸出清澈手掌,
我明白,我必须逆流而上。
 
十二盏金灯引导,穿过十二层银色冰髯,
大星轻悬,小星流盼,
布置了第三女神那若隐若现的水晶头冠。
双脚摇鳍,我忽然
听到——一声鹰的冷笑。
 
当然知道水已非水我已非鱼。
水凝固成山,水举着天,
鱼演化成人,鱼已上岸。
如果我们不能彼此把证据提取,
谁敢解释那双重背叛?
 
世界边儿上一尾蹒跚,
方知一张嘴硬敌不住两只腿软。
巨大的喘息使我愈来愈薄愈来愈薄,
薄成一纸空气悬在辱边,
英雄气短,就在呼吸之间。
 
羚羊直角如剑,牦牛弯角如环,
白发雪山,藏经十万。
当我在东方骨骼这架巨大的隆起上,
把时间缓缓踩弯,我惶惑,
我还是那尾会跳舞的鱼么?
 
两千万年风尘满脸,沧桑无非一念,
我在这里必须放下语言。

 
  第二章 天悬 
 
——上帝开始晕眩。
 
蓝天空的蓝:蓝海子的蓝,蓝孔雀的蓝,
蓝缎子的蓝,蓝宝石的蓝,
蓝釉子釉亮的蓝蓝玻璃的蓝。
我举起食指把这美瓷的穹窿轻轻叩响,
这绝对的蓝,蓝得使我绝望。
 
巨大而纯粹的还有银质雪山,
十万吨洁白堆成梦幻——
十万斛白水晶,十万簇白火焰,
十万把白玉剑挑着十万顷蓝靛,
十万丛白莹莹冰蘑菇里行走着十万匹雪牦牛,
它们在为上帝运送水罐。
 
——美仑美奂,天圆雪直。
——谁将大地,如此安置?
 
想起造山一刻海啸山呼也曾天折地断,
想起造山之手神工鬼斧势必血迹斑斑,
想起《周易》天行健地势坤那一对儿箴言,
才知世界常用简约以求饱满,
 ——抱大洁无声,耸大美有象,
操动大写意色块画地角天端,
足叫你铿然扑倒却死而无憾。
 
——天道简,人道繁,
五千年浅薄,就这样被砰然击穿。
当那大蓝端坐众水之上用洁白手为我摸顶,
我是庄周,安详若蝶,
我是牛顿,吐气如兰,
我是米开朗琪罗,泪流满面……
 
简易与简炼一字之差相去甚远,
简朴与简明一脉相承血肉相关。
谁能把人,也作此安顿——
蓝水瓶。太阳虫。一枝巨荷手握西风,
有所不动,无所不容?
 
纤尘不染,香在高寒,
三指雪莲,是我们永生也达不到的高度。
柔肠百转中我仰天长叹,
有钟声如鸟,纷纷扬扬落满双肩。
鸟说:但忘沧海,除却巫山,
今晚,请你和衣入眠。

 
  第三章 凌虚
 
日月坠成门环,星象绣满窗帘,
嵯峨千尺,银色宫殿。
我看见一束雪光把黑牦牛的巨大睾丸,
投成愈来愈深的图案,
它想——给我演示什么?
 
临天而居且终年积雪,
至高绝险,方显大生命的浩荡。
左肩天鹰,右肩天狼,
静则为神,动则为王,
寒气穿石乱云崩雪忽起于一瞬之变,
十字冰镐,霎时冻伤。
 
以天为唇,以雪为烟,
高原风将高原吹得岩卷泥翻,
削冰为坂,剁雪为渊,
逶迤天堑,人鬼半边,
一辆十吨卡车被吹成叶儿一片,
转头时已踪影杳然。
 
你蚱蜢攀蹦,你蠕动如虫,
你一脸紫外线的疤痕踏上苍茫峰顶,
仿佛恺撒,血液沸腾,
心喊着:我来了!我看见了!
但你敢说,你赢了么?
 
举大美于荒寒,作千古的展览,
苦难是他永远的苦难,
艰险是你倏忽的艰险。
风轻轻上前拿走你的声音,也轻轻
拿走你的自我虚幻——
雪山有定,未曾一动,
蓝天无语,不发一言,
这两位大哲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这时有蚂蚁悄悄爬上我的眉,
向全世界宣布已征服人类,
谁知牦牛影子只把睫毛微微一眨,
我和那蚁,便飘然粉碎。
     
 
  第四章 羊歌
 
终难饮露餐风,羞说尘缘未断,
我是逃禅的小和尚悄悄溜出了世界屋檐。
檐上,六只褐色大鸟筑巢而居,
此刻,将褐色眸子排成六字真言,
我知道,它们什么都没看见。
 
天上村庄已远,环顾人迹杳然,
巨大空旷扑面而来,荒凉布满鞋尖。
 哦哦,西藏之西,裸原之裸,
 哦哦,人比神少,水比冰寒。
 我像一只孤独的羊,四处弥漫。
 
而羊咩忽然出现,而鞭影
忽然闪现,而你这美丽的藏族女儿,
便忽然梦一样站在眼前。
 
 两眸温泉黑亮,一株春草新鲜,
 五色璎珞环顶,飘展着五色衣衫,
 你把一根手指轻含齿间——望定我!
 ——望定我于十步之隔,
 你,羞怯而又清澈。
 
 云起云飞的羊群走来走去的高原,
 你来自哪座帐边?走向哪只门扇?
 哪只青铜茶炊是你的家园?
 ——谁叫你在这里等我你等的是我么?
 可有神祗两人,泊在对岸? 
 
 忽一缕歌音飞起柔情似线,
 雪域女儿边走边唱衣也翩翩袖也翩翩。
 高亢之声像一把明亮藏刀,
 时而穿透云端时而在指尖旋转,
 把我割成水珠粒粒,无法还原。
 
 人在世界,是互不相识的灯盏,
 唯歌之语可为彼此通电。
 你高原女儿就这样把我重新领入人烟,
 从此,我只能热爱平凡。

 
  第五章 坐水
 
 ——与大水同行,
 我装满水声的背囊,一路向远,
 有五千汉字蝌蚪摇头摆尾,
 正游出木版书卷。
 
 万神之神,万源之源,
 天一生水,水生自然。
 每朵清波都来自高原父亲那根液体肋骨,
水将万端,系于一线。
 
 左手巴颜喀拉涌泉,
 右手喜玛拉雅马泉,
 更有唐古拉的沱沱河流成最长一脉乳汁,
 把万物孩子怀抱其间。
 人与水,命定前缘,
 导致恩恩怨怨又难分难解,
 ——演变着中国的沧海桑田,
 流淌着思绪万千。
 
娲以水抟土,初开人性,
禹导水过门,理打通关,
子临水观澜,人生苦短,
子以水论道,道法自然。
 
 水可大可小,水很随和,
 水可高可低,水自平淡,
 水至柔至软至宽至容但水不可欺,
 叫魏徵的犟老头手持笏板早已告谏:
 水可载船,也可覆船。
 
 言者自言,听者自听,
 人无敬畏,人自成精。
 他看见一个早熟的小男孩弯身取水,
 再一抬头,已
 雄性荷尔蒙浮满面容。
 
 流失在流失中萎缩,
 污染在污染中蔓延,
 干涸在干涸中龟裂,
 混浊在混浊中呜咽。
 当水拼力洗着一切却不能洗净自己,
她只能还以罪孽——
 要么死亡,要么堕落。
 
 万物之神,神色黯然,
 万源之水,水声嗒然。
 ——那向世界喂水的冰舌正悄悄缩短,
 全体眼睛可曾看见?
 
 ——与大水同坐,
 我的背囊响着一只空碗。碗外边,
 五千汉字劝我们停止做人,
 黑蝌蚪死成一片。

 
  第六章 美殇
 
 最后一刻作最后的审判,哪一个敢说:
 最后一滴血,与我无关?
 
 银画铁勾,亘古横悬,
 那皑皑雪线是海德格尔的美学上限,
 还是达尔文的道德底线?
 云杉子很酷草甸子很软,
 高原蝶一朵朵意象斑斓。
 而我嶙峋思绪又一次大雪封山,
 不知该与谁一同取暖。
 
 坐在时间深处,我看见------
 当雪豹子像健美的藏文弯腰奔跑,
 那雪鸡恰好把一泓雪水喊蓝,
 喊得鸟群如云牛群如烟,
 一只棕头鸥立在麝的背上呢喃。
 忽一声枪响震耳飞来,
 这群和平影子,纷纷逃散。
 
 我看见:岩羊如岩,盘羊如盘,
 黄羊子仰头跪乳,红雀子结草衔环,
 而那队藏野驴四蹄翻飞,
 正飞奔在一粒子弹的前面!
 惊得三千藏羚,相互蒙住眼睛,
 悲怆角影,林立无声,
 它们的泪,比血还要疼痛。
 
生存是一盏灯常燃不息么?
 欲望是一碗油常添不满么?
 仇杀财杀情杀加一猎杀,
 有人处便有鲜血四溅。
 反复把世界弄脏又反复用文明洗手,
 叫全体生灵掉过脸去,
 且连眼珠都懒得旋转。
 
 坐在万物深处,我心垂满羞惭,
 仰望大树,进退两难----
 “我,可以变回去么?”
 一头白唇鹿,悄悄近前嗅嗅我的指尖,
 这地球上最美丽的跳蚤,
 它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只愈去愈小,使我愈加黯然。
 
 只能等待武器的哗变,到那时,
 谁的罪孽,谁来承担。

 
  第七章 嘶风
 
 一个名词高车怒马。两个动词
 双眼如环。三个形容词
 在一卷史诗的起伏跌宕里执锐披坚。
 有五百年秋风,字字紧,
 有一千年蹄鼓,声声慢。
 
 摩崖临石,触摸这一张张
 从历史深处发过来的传真照片,
 我的四肢随着那石雕人体被缓缓拉长,
 ——拉成毕加索的画面。
 
 时空信号已相当地久远,
 我形貌斑驳且水迹漫漶。
 
 而白马嘶风,仿佛就是昨天。
 一场大雪从先秦下到两汉,
 唐春风春水,将一枝桃花结在吐蕃指端。
 又雨打荷残,三百离乱,
 那古格王一袭藏袍撤环仗剑,
 依山睥睨风神卓然。
 
 可叹,大明月下,骑马的宣诏史
 正肩披万里霜天行走,
 身后,十七个皇帝已相继腐烂。
抬眼处,这偌大王朝也人去室空,
 声也杳然,影也杳然,
 落日西风,互为悬案。
 
 什么奥峭后世?什么枯稿当年?
 谁左手的盾把矛纷纷折断,
 谁右手的矛把盾屡屡刺穿?
 你可以三十年改变一座江山,
 但你一辈子也没把一个人改变。
 
 天的高处,一头牦牛轻轻穿过一枚针眼,
 而水的近处,水的大手
 终于没握住一丝云片。
 
 小小的人,伟大的时间,
 唯洁白佛塔像洁白天使矗而蔼然。
 瑜迦行者神闲气定,
 伎乐天女舞姿翩翩,
 而我是一粒介词在藏梵文里游走,
 想找回那块太阳石头。
 
 ——梦想未更,天堂尚远。

 
  第八章 听幡
 
 碧波上十万白银雪山,蓝天下
 三千红铜寺院----九个喇嘛九只神鸟,
 紫衣垂地,行走高原。
 我尾随一千三百年的念珠翻山而来,
 风吹满头乱发,又见五色经幡。
 
 敬神祈灵红黄白蓝绿,
 驱鬼禳灾嫉怠痴嗔贪,
 这五色风马乘长风猎猎悯人悲天,
 作永世不息的天堂呼唤。
 灵魂舞者,悬在头顶,
 使我突然肉体空洞并布满水声,
 有失重感逼近趾尖,
 不得不死死抓住地面。
 
 而一堆玛尼石是那样因陋就简,
在一架羊头骨下依偎成坛,
像一群静穆之魂在大地上默默裸袒,
 抱守着神秘呼吸,倾吐着自语喃喃。
 
一位老者,一只经筒,
一个女子,一只奶罐,
三个经师,寒窗坐老,
九个奶奶,白发盈颠。
 人之上,一把钥匙自天端飞落,
轻轻旋动,旋动若手,
为生命打开黑白门扇。
 
让生与死,隔一页纸相互取暖,
让灵和肉从容转换,
 叫身躯的仆匍和灵魂的飞扬浑然一体,
叫极度的荒寒极度的艰辛,
呈现极度的绚烂。
 
生生不息流云,朝朝暮暮桑烟,
谁离地七尺保持飞翔之姿,
却把坚韧的根深深植入骨肉家园?
六祖慧能微微含笑,
他说:非风非幡,是你心动。
他说:与佛无关,请你自我涅槃。
 
忽觉恍然,又觉惘然。
十万雪山融成一碗圣水,举到面前,
我知道,满头风尘不堪洗,
此去只须——一块盐。

    
  第九章 天淖
 
 ——大月提灯,匆匆赶路,
穿过一片一片星星树,引我去见圣湖。
 
 梦幻。天的梦幻,水的梦幻,
 庞大的梦幻超人的梦幻。
 一面天堂镜子凌空飞来波光潋滟,
 蓝汪汪大眼睛碧静圆融,
 白雪婴儿,围坐一圈。
 深泊着白云朵朵,浅栖着
白鸟翩翩,那穿透骨髓的澄澈,
 ——使我愈加腌臜。
 
逐日夸父也被倏然震撼,
一袭褴褛衣衫风吹不动云推不摆,
他已丧失了全部语言。
 
鱼鸟亲人,太阳温婉,
轻轻濯我的影子作私语交谈。
这天淖,高寒里自有缱绻,
冷洌里抱着缠绵,
它是坚硬的高原上最柔软的器官,
用母性的简朴无华,
——把我们静静融化。
 
有想走出凡尘的以香净手,
有想走上婚轿的以线净脸,
有想走近皇帝的以刀净身,
而我借周天水意,净我一腔肝胆,
点击觉悟,只想重回少年。
 
在那边悟了,到这边陶然,
才知——世界是一个环,
有苦苦的人坐在里边,有静静的人
坐在外边。而智慧之水
是那样清浅,只须脱下
半臂衣裳,就能游来游去……
 
——星星和鱼,布满这座水的大屋,
我和我的灯,今晚夜不归宿。

 
  第十章 麦神
 
我与雪山,席地而坐。太阳雨里,
静静阅读一地青稞。
 
谁以一茎叶片秉承大柔大刚的遗传?
这播在世界最高处的麦子,
这生在最低温度中的麦子,
这吮吸雨水最少的麦子,
这沐浴日照最多的麦子,
这金色婴儿应着金石头妈妈的召唤,
奔跑得浩浩澹澹,
它们金灿灿睫毛忽闪如歌,
——仿佛都叫扎西梅朵。
 
五道田塍栽满祈幡,
十条畦子煨着桑烟,
十二张牛的额头,画满酥油图案,
牛角插着五色羽毛,
牛轭披着贝石彩缎。
开犁礼的狂欢仍激荡在九只酒碗,
这边射箭赛马——
已迎接全体青稞回家。
 
释迦牟尼在宽衣大袖里曲着手指,
他说:活着,谁能逃开粮食。
 
世界上最美丽的栖居,
是给劳动一种神圣,它
快乐着我们的人性,且使万物有灵。
让陶匠从陶火里唱出碗来,
让石匠从石头里喊出马来,
让泥水匠从泥巴里叫出屋子来,
这种天人合一的质地,
我们是否已渐渐忘记?
 
譬如青稞,青青在生命上头,
颗颗粒粒歌唱着,向着炊烟行走,
以身为糌粑,以灵魂为酒,
以粉身碎骨捧出多情血肉。
那从粮食到酒的过程,
是从物质向精神的自我飞升——
端起来,清水半碗,
喝下去,一团烈焰,
踏舞长歌里垂一片沧海望着桑田,
无数液体高低荡漾,
我们在麦子中归了本原。
 
伫望冰里开花,聆听石里鸟叫,
我在太阳水里轻轻醉倒。
——谁扶着带雪门楣远远地含笑,
她告诉我:人的意义,
永远不会比一株青稞更高。
 
  
  第十一章 朝圣
 
一个康藏汉子把洁白雪山放在膝边,
对全家说:该上路了。
 
——朝圣汉子两眸如水,
朝圣汉子羊袍翻卷,
朝圣汉子站在天地之间一头黑发蓬乱,
他一口深呼吸意守丹田,
——全世界已倏然飞去。
五体投地,等身长叩,
就这样,长长地,
长长地扑向万水千山。
 
十二个天使折腰,二十四个
精灵垂腕,三百六十五个星星石头,
站成三百六十五个驿站。
太阳是盏神灯,月亮是盏人灯,
朝圣者一起一落一落一起,
使头顶雪山,时明时暗。
 
以头为膝,以膝为头,
以身躯为尺,丈量虔诚的长度。
这千里露宿风餐是为灵魂卧薪尝胆,
与天降大任于斯人无关,
与救赎与被救赎无关,
与吉尼斯纪录无关,
他只遵从内心那缕遥远的光线,
而——庄严如仪。
 
人影缓缓,牛影跚跚,
他们远远走来时我已不敢嗟叹:
宁静小儿仍是护着一块糌粑,
长裙女人自是抱着水罐,
老母亲手摇经筒相伴相行,
这朝圣汉子衣袍褴褛尘土斑驳,
一路大雪缠足干风裂面,
肘下木板,已近磨穿。
 
而他对所有声音听而不闻,
对所有物质视而不见,
依然是訇匍立起,立起再訇匍,
周而复始地拥抱大地并叩响自己,
就这样走过我的面前。
 
褴褛得如此高贵,斑驳得
这般超然,我感到,
我们所有的自我宣言都在纷纷颓坍,
你是一代天骄的大汗,
也要默默摘下帽子……
 
朝圣人家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我站成一只经筒青铜向晚,
却久久不敢旋转。
但听十万雪山低声合唱,
把一枝枝星星烛光插满天上摇篮。
烛光里,那朝圣汉子
与江河大地一体休憩,
他睡得一定透明而平安。

 
  第十二章 天路
 
群鹫环视。鹫视眈眈。
天堂的大风,吹得我五骨生寒,
生命已不能承受其软。
 
五千卷人之书布满虫文鸟篆,
唯空白处删繁就简,
它以无言之言,点破玄而又玄的机关:
生,是借出自己,
死,是按期归还。
所谓生命,只是一滴水的时间,
是一团气,聚而复散。
 
——谁为安身而受苦?
谁为受苦而身安?
——谁因受难而思想?
谁因思想而受难?
——谁面对最后的审判裸体向天,
自己用自己提取证言?
 
西落的太阳日日挥剑自宫,
恨只恨,能叫万物通体光芒,
却照不亮人性黑暗。
它没明白,唯有自我内心掌灯,
灵魂才能走出深渊。
 
而此一刻雪域十万经声四起,
西藏之西,裸原之裸,
有高原之子去得何般坦然,
——绝不拒绝死,
但坚决,拒绝腐烂,
甚至不占一抔土,强取怀念。
只让生命乘鹰而去行走天空,
将灵与肉从容置换。
这使全世界的大英雄蓦然气短,
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铜灯一盏是心之灵在独语,
风铃两只是人与神相交谈。
当一个我逸出五尺之身坐在自己对面,
有一层纸便缓缓洞穿。
 
不要逃跑。不要逃跑。
如果,能跟随一朵格桑花的火焰,
转世在一滴水里,
谁都可以稳坐如山。

 
  第十三章 归婴 
 
谁在世界屋脊下,咩声一片——
和羊儿一起,把落日喊圆?
 
静。雅鲁藏布江轻轻绕在膝弯,
净。一柱炊烟把暮色擦得四壁生蓝,
敬。那藏族老祖母把滚烫酥油茶,
——高高举过头顶,
她乱发盈颠却两眸春水,
我风尘满身,无法不泪流满面。
 
兽之灯在后,神之灯在前,
人之灯忽明忽暗站在神与兽之间,
走老了时空古道,
常眼望天空却脚陷泥潭。
 
孙子以兵法说兵,墨子
以非攻反战,圣雄甘地褴褛一生作蛾,
也未扑灭暴力火焰。
战起于争,兵始于乱,
利剑长矛,是人类反复延长的五指,
——很难与手割断。
我的先人,曾因一根田垄举村械打,
而今日,两个邻国,
已可为一碗水而动用导弹……
人顺着尾巴愈行愈远,
连女娲,也无法使他回归泥巴。
 
仇恨源自不平等么?快乐就是
无限多么?物质膨胀
决定心灵饱满么?天下豪杰经韬纬略,
却无法不叫母亲失去儿子!
这一刻,我充满怀疑。
 
而这老奶奶藏袍如佛含笑不语,
我晓得,她知道所有答案。
她只用藏语呢喃,啄你心尖,
她只用藏歌苍凉,绕你指尖,
她一罐茶炊在牛粪火上煮了千年沸了千年,
依然像早晨一样新鲜。
 
她仿佛在说:你华厦千间,
——夜来只眠一床;
你绫罗万担——白日只着一衫。
知足者静,知畏者恒,
你只有绕到自己的后面,
才能找回丢失的家园,
你不觉悟,你是你自己的撒旦。
 
谁用一根柔软的羊皮索,拉住
一个庞大的堕落?
——让婴儿般的我,与水同眠,
且使和平之梦,由此发端。

 
  第十四章 慈光
 
我的双耳,惊动于我的听,
我的两眼,震撼于我的看。
 
蓝天空俯瞰高原,银高原
俯瞰宫殿。一座宫殿
——为全世界远道而来的灵魂摸顶,
大喇嘛紫冠嵯峨,
小喇嘛佛珠一串,
法号呜呜把神山圣湖吹得密密匝匝,
密匝匝跪倒苍生一片。
 
十万朵光明闪烁如命,
那里有一盏属于你的酥油灯。
让灯把你缓缓打开,
并把罪恶逼出体外,
——使灵心善感,从头诞生,
自己做自己的转世灵童。
 
人有慧根,方有慧心,
人有慧心,方有慧眼。
西藏之西,裸原之裸,
想想松赞干布冰川跃马砥定吐蕃,
点一粒灯之芽,顶起
这座睡不着的宫殿,
他把带血长剑轻轻放在门的外边,
用一卷贝叶作纸,
——想把人心安置。
 
唐卡悬壁,奕叶灯传,
金顶卧兽,慧思独远,
——拒绝人的争夺,而听从自然神的意志,
让金瓶掣签选择偶然,
也选择必然。丢掉世袭,
让佛从一个孩子开始。
 
苦难是否终结?贫寒
是否安然?一黑一白相生相伴,
唯岁岁青草阅尽人间,
它将牛的血羊的泪默默收取在怀,
死死地稳住地面……
 
远处大昭寺依旧钟鼓深沉,
前方八角街正摩踵擦肩,
亘古的太阳飞檐翘角,
而转经的小道上,人已千年。
当一尾银色金属鱼轰隆隆游过长空碧水,
这高山宫殿,该有多少视线,
扑簌簌飞上栏杆。
 
我看见,有小喇嘛轻轻起身,
正用诺基亚手机,
悄悄读取,世界短信。
 
  
  第十五章 沐洗
 
我终于回归成鱼——当我和拉萨
一起脱掉那件象形衣裳。
 
碧水很蓝,蓝天很浅,
十万雪山,舒展着美丽的裸体曲线,
连太阳也停止了时间。
我看见,女人长发半河,男人
酒香一岸,无数孩子
像无数蝌蚪,和鱼儿一道撒欢儿。
而一座白云雍容大度,
仿佛释迦牟尼,坐在水的深处。
 
河是母体,水是胎盘,
你一代枭雄目空千载,敢在水前傲慢?
赤条条剥去衣冠,
又谁能坚持道貌岸然?
想想西藏和老子,
——一个大袖长垂一个藏袍斜穿,
都视水,为上善。
 
打开身体陶罐,穿过十二道
白色火焰;挣破
精神蚕茧,穿过十二层古老丝棉;
亦喜亦悲,亦真亦幻,
我和鱼儿们在亦生亦死中游得姿态翩跹,
让热泪趴满周身血管,
倾听灵魂的呢喃。
 
鱼说:你是人,你必然污秽,
但你知道羞耻,所以你无罪。
 
哦!灵魂一洗,轻灵秀曼,
我似乎已成鱼中一员。
——我很自由,鱼很美丽。而自由和美
常常导致危险,且使
美和自由,反复凋残。
而此刻这里,水上无网,岸无钓杆,
无人捕鱼也无人食鱼,
因为每条鱼,都可能是我们自己。
视山为神,敬水如仪,
这是充满人文精神的禁忌。
 
三千神鹰,牵动云烟,
一匹白马,萦绕高原,
我在地球之巅这扇巨大的投影里,
——愈去愈远。
冰川大水,唯有一愿:
请世界把世界看好,
最后,自己为自己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