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王，这儿却是我的江山

   西安三则之一：武则天
 
一双手翻飞在宫廷
素手，玉辉灼灼之手
在玫瑰丛中
 
兵不血刃
 
从花枝上生就，十指俊俏
把别的女子们的春天
连根拔起
 
这无与伦比的手
捧着子宫，高宗睁不开眼
在御苑，只读到
一张妩媚的脸鲜嫩欲滴
而忘了自己的姓氏
 
这双手好
这双手比三纲五常好
这双手是圣贤之书
打在岁月颊上历史都不吱声
唐朝的男人们掩住羞处
 
1994年10月。
 
 
     菩提岛
 
绳缆把整张大陆
拉进了海洋。因为菩提岛
 
一个浪，掩埋一片红尘
我的心，向你靠近
我的躯体却弄脏了你
 
菩提仰卧水面，睡了千载
他一睁眼，世界一派昏暗
菩提拈花微笑，春天来到
一刹那，人间到处金光闪闪
 
岛屿看透我有生之年
奔波在菩提金沙之间
 
菩提岛又重新把绳缆
交还到游船手中，我又将
回到以前的生活
一个浪，开辟出一段道路
我的躯体离你而去
我的心颤栗
 
菩提岛，你就是这样
宽恕了我们
 
1995年．河北省乐亭。
 
 
在丹江水库乘水上飞机
 
渐渐地，陆地远了
飞机引擎的声音变得细小
 
我真实体验——人成为神
或者由一种外力
拉着头发离开地球的感觉
 
下面是160亿立方的
涌动的纯净液体
 
烟雾濛濛，恍惚是在传说中
 
传说中的乌鸦，用它那两片
钢铁的嘴，把我紧紧噙住
——噙住就是擒住啊
 
这机械，这科学
我是它口中的一块
不瘦不肥的肉
 
我知道，岸上蹲伏着一只狐狸
水里有凶猛的鱼
 
它们喊，乌鸦，你歌喉美妙
你唱啊，让那个陆健掉下来
他热爱自然
 
是的，他热爱自然。他
经常说科学的坏话。但是
现在只有钢铁的鸟儿
只有钢铁，能救他的命
 
2005年8月4日河南南阳市。
 
 
    安乐窝的安乐
 
刘备的儿子刘禅不争气啊
让魏国灭了，封个安乐公
他非但不哭，还笑，这不是
叫别人哭笑不得吗？
 
无可争辩，“还是洛阳好”
乐不思蜀的故事在很多地方
都可以发生，它偏偏在这儿发生
 
邵雍邵夫子，宋朝人，就喜欢这儿
自盖茅舍，雅号“安乐窝”
古往今来诗人，属他写洛阳诗最多
 
我第一次来此，便遇见
邵夫子的后人，安乐镇的农民。缘分
他们知道司马光、吕不韦，吕公著
算了，何必那么认真？
 
我开玩笑：先生要在今天隐居
会不会买机票到北京、到外国去隐？
谁知道哩！假如他的心脏没事
假如他的血压很稳——
 
先人仁慈啊
而我们是多么残忍
 
2006年河南洛阳。
 
 
     宿鸭湖
宿鸭湖啊，我想
把你的大坝加高一倍
我想让你酿出更多的
甘甜的水；让雁鸭像
天鹅一样美，让红鲤鱼
在天空中飞，让蚌中之珠
升出水面照亮夜色与
月亮争辉，帆影衔着
北京的西山让我的梦境追随
不，你还是静静地留下
和汝河畔的朋友一起共享岁月
我抱起了宿鸭湖，又把她
轻轻放在了这里
 
2011年6月20日河南汝南
 
 
在互助饮天佑德酒
 
酒的香味
把十几个天南海北人
拢聚在一起
由于酒的参与
今夜天气静好
 
感觉世世代代
俱在椅子背后游走穿梭
面前一杯酒
 
酒杯，改朝换代也没能
换走的酒杯
出手，砍头也砍不断的
这端着酒杯的手
波澜不惊，神闲气定
举起来，海拔四千米
 
青稞的摇弋啊
那白云拂过头顶的青稞
金色的麦芒啊
被炽热激情灌注的麦芒
祁连山的风，吹也吹过
河湟谷地的温泉，流也流过
天地神仙，都在倒影中了
 
喝了
俯视百年身家，和这
衣衫褴褛的世界
高歌一曲，或痛哭一场
 
2013年9月1日青海互助县。
 
 
天池边的一丛白桦树
 
天池边的一丛白桦树
在山坳的斜面上
枯叶落尽，身躯斑驳
 
树们在剥着自己的皮
它们正倒下去，横七竖八
树们在揭着自己的疮疤
 
而闪电的脚
翻转了一下缩回到云层里
 
2013年10月13日吉林长白山。
 
 
    桃花潭
 
李白我岂能不知
十里桃花，如何排得下
一万家酒店？
即便青阳江能饮
 
到宣城
早在邀函的书信笔画中

• 一横，一捺，一撇

况且有上好的宣纸
 
我李白，带上了
我的黑，我的黑
 
走天下
哪里不是家？一餐，一饮
一坐，一卧，况且有
臭鳜鱼，有本地的老酒
 
有我李白的雅量权当凑趣
 
见面寒暄，汪伦讪讪
我摆手，示意：这算什么
不妨开始林杯论盏
 
顷刻就迷醉了桃花
一会儿就扳倒了潭水
但谁能推倒这杯酒？
 
谁能像我一样
把汪伦喝成一首唐诗？
 
2015年3月，马鞍山。
 
 
    在江宁
 
我努力把身体里堆积的东西
往外推
 
呼吸啊言语啊汗水啊泪的
总之是不少
就是没有美眷华堂
就是没有高头大马
偶尔一两声柳哨羌笛
是风刮过我的骨头带出来的
还带着一点血的泡沫
 
我想模仿些杜牧的风采——
不像；我想借植树节一把锹
挖个土坑——太浅
人间把我的好听话连缀成诗歌
我邪恶的念头被江宁的雨冲走
 
2016年9月江苏江宁。
 
 
   写在古盐田
 
我把大海拖上岸
哪怕只拖上来一点点
 
那黑黝黝的火山岩垒的盐池
就是我黑皴皴的双手
 
太阳啊我的老父亲
是你把我所排斥的咸
变成我身体所需要的盐
 
我拖动海水的姿势
就是向大海和你致谢的姿势
2017年9月，儋州——北京。
 
 
       经过爱河
 
这条河的平静
彻底冲决了我不肯涂改的心
 
汇聚起所有人所有的泪水
名之“爱河”，都是奢侈
 
幸福的人在爱中泅渡了一生
悲苦的人为爱挣扎了一世
 
我们到底有多干净
才配拥有你的一滴？
人伦，道理，泛着泡沫。爱河
 
所有传统的抒情，都是这么开篇的
我看到被顶起的波光
和顶起波光的爱河——涌动的肉体
 
2017年12月19日高雄西子湾。
 
 
  猫鼻头
 
我要去看猫鼻头
我要陪伴她凝望一会儿
她一直凝望着的海
让两条海峡分别搭上
我的膝盖。我也曾歧路而哭
有伤痛搅扰阴雨天气
我要揉揉猫鼻头她湿湿软软
的鼻尖，听风浪稍事安静
我要为猫鼻头写一首诗
如过写过了我就再写一首
 
2017年12月21日亞士都酒店。
 
 
阿拉善——在我们中间的佛
                      
说这话时我的眼睛里已
蓄满泪水。即使诵赞
我所有的言辞对你都近乎
一种冒犯。一个有信仰的人
尤其一个敢于拒绝哈达与经幡
的人，哪怕死无所葬，都莫过于
漂泊在哪里都魂无所依
勒勒车上的孤星如此明亮
 
在这个随便什么人都敢轻言
背弃与攫取，不惧魂无所依
的年月，我不知下一刻
会发生什么事情。仓央加措
布达拉宫之外唯一的达赖喇嘛
我从驼峰间看到，阿拉善的
群山，白云如此黯淡
 
特立独行的佛，你的睡眠
有着吉祥符般的静谧
 
俗世与天界的杂音，把他们
那点可怜的权威对准了你
他们的威权只对腐烂的时代有用
你的神迹，我更愿相信这是
命运旨意中人的力量
神迹通过一个肉身向我们显现
 
把一个常人无法忍受的磨难
承担。你的仁慈是人性深处
几乎背离人性的仁慈，低到
比人类更低。你的苦难与
大地的苦难交换印信。既然
神说了必须以你的支离破碎为代价
 
仓央加措，你的道歌，被
倒地不起的人们误解。他们的
孱弱，藏不住内心的崩溃
人的个体愚昧，人的整体的
迷失。其言可教，其行可悲
 
天空沿着乌鸦的翅膀坠下
地赐莲花在这里升起宝座
人间的技术并非科学
让那些把悲剧当喜剧来演的人
笑闹，腾跳欢歌
 
真实是残酷的，可上界的仁爱
并不取消我等俗众向死而生的
权利。他的慈悲不到最后一刻
如何可知？仓央加措
你消失在潮尔琴游弋的贺兰湖
芨芨草与沙蒿密布的瞻卯山
消失在腾格里沙漠
锯齿状的落日边缘，那些
远去的脚印粘着我们的绝望
 
你还会从玛尼堆那边回来
 
 2018年10月19日，内蒙古阿拉善。
 
 
      茶卡
 
道路向茶卡驶来
彩云向茶卡聚来
 
茶卡
没有比这更动听
比银耳环更动听的名字
茶卡
 
男生说，茶卡
女生应答，茶卡
茶卡像恋人互唤的声音
 
母亲说，茶卡
女儿回应，茶卡
这回荡在血液中的爱
延续千年
 
渐强渐弱，渐弱渐强
像盐一样珍贵
像盐一样晶莹
 
茶卡，我真切地看到
你自身也已被自身所感动
 
2019年9月16日。
 
 
  吴中册页之一：香雪海
 
白梅花倾倒于太湖的正月
 
正月的消息
正融化天道和人道
让天下败给这无边的白
 
既然你是梅花我也是梅花
那么就
 
让天下什么都没有
除了纯洁，除了哭泣
除了淡淡的梅的体香
 
所谓大海只不过比泥土
大一点，动感强些
所谓雪也只是天地间
不甘寂寞的水抱紧了低温
 
所谓香是人神暧昧的
嗅觉及其通道
覆盖图像，文字，声音
 
 
吴中册页之二：香雪海梅花
 
尽管其它季候里的
心碎
到冬天才恢复，才绽开
 
尽管五颜六色的桃李
这么快在吹吹打打中
坐上春日的婚床
 
仲夏也热热闹闹过去，深秋
也酒足饭饱牵着荷叶的手
睡在湖边，仍然不敢
轻易指望梅的踪迹
 
梅是玉碎之花
碎了的玉划伤时间的脸
也划破了自己的血管
 
谁能像梅一样成为吴侬软语中
最坚硬的词汇？谁能像梅一样
在寒冷中获得如此热烈的收成？
 
 
  吴中册页之四：经唐寅园
 
当是祭拜先人之时
但，不遇
 
有点怕冷，如此寒天
他还在摇着那把潇洒的折扇
 
只可远观。其实
远观先人也不怪。先人的台步
已经走得很好，先人一笑
苏州早已千古风流
 
城市作遥想状，吴山作遥想状
经过，揖别。文采与吴中的丰腴
相对称。身旁美女，被点过的
被偷拉过小手的
毕竟已不是秋香
 
 
 吴中册页之五：“花山鸟道”
 
鸟道在吴中花山。鸟道与
石头铺的行人上山之路并行
有缘者，自有接引
 
鸟在潮湿的坡道上加盖
它的鸟虫篆字体的印章
 
鸟道在行程“半道”之处
被强调。这满山花草
均来自它嘴角流落的籽粒
包括忽远忽近的“彼岸花”
——含义莫名的粉色
与低吟。在“出尘关”口
 
有风灌满前贤的长袖
前贤吞云，唱和，不时
呷几口小酒。鸟道旁“石床”
可休憩，可载道，非常道
如何“非常”？“菩萨面”授
 
上山时是我，下山时已是别人
 
2018年2月至2019年9月，吴中，北京。
 
 
     车过贾岛路
 
车过贾岛路。贾岛没来
大白天没月亮。微雨
人们没空拜僧，他们拜生活
 
有的去上班，有的骑单车
后面驮着小孩。汽车往来
急匆匆。不像写诗
多数要慢慢磨。怕就怕贾岛
推敲完毕，门内和尚已经圆寂了
 
一个男子走出院子，猛转身
回去。想必忘了什么
重要的事情。他们一般
顾不上想贾岛
他们常常顾不上想起唐朝
 
2020年9月21—22日，四川资阳。
 
 
娜斯佳在种一棵说俄语的树
 
娜斯佳在种一棵说俄语的树
桂花树。在洛带湿地公园
 
还有诗人音乐家安娜
哥伦比亚的李戈，诗的音符
经常从他的画布上跳荡而出
 
逐渐成林的树木
色彩斑斓的语言的光晕
闪烁沁香味道，在这块坡地间
 
带有贵族气质的
妮可•瓦西尔科夫斯基
认真填土，浇水
这是热爱土地的方式
西班牙的洛鵯淄，使我想到
谣曲里的加西亚•洛尔迦
 
娜斯佳挖掘的姿态
专注且优雅。还有
我在北京多次遇到的唐曦兰
 
阿根廷的白翼林，英俊挺拔
接连几次，我差点把他
修剪整齐的胡须
安装在一位女士的下巴上
 
李莎种树之后，用手机
蓄满成都的春天
发到叶赛宁的白桦林里
看来和伊琳娜•特诺娃商量好的
德国的雷震，向她的中国丈夫
摆出一个大大的pose
 
娜斯佳正和她栽种的8号树合影
她的名字在树牌上
不断感动着诗歌
辉耀着银灰的风
 
此时有客家人的歌荡漾湖面
也有不知何处的陶埙陶笛
轻轻响起
 
2023年3月18日写于成都国际诗歌周。
 
 
    吕梁山，万年冰洞
 
冰洞在下面，而白色
高过我们的头顶
如同信仰
 
在岩石下面，草甸下面
悠闲咀嚼人世的
牛群的下面，牛粪下面
被石头溅起的浪花
那样的白
 
还有我们惧怕的寒冷
 
这寒冷，这白
屈尊降临下界的天鹅
说过吗？它的安然、信然
鄙视过我们生活中的
许多猝然，慌乱
 
此时的芦芽山
秋季和冬季正交换时令
相互赠送揖别的礼物
莜麦的香味早已
铺满三晋大地直至更远
 
正善良的白
斩钉截铁的白。坡上
羊群卧在牧羊人眼眸的
朦胧里
 
万年冰洞，恒温的零下五度
北纬38、7度。吉祥
晋西北，汾河从源头
向南流淌，行径1500华里
汇入它心心念念的黄河
 
冰洞。万年。万年至今
不改初衷。我们
所有的我们也无法诠释它
 
它的白。人们对冷暖的感知
纯粹，黑色的邻居，对立面
我们的思维，真理的绝对
绝对性旁边侧立的相对性
 
沿护栏而下，长着冰的
毛刺的护栏。清扫过
随即又凝结薄冰的阶梯
思想打滑的过程，伴随
我们几千年的求索，解和无解
 
智慧的冰洞，它的静谧
既伤感又无伤感。且非淡然
 
洞外，唇形的树叶谈论
气候变化。大鸨鸟衔着云彩
飞过。褐马鸡穿行于草丛
烟杆藓，和那些叫做
宁武乌头的紫色花朵
生机勃勃。而诗歌贫穷
它的笔尖濡染了旷世的才华
 
冰洞。带沙砾手感的洞壁
冰锥悬针，冰笋萌动
冰瀑淋湿了大师的
原始欲念与无妄之想
之学说
 
冰花也许是人类
最初与最终之美学
 
它冷眼后面隐藏的温情
 
平行的时间，错位的时间
冰坨紧贴壁顶，历史
很多的真相一直悬着
 
冰洞，大地最干净的肾
众多裸体的水
紧紧抱在一起的水
如此的滔天秘密
为什么与我们擦肩而过？
 
关于气候，物种变迁
人类进化
以及水的形态，氧的同位素？
 
它的因为注视中的惊诧
而生万千璀璨。冰川
冰山和冰床的微观形式
就摆在那儿，比雄辩更坚硬
 
比喻，想象，梦幻
不可见的拉伸与收缩的力量
 
冰刀，冰人，早年的
坎坎伐檀，被封存的帝王
与制度。非人力的奇思妙想
冰的舞蹈固化，音乐却未停止
 
泾渭分明的哲学
只在这里成立
火的价值得到反方向的指认
物态与情操，虚无与真实
相互驳斥的同时相互确立
 
神迹
暗处的幽蓝如同失望
冰的孔窍，一扇窗通向远古
一道门通向未知的客厅
大地的运行有所减缓
浩浩苍穹的一次短暂书写
行走的悬崖，急促的绿意
 
地球如一位
身上挂满乳房和奶瓶的母亲
 
我们和冰洞
亲密又疏离，疏离又亲密
下山的人
后背上写满了风景
 
2024年9月21日夜，山西宁武金寨镇。
 
 
    李自成行宫之宫
 
好端端的行宫
好端端的砖石与瓦
气派。漂亮
似乎和前途一样亮
 
像那天落日失重的一个句号
 
1643，一年后他的骏马
就踢踏金殿玉阶
此时的他，踌躇满志
北京景山的一棵槐树
 
旌旗大纛，漫卷中遮盖住
其隐隐发作的坐骨神经痛
 
乐楼——喜乐亦或哀乐？
梅花厅虽好，却八面临风
并非花开时节
 
捧圣楼，何方神圣？谁捧得住
雄心，野心，他的刀兵
 
二天门不是宣武门
 
玉皇阁，启祥殿，兆庆宫
是何征兆？虚了些
虚词那般的虚
虚无缥缈的虚
飘渺，近似于青烟一缕
 
依山造势，可是
登临可小天下的山？
庄严巍峨，看和谁比
布局紧凑，怕只紧凑于方寸间
宏伟壮观？无非自己的感觉
罢了
 
行宫之“行”，历史的歇脚处
行宫之“宫” ，“宫”字之解
在自家屋檐下说说而已
 
2024年9月23—24日陕西榆林。
 
以上选自诗集《北方之南，南方之北》（2023年12月版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及其它相关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