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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健的爱情诗:羞涩或苦涩

2024-10-20 作者:陆健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婚姻中的两性感情,是琐碎生活中的吉光片羽,参杂许多复杂内容与意想不到的纠结,甚至有些锋利的东西,致命的因素。不好表现。我们试读一下陆健的作品。
第一辑:

给俺媳妇的生日祝福

俺家媳妇非常温柔地要求
你必须给我写一首诗今天
我答应之后就把脖子
塞在了胳肢窝底下

俺家媳妇是读过很多书的
不然的话她怎么老是叫我
呆子?

呆子这个东西,很多店里标明——
“海鲜”,我知道
它有七七八八的营养成分

她说呆子
你在厨房干什么?我说
我,我在给萝卜——脱裤子

我削好萝卜,跟茄子一块炒
恭恭敬敬端到写字台上
一溜油渍,为她的博士论文
增加了二百多行

然后她的脸色,就比茄子还紫
我的胆子,就从大象变成了蚂蚁

她在家呆——呆子的呆——
难受了,就想出去
她数自己的眉毛,今天第三遍
我知道这是在做
让全世界人民都喜欢她
的准备工作

一般情况,她会先上书市
煞有介事地巡逻一遍
嘴里念念有词
“三月不知肉味”
然后转身就进了服装商店

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家
忙不迭地在身上比划
手也不停话也不停——
这件好吗?那件好吗?天下的
新衣服都好吗?

我一溜小跑着“好好”答应得勤
我说你笑的时候眼睛真像你父亲

她剜我一眼,拍拍脸颊,“来,在
老丈人的这个地方亲一口”

我当时就昏倒在了地板上

2004年4月21日


爱过一个洛阳女孩

我的腋毛开始生长,说话声音
带着许多毛刺,瓮瓮的
我爱过的那位洛阳女孩,比较大
以当年辈份称呼,我得叫她
“阿姨”。她是谁?这是一段隐私

后来移情别恋。我十七岁
她的脸颊像“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以当时的年龄来论,应该是一位
“姐姐”。她是谁?
我告诉你就等于出卖了她

她们当时的年龄,我今天该叫她们
“妹妹”或者“孩子”。洛阳女孩
她们是谁?不能说,说给谁听?
夫人会骂我“老不正经”

她们和我妻子多少有些相似之处
婚姻仿佛——命中注定
妻子说,“老同志,你就不要
反复强调自己的清白啦”

是啊,这辈子我还清白得了吗?

2006年。


稠密的日子

二十年了。日子稠密,我都
懒得数了。我家太太可是一个
勤快人。我的剃须刀是她送的
明白啥意思了?青春尾巴留不住
就主动把下巴上的岁月刨掉

我学电脑,她教的。59岁学开车
现在是她的专职司机。总之跟着她
一溜小跑跑进了现代生活

“没有我,你会落伍到十八世纪
甭上火——对肺不好,对肝不好”

瞧瞧,上我圈套了吧?其实我
无心怪你,这会儿只想看看你
急赤白脸的样子。有点情趣不行啊

亲爱的老公,咱慢慢过
前面日子多,一箩筐呢
我松口气——松掉许久未消的闷气
陪着她,和她一起朝箩筐走去

2020年8月10。


与观音同庚

太太的尊贵身份,我亲眼目睹
她从小区缓步而出,巷子的店铺
迎着她全开了门。涤衣店,洗鞋店
糕点铺,理发馆,韩式烧烤小超市
假如他们当中有军火商,也当如此

老板们见了我太太,都送来
比脸盆还大的一脸春风
我太太颔首,颇有涵养地
微微一笑。那气度,好像她
每个月挣两份工资似的

我太太随意进入一家,伸出脚
鞋子就被擦得镜子般闪亮
吃个便餐拿几个面包也不付现钱

商家忙颠颠捧上账本
把我太太龙飞凤舞的签名
像明星留言一样保存在抽屉里

不久,市政责令沿街小贩拆迁
这伙好公民,动作快,一夜间
不见了踪影。我们家的预付款呢?

太太瞅瞅我的眼神,半晌没吱声
反倒让我觉得我这个人很不厚道

2020年7月。


太太和她的朋友

太太和她的朋友在院子里散步

遵医嘱,吃了药
步子别过大,避免过快
根据路途均衡自己的体力

太太适应了与疾病和谐相处
她说,现在疾病
成了我形影不离的朋友

她手臂摆动的幅度、节奏
都表明身体状况,阴,晴
她的这朋友,是我
实在喝不下去的苦酒

先经过五年生存期
如今四年多了,想到这儿我
胸口就被什么死死抓了一把

她时而脚步平稳,微低下头
像在和身体里的那个自己说话
像和自己的身体相互安慰
神情竟舒展不少

有时散步久了,该做饭了
择菜,洗菜,切,炒,蒸
豆腐炖鱼要慢火。可是我不说
坚决不说。在她身后跟着
我坚决不惹她的朋友生气

2020年5月29日。


我们为不为她祈祷

默念是我们的祈祷
我们的祈祷也向着濒海的远方

除了时不时躲进白宫地下掩体
的特朗普,我们为不为美国人民
祈祷?暴乱已蔓延到华裔社区

太太那位朋友家附近,枪声啸叫
声音带着钩子,海风吹着屋顶
睡觉时也怕子弹突然
击穿脚心。我们为不为她祈祷?

五年前借走我家的全部积蓄
移民了。在不可知处
收缩为海上漂移的斑点。接着

我太太患重病,急得我撞墙
她的朋友藏在自由女神像
衣摆下面的微信里,两年一次

我们为不为她祈祷?那人曾说
我会还钱。我也是讲良心的人

良心?呵呵。我的瘦骨嶙峋的心
如今我的字典里信任成了颤抖
的词汇。病毒还说是花冠形呢

我们为不为她祈祷?太太犹豫
一下。说,我们还是为她祈祷吧

2020年7月1日。


太太养成记

太太家居苏北小城。不小心
考了全县第二名。南京的学士、硕士
北京的博士。刚来京城,爱吃烤鸭
一直说嫁给我,是烤鸭的功劳

第一次打车,和老家谈起办银行卡
通话吐字清晰。除了密码——
姓名,卡号,身份证号,手机号
全让开车师傅听明白了。师傅叮嘱
姑娘啊,这样容易害自己哈

又一次打车,司机故意绕远
据理力争我当然不干。我和他的
脑袋差点碰撞一起了。太太
死死拉住我的双手。如果师傅
性子暴烈些,我非给打成猪头不可

后来,见人不再矮三分了
天安门也敢抬头看了。维权
意识增强,尤其面对我的时候

我们的生活幸福无边。以前她
做饭带孩子。披萨饼,烤羊腿
法式面包,边读说明书边操作
后来一边生病一边辅导我
惭愧的是我一直甜咸不均不及格

孩子考了100分。她夸耀——
瞧瞧我儿子;考了70分,责怪我
——你这什么遗传基因呀?

之后她会问,娶我后不后悔?
我答,不后悔,我媳妇金不换

拦不住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果真的把她换给别人
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2020年8月11日。


病妻

她说,她的影子离开了她

她说也许,她压根没有影子
病容是房间阴面雨天的竹帘
唰地放落。一张被撕下、揉皱的
隔日报纸。这个和我生活了20年
的女子,由于输入1800CC血浆
我们彼此变成他人

急诊。重危病患。“优先处理”的
温馨提示惊叹号。挂号,量血压
担架车。体征。借过!劳驾!
白大褂碎步快走。众人避之如瘟疫

菜青色,带着春季凌厉的寒意
甚至幽怨,冷漠,甚至隐隐的敌视
我认识她,需要转到她身后重新开始

两颊写满病历,用柔弱的方式
击打我的本不坚强
我隐约知道是谁,以谁的名义
向她发动攻袭,喷血如雾状

全血细胞分析。血凝一,血凝二
糖类抗原;颈椎核磁共振成像
——就是像鹿茸片那样的横断面
经颅多普勒血流图;脑积液检查
数不清的仪器在她各部位作密探状
胶片上人的躯干越来越像动物

她倒下。直接胆红素;她无辜
胆汁酸;谷丙转氨酶
她无辜有罪的只能是我
从她伤口泻出救护车撞人后腰的声响

她说,我看见医生揣着手术刀
在迎面人群中定定指着我
心跳,心肌,心律,心悸的呼吸机
突然双目稍张开——她说
我梦见我被塞进一根软软的管子里

乳房里的硬块像银行兑换不了的
金币。血小板总数;血小板平均体积
——这位曾把病情像初恋
一样藏起来的我太太
荧光法抗酸染色;血小板体积
分布宽度;正常与非正常值
崩坝般,疽痈的愤怒破壁而出

半辈子凑合,或曰苟合。婚姻
您别论对错,用胡辣汤勺去求逻辑
她快死了,我才发现我居然是爱她的
谁告诉我这些天是最和谐
还是最糟糕的日子?

急诊科,抢救室,重症监护区,家属等候处
直梯,滚梯——其实它们之间都是句号
患者潮汐大动,难民般覆盖通道,大厅
及其边界。还有乘飞机、高铁、汽车
电动车自行车、轮椅,还有被搀扶
被抬着裹着的顾客急吼吼要来报到
“这世界好人稀少”并非谬语
生病的人没有什么不能淹没

临床那患者的丈夫有两个名字
白天叫白天来,天黑叫晚上来
可是从来没来。我太太说她
梦见她老公双手被打圆孔的
东西粘住,择都择不干净
我回答是把缴费单攥出了汗

医院大楼七层,疾病拍拍胸脯
跟着上升。喧闹而至的针剂、片剂
颗粒剂、混合剂,液体制品,穿刺
几无例外——清一色英文标注
这密不透风的进口篱笆,圈不住哭

我太太说,意识局部麻醉?
意识不是完整的么?我麻醉后
觉得天地透亮。癫痫嫌疑?
癌变向肺部、腹部转移?血色素太低?
脑袋意外放电可别引发地震

我说,结核分枝杆菌复合群属于
和平主义人士;天门冬氨酸氨基转移酶
是乐观派。理想主义虽然幼稚
终归不乏可爱。这正是幼稚的深度

她说深的感受像被不明身份者围殴
她无法忘记那被担架车推往后院
——是太平间吧——的老者
黄被单——黄袍加身,显得尊荣
他为什么执拗地给周围投来
“咱们币货两清”的一瞥?

想把世界搞明白,要注射安定
抢救室,重症区,复发情况
明细单制作精良像梯子。病历,口罩
导尿管。流水线运营又叫一条龙服务
病危通知上亲属的签名瑟瑟发抖
我胆子越来越小,像落单的年轻土匪
我是滚落到墙角的一粒六味地黄丸

言语的声音顺着衣襟往下溜爬
肝素钠注射液;钆磺酸葡萄胺注射液
高端的,高贵的,教我想给太太
当饭吃的每种药都是救命神丹吧
每个路过的医护仿佛都是恩人

她说,我不小心进了旷野一样的
大屋子。人们肚腹中发出蓝色光线
几把旧吉它。他们在拔春天的毛
他们指着一堆人形的腐肉
逼我辨认。我认不出,被追着捶打

她说,我看的真切,我家猫咪拱起脊背
变成了公交座位,哪个乘客的屁股
都可以压扁它;淋巴细胞绝对值
一颗痦子绽开桃花;嗜碱粒细胞
百分比。一个巨人头发着火
腋下跳出啾啾发情的几只斑鸠

还有,前所未有的宁详。在睡眠里
你退出了我。她脸红一下
其实是我退出了肉体和灵性。她说
我再最后交代一遍后事吧
她说,我真想把儿子再生一回

手术后的她像一幢
被里外过渡装修的老式建筑
各项指标,升降号。吸收,排异
那曾经相互顾盼的骄傲乳房
仅剩其一,失去了温存的对话邻居
患者的“患”,“心”上的“串”
“正中那一笔,扎得我肝痛”

我的表情就是她病情的镜子
于是匆匆抹两把脸上的裂纹
她望着我,像躺着看病的人
羡慕坐着看病的人。这种羡慕
比地球上的异质文明还要生疏

将来的文明无非靠楼市股市汇率
再次勃起,需要震动器,起搏器
兴奋剂,稳压剂,牵引机
援助与战争,卫星和空天军演习
货币,加密。战略家勾结投机分子
冷不丁两个孩子乱码操作键盘
大批经济学者跟着稻草人应声而倒

她说,我模糊记得你头顶上长出
一只胳膊,急迫地想抓取名利
正巧是咱们恋爱时候
幸好我妈竟然没挑剔什么
“是的”,我没敢说出的是
除了那次,这些年我总被生活打脸
为什么上天总要惩罚我的无罪?

这辈子对所有女性的欠账
笃定要打包还在这女人身上
免疫球蛋白G;免疫球蛋白A
免疫球蛋白M;前白蛋白PA
这么多排比句很累人的
诊断书英文字母排列很威武

就是所谓命运吧?属相?星座?
命运像鳞片,从鱼的身上刮下来
居然找不到理由喊疼
水合氯醛口服溶液
左乙拉西坦片;氯化钾注射液
盐酸利多卡因注射液,这么多
残酷的名目挤在一个女人体内享受盛宴

其中不乏大款品牌呢。不由不想象
那些对“幸福”的诠释、推广承诺
是否对人生的嘲弄?

我倒想回放一个扎小辫的女孩
红头绳,口诵民谣儿歌
牵着那些遗忘踢毽子

这城市今年连阴多雨
雨中行走的客官丧失了五官
日晷停运,行人过江之鲫啊
我日日在地铁的直肠中往返
厚厚的胸背被挤薄成了照片
自慰般遥想清爽的河畔
一位古人蓬头垢面长铗归来兮
把瀑布般的琴声尽数卸载于水

神仙打架之间
我已被冲到下游很远

急诊科门框旁,丧子老妪哭得
弯腰坠地。男人劝慰她,竟先自
大放悲声。一位妹妹送姐姐就诊
被告知她比姐姐更需要立马住院
“钱不是问题。”“但,你是问题!
你,你先把你的舌头收回去”

CT机,IUC,脑电图,脑血流图
基因突变,放化疗,排异反应
医院绿意葱茏,但,草木们
不约而同戴着自然的人工假发套

醒来,两眼空洞如学问,她
“又是一天。活着真不幸啊
还不如——就别醒了”
一句话吓掉我仅存的半条小命

她说,来北京20年我不后悔
她说,嫁给你这个男人我没退路
以前笑话别人隆胸、整容
素面朝天是王道。“万一真的
我活回来——北京还是蛮首都的”

咱就把半废人活成个囫囵的好人吧
心存热望,感念,咱把自己活成王府井
专家刀法高明,白云能救天空
再打个比方:四合院是义乳
堂屋是硅胶。咱都买,都租
都借,都要。活命过日子。哦雨点
这会儿雨小了就像穷亲戚凑钱进了城

她不说了。她无语。昏睡
昏睡把我们隔开,遥不可及
许久,又许久,之后
她膀子动一下,像要
摸摸自己还在不在人世
在等——等我的手覆上她的手

2018年8—9月,北京
(以上选自《中国诗人》《人民文学》《诗探索》《十月》等杂志)


第二辑:

我的心情

让我在离她很远的
地方书写
使自己成为事件的旁观者
使一天成为飞翔
成为睫毛覆盖的夜晚无声

让爱人和她的两只乳房
完美无缺的睡眠
我静卧在它们的光芒中

把一个字逼出水面
世俗的手指不敢触动


春天

春天,我呼唤一声
声音低了怕你听不到
音量大了怕把你的决心惊走

我所见到的一切
花叶朝阳的部位
它可爱的阴影,都比
我柔和的目光更具温情

鸟儿最鲜艳、美的
骇人心魄的翎毛对着
我驻足的地面,这一瞬
超过所有人的一生

十指如莲,翻动在
适宜它生长的时日
似什么都不采撷
明显地都拥有巨大财富


我们还不大习惯

我们还不大习惯
像一对朋友在此对坐
这世界太熟悉,让人放心

我们都不会受到侵害
也不说话,听寂静深处的琴声

我们正向无限漫延开去
很久,如同休息了一会儿


最好的女人

最好的女人,不该为我所有
最好的女人,永在距离之中
太近了,一个女人
像另一个女人,我没见过
带着奇怪的神情

必须把她打捞出来
半夜我被爱情碰痛
追到院子里有风吹起
在云间,围绕月亮而坐
一男,一女,一个孩子
竟也像是人间的生活。泪水

抓住我似乎过时的脸
如同遗露了更多


个人的时候

一个人的时候,没别的
洗了脏衣服
就带着周末去郊外
早年我常常巴望着城里的郊外

两只麻雀好像是我
见过的那些,它们不叫玛丽
也不叫约翰。它们上下地飞
口含我钟爱的汉字

面对亲切的田野
我不知所措,以前我忙些什么
为什么亲人遥远
为什么我在家乡像个客人

我要像草垛那样
一点一点地睡着
一粒麦子掉在我脸上


少女

从一枚果实里长出的少女
梦魇压迫太久的少女
一匹枣红的马儿迎面跑来
忽略了背景,不低头俯察道路
草木之对我已成为庄稼

把那么多迷蒙的注视
挥霍在村边树林的少女
遥远落日使她心疼的少女
好些事情总也想不明白
一个个野菌子长大成人

少女,你空空的篮子走回家去


爱情

爱情,人群中过于分散的爱情
使乡村变得奢侈的爱情
杜鹃的话语变得可疑
的爱情,啼血已是昨日

爱情,闪烁不定的爱情
奔跑而不露脚踝
字面带些腐朽的气息
端坐于危崖之上

在海洋中否定着水
千张面的爱情
在睡眠中也会翩翩舞动
鸣响的内部有金属

我不知道它如何被杀伤
她就更换了人称
让拥抱它的人作凶手
被最后一只落花击痛


永远的爱人


永远的爱人,从来不问
问你爱不爱我,在桥的两端
的是一个人,要说只能说
你是河流我是水,它们
波波相叠被粉碎之后仍旧一体
它们分开的时候像一对鱼
像鱼的两只绝望的眼
被阻隔难道它们不在一起
像两座城仅仅由麦田连接
两只羔羊同时垂下头吃草
今日我从高处猛然下降
而你升华光辉四射,一次
相握终于补偿了半生喋血
我的天堂是你瞬间的花篮
爱人啊,上帝的不愠怒是
人间的极境,温暖无双
我永不愿超出这欲念之海
我最后的呼吸是你的名字
这土地之上最钟情的美景
我们的距离中白鸽充满
使受伤的心怀得到安慰
凡有生命的东西俱是赞美之声
又像最严重的荼毒反复进行
我的爱人
世界上竟有一个人如此爱我
死亡怎么能把我夺走
这样的日子魔鬼也会原谅
给自己放假,春天都惊奇
像鱼在山上游,水在燃烧
像失败者坐在胜利者的旗帜上
我的爱人,我波浪翻卷
你如此爱我
使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语言是枪,枪是毁损自己的武器

在一场雨的下面
有多少爱情纷纷然开放或是溃败
又不仅仅是手指葬身于掌纹

爱情,敢于说出不爱的人
已是勇敢的人
说爱的人是诚实的人
可我们说爱,爱已经生长
已离开它原先的位置
槭树穿着芒果的衣裳

只要我们开口就犯错误
语音的落点在旁边的苜蓿上
可我们又不得不说
可我们又不得不说
在蒙蒙雨中


十三行诗

远方的一条河要把你抢走
日日夜夜。那种抢夺
无比温柔,薄云出现
像两个世纪前预谋过的
薄云出现,披在你身上
是太阳一亿年前发出的光
犹如衣领被提起
你小腹上的肌肤倏地一闪
你搏斗的对手狡黠如虚空
一条河,四周变幻锐利的
颜色,闪烁在亲人脸上
你横陈于波涛,泪水被冲洗
好像曾经杀死自己


第二支歌

是季节了:视线越过
被思想压低的峰峦
无间歇地投射

一生轻唤是网罗
你的嘴唇是夏天的突出的事物

由自然的工笔纹身的蝴蝶
上下翩,带着它们的文化
衬出光阴的饱满欲滴

在具体中不追问绝对
螳螂求偶时也不放下
它的镰刀绿色,且锯齿形的
透明膨胀

让我想起你柔软的腰肢
在所有的山峰和林丛旁
在高度的影子里
你的柔软的腰肢
通向乳房的芳冽和阴阜的湿润
摆动,我的夏夜
不停地摆动我的夏夜


记梦

昨天的太阳在不停行走中等我
我伸过头顶的手无意间
碰响了光辉。上古的位置
我的先祖盘腿大坐
他们的杀戮
有贝齿和牛角的婚媾
赤裸裸的爱
和好俅的君子风度
逐渐使人视线模糊
昨天的太阳在持续行走中已经不见


开始上路

无疑
这是世上最好的一首诗
就像现在,我的心情
是人间最美的心情

我要到她那里去了
由于距离,宛如另一个国度
她身穿令人未免心惊的白色
在我如火的夏季

带着贫穷和无处兑换
的财富,嗓音解除了
饥饿,想起她的朴素
被光华包围,恍惚
在她的身边我沉沉睡去

我从不与她谈论
艺术的高贵,人格的伟大
我像个孩子,表达不了自己

她永不会和我说起
牺牲是一种崇高的行为
以及饰物和灵魂
我们仿佛消失
在相互的凝视之中

没有了历史,没有了故事
甚至
也没有了爱情

城市像一朵野花
那么自由,那么矮
也是对它的恭维

没什么需要打点
买了车票
我的诗歌就开始上路

谛听

没有一条河用爱情为自己命名
纵使它淙淙或汹汹张扬着
这些旋律。纵使它流动
构成河流之网把土地山脉
紧拥在自己的怀抱,如同
我们看到的天空不会
就泰然自若地称自己为天空

爱情,我们口中说你的时候
你是不存在的,你在码头上
在一片又一片芦苇中间,泉的
源头,在那里又不在那里
像美丽的羽毛高举在仰望中
在众水之上

爱情,在鸟儿欲吐啁啾的刹那
声音一旦形成你已倏忽不见
孔雀尾翎的哪一支
是你的华表?花蕊的传粉未免
稍有功利的意味

但谁能把你同肉体的
连接分开?谁能在
生殖的愉悦中摒弃癫狂
你既是癫狂又同时
静观这种忘我的本身
忙碌着甚至不要求
人们给你安排一个座位

爱情,你的光普照天边
你细到人们稍稍不慎便逾越
你的境地。很多痛苦
亦因我们对你的执着而产生
如同离你太远的人,空伸着两手

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老去的
像船上的蓑衣,时光在鱼群中


花开未开时

尚未伸双臂时的
田野比肩善意的注视
等同善意的注视
谁能从鸟群中分辨出家庭呢

天空感觉胸部肿胀
阳光流下奶汁

任它的孩子塘里的荷叶
挥霍绿色,让蜻蜓
在上面赛跑

让一只蜻蜓摔倒在它上面
如一个诗人的消失


空中的少女

空中的少女
我听见你灵魂的尖叫

空中的少女
你派遣到羊群里的雪白
散发着家乡的气味

空中的少女
被你的风洗过的大地的面部
相互看不出敌意
成熟了用不尽的粮食

空中的少女
你的轻轻一回首
几个世纪的男子都找到了爱人


没有爱的日子

没有爱的日子
楼群似争宠的莲花
要跳出水。街道长长
具明显的性别特征
树的汁液唰唰升高

没有爱的日子
想起古代饿瘦的妃子
太监托盘中木牌的翻动
老在深宫的桃果
妒死青草稞里的无声脚步
口红双飞

一刻流光,多少少女成为妇人
十指黑黑,不知不觉
走进相反的方向。空气跑来跑去
一声蝉鸣是别有用心的
没有爱的日子
是熄灭的燧火高举
看伟大的战争腐烂于四周


不存在的女子

不存在的女子
在远方,淑善无双
不存在的女子
在远方,一座安静的小城
嘈杂的声音
天亮之前就已经结束
人们勤劳,关系单纯
当然也是个通火车的地方

不存在的女子
常常给我写信
我被她思念
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很快就会收拾好行李
来了,绾好美丽的头发
和我一起来到病重的父亲床前

不存在的女子
老没有来。是日历不对
她的心已和我难解难分
她活泼、可爱,有时
静静地如同端坐高处
天堂环绕在父亲四周

似乎我早已和她
一道生活,美满和谐
生儿育女她抿唇羞涩
太阳就是从我胸中
升起来的,我多么爱她
多相信周围的人们

墙壁与街衢到处光辉
一年里我度过了整整一生
记忆中,确确和她
白头到老了

父亲还在床上
我将近三十五岁


感谢夏天

感谢夏天
让一个与所有女人
保持同等距离的男人
置身世界的中央

感谢夏天
给他的想象
穿透衣饰的想象
既如风自由又不
掀起裙子的下摆

既有着又没有
具体的欲望
这时所有道德都站在他这一边

这时所有男女都
归于三十五岁
我们或我们仰望的
祖先都经历过一些事情

人的每一部位显出庄严
真是难以定义的一个时辰
我们的
腕关节膝关节都
会说出颠扑不灭的真理

只要我们懂得
客观的事物不该居为己有,和
我们的责任

我们会知道
美丽是时间的伤口
爱人是稻米上的露珠

被群众忽略的容颜
把姿色掩藏得更深
狂欢与受难是同一名词

修长的
是夏天的一双小腿


我不愿再侈谈

我不愿再侈谈什么爱情
我闭上眼
在冥默中消灭了自己

在远方的河边
增加一只不理睬诗歌的鹧鸪
增加一个向青草致意的男人
或者什么都没有

石头裸露出河水的一半
让它的阴影坠落
它的光芒飞游至树林顶部
照亮远处的一张笑脸

这远处不是刚才的那个远处
它和城市有牵连又有距离
它美化了什么,全出于无意
就像花开在本质的偶然

就像我是山下的
一小块泥土
是一只鸟,和它的耐心


对爱情的局部拆解

永远的恩人难以报答
我们心底只好不欢迎他
重要的问题如日高悬
聪明的做法是缄口不语

我们如何看到
我们睡眠时的模样
水中的鱼怎么说清
全部的海洋

爱情,你这个巫女
人间精神的装潢
无比美妙,无中生有
不理睬否定的假设

我们在你的寒冷里取得温暖
使美学变得煞有介事
胜过历史的一切转折

爱情,你这砒霜、蜜糖
毁灭英雄与常识
让渺小的人贴近伟大
在我扎根于此的土地上。爱情
右臂中弹的人
往右边倒下去
爱情,你像夜间
院子里冬的一响
兄弟们全都挺起身来


劳伦斯与弗里达

那因爱而生的痛苦
是敏感到脆弱的痛苦
被肉体否定的绝对精神
花卉和天空通过露水
相互啜饮,以期等值
我们在不停的飞翔中
聆听泥土

性爱如同健康,我们
目睹山峰与河流就
明了了历史和清白
它像王权毋需军队的庇护
我们向它心怀敬意手持礼仪
项圈上的珠饰摇曳作响
夜晚微颤如少女的初次

没有爱的情欲
是永不被点亮的蜡烛
下界樱桃玉笛,经验爬行
那些猎豹者躺在肉欲之中
享受溃烂,他们
永不能射杀空中的勇猛

弗里达,你看过去的世纪
仍把我们追逐不舍
未来年代在身后
离我们不远处徘徊
我们飘遍仰望
因为哪一种企愿
田间的垄线禾苗不长

你看那边的星球
正上演天使的戏剧
岩石苍苍,丛林不再盲目
花儿轻扬以注视它们
的目光为根,丰腴的胸部
自在地飞掠

他们的文化远离我们
的知识,他们美妙的
阅读中长出物质

他们后部纠缠,从容
如风交流,他们容光焕发
与春天接壤。时间经过
他们兴奋得略略弯曲了
倏忽百载
把冰川和赤道变为温床

这样很好,劳伦斯
我们并不比过去孤独
孤独绸缎般光滑
你送我的这块廉价宝石
上面有环形山,在我的
秀发间可曾璀璨而稍稍端正

我们还是不要遗弃
我们的地球,多少人像
一条烂鱼,把自己扔进泥淖
城市的建立是人类不得
不犯的错误,如一头吃水泥
和噪音的牛,喘着粗气

爱情是美好的如指甲大小
人们托稳智性的时候
它朝着尘土,日子落下
似谣言与季候吹熟食物
自缢在南柯的女子器官发达

火车钻进隧道,发出原始
崇拜的鸣叫,阿波罗神殿
的残柱,被参观券磨蚀
虚假的克星泯灭在
书本的缝隙里,弗里达
我记得你曾经伤心地哭泣

生命,在自己姓氏的铅字上
洒下花瓣,玫瑰,这是生命
劳伦斯,我总想起你
靠着大树写作的情景
我的双肩腾升绿雾
你沉思我就用静默与你交谈
你出神地望着东方我就销化
那里有我少女时光的第一个笑声

花圃中交尾怡然而昭然
大约是蝴蝶的道德与法律
淑女的酥胸绝非因此而崛起
高雅的绅士常常担忧

你说我——这三个孩子的母亲
——最纯洁的处子
是可以率领一个军团的将军
为拯救才邀你作我的骑士
无需武器,荣耀终生

女人看去像男人,男人眼中
像女人的人为女子所钟爱
淤泥漫溢,沼泽没膝

弗里达
你这全英格兰最出色的女人
你的含羞覆盖了太多
你这现实的奢侈,上帝选择
好了的,无法被自己埋没
被我点燃
就将律令的绝望袒露无遗

律令,不能没有的律令
与混乱和灾难冲突
就像不能随便挑拣自己
的墓地,人们的死
也要求助于条文的
婚姻使尴尬包涵了大众

衣饰,合体的衣饰是感性的休息
是休息的虚伪,对环境尊重
但歌中的事物依旧离败笔不远
爱欲同死亡竟如此接近

劳伦斯,每个时代
都容纳了幸福的具体
每座草棚都是众神的栖息之地
最辉煌的创造,在
最迷醉的过程中完成
廉耻是身体内部长出的蓑衣

我们到处都发现
妇女的优势,柔软,普遍
像自然那样气息十足
被提炼的矿石,铁,钼
是男人,他的雄心和阴郁
险些被杀死
亲人们在爱中交换敌视
法的光圈闪烁在你的轮廓

为什么男女之合孕蕴了奥秘
的大半,水、火,艺术之真
沿生命与惊厥之手颠踬而进
完善蜇居于满足或屈服之中

忘不了莱西里的橄榄树下
你站着接受夕阳的刺绣
抖落一身草莓木莓和坚果
大于众人的破坏与建设
忘不了南美炽热的雨前
草垛里的人死于巅峰之上
奶牛粗喘它庞大的乳房激射
更多人戴着元帅的帽子
失败在滩涂

血液是人的第一个思想
思想是人的第二等智慧
我们相融
让上帝在里面发言。一个人
是太冷了些,我们
是两扇翅膀被鸟连接

是鹰,自然的权威
羽毛给了它天空又将它跟随
它足下是世界,且置身世界之中
沤尽了男子的羞怯与女人的矜持
运动和宁静,不停旋转
形体的丰富如国家的昌盛
这是伟大的事实不容颠覆

人的身躯的哪一部位
是对我的教导?那不可见的
存在比所有的哲学重要
一次忘情的往返,捉住
时间的确认,令腐朽
如战争老去,拆除观念

又像名词抵御了形容的篡改
语言消逝,植物们都不说话
有一种液体从肌肤进入禽类
的睡眠和简单的结构
波浪微微,被我们看见

像一个巨大的背影刚健有力
模糊了人间诸多的描绘
如抚摸之轻,记忆之牢固
如弗里达的手臂温婉延伸
无数死去的人,继续走动

那背对着我们的男子,抽着
硕大的意志很强的烟斗
这多么像城市,眯着眼
沦入自我审美的饱和状态
那背对着我们的女人
忙碌操作,居高临下
这多么像继母,又一遍
细数我们自由的小钱
阻止我们衷情的花瓣
大过一个早晨

我们身上的疾病
是祖先传下来的忠告
与我们无意间的合作
这残酷又温柔的乐曲
事件的全部促成它的凋零枯萎
而罂粟的绚丽又怎能向人类负责

我们的朴素
像伦敦的早先的岁月
使她浮躁的心灵稍稍安慰
我们双双漫游这个永远
贫穷的世界,嘘气如兰
轻吟且舞,不给谁看
为内心的极度暗晦
和情不自禁的光明

我们惊悸、惶惑、困顿
胃部和大脑争相疼痛
我们医治自己,刀刃锋利

弗里达,我对你的爱
尚未抵达无以复加的深度
因为缺少恨的力量
是不是恨,难以想象
它在爱中是宝剑的光芒
是向一座城堡的包抄
城中的粮食。相互粉碎
又交汇,从灰烬中站立起来
那足可以蔑视英雄的爱情

弗里达,你在我的推动下
如大海的波涛,你是我
胸中的一根尖刺,血液
朝它汹涌,快乐以绝望的
姿态显现,美丽
撑开历史的合围
你升起又降下,跌入死亡之谷
我施酷刑于自己
是空中的一片花园

劳伦斯,为什么
遇到你之后我再不是自己
我步子太快了
早已挥别众人
像一匹牝鹿被自己的蹄音
惊吓,你就是恒久
走不到头的沙漠

看我们的周围白云缭绕
我们的身影遮住了
脚下的国度。我们逃离
逃离不了;我们升高
太空有限。未来世纪
在身后不远的地方,犹豫着
将迎候它们接待不了的宾客
我们看见了它们
为它们心痛

1991年8月,郑州。

(以上作品见诸陆健诗集《不存在的女子》香港金陵书社出版公司1992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