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短诗48首
2023-11-30 作者:陆健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中国作协会员,著名诗人、书法家、中国传媒大学教授陆健作品选。
身世
和朋友一起来访的
陌生人。乍一见我
异常吃惊的样子
“你真的不是老家
俺隔壁的李哥啊?”
我凭什么是你什么李哥?
他握我手,捏捏我手心手指
要找一个接头暗号似的
我说,“你家乡没去过啊
连我父亲那一代也没人去过”
他咂咂嘴,“像,真像
那可是少见的好人吶”
我连忙点头,很感谢那位李哥
以我的名义埋首乡间
一直在做善事
“不过李哥死了十年了。可惜”
这次我更是惊掉了下巴
他看看我左脸,又转到一边
看右脸。“兴许别人传错了呢?”
我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终于明白,我是
挂着别人的一张脸
在这个城市活了那么些年
2017年10月28日。
售票员大姐
公交车玻璃窗上的大字——
“今天3月27日已消毒”
真是不简单,把今天都消毒了
我看看天,敢情还是有雾霾
突然想起来,今天是26号
怎么把明天给消了呢?
明天有没有毒还不知道啊
售票员动作麻利,唰唰
把“7”擦去,顺手添上了“5”字
就这样今天又回到昨天去了
2017年11月13日。
崔永元
很想给这些分行的句子
起一个诗意满满的题目
今天是诗人节
其实修辞学帮不上忙
最妥帖的标题是他的名字
与某位渊文博识的朋友谈起
你们北大,也主要
以误人子弟为己任啊。比如
入学率和成才率?铁肩担道义?
和北广——就是今天的中传一样
现象极人物,你抬举了一位
又一位,步出红楼
满天下摇动玳瑁扣的袖口
我说到崔永元,你只瘪了瘪嘴
仿佛在对面,那坏坏的笑容里
朝这边投来含义复杂的一瞥
小崔在哪?他的失眠是否仍旧
使得夜晚那么漫长?
他的标志性的笑和语调
继续给这个失重的世界打包?
我在我和他——共同的校园里
一号教学楼前,那个
拇指高挑的石雕旁徘徊
永元。“元”是第一,是开始
——没有退路的开始
“元”不是“远”。“永远”这个词
突然把同学们的心揪得紧紧的
一切皆有可能。但你眼睛里的
善良和狡黠一定不能被取走
一定不能被取走
你会从我们目光的坚定中
认出你自己
太久没消息了。那些人躲闪几下
又现身,晃动水晶杯里的人头马
但愿你的失眠症稍稍轻些
图书馆的图书把自己读出声
核桃林的核桃被风啃着它的青涩
白杨树在校歌中使劲给自己拍巴掌
2019年6月6日。
撑油纸伞的诺贝尔先生
诺贝尔先生被寄予的厚望
足足有支票本那么厚一沓
文学老年、艺坛新秀
乌泱乌泱,眼巴巴瞅着惦记
在家里受压迫,勾头耷脑的
单位上受排挤让秒杀的
随时可能被请喝茶的;名门后裔
从小明志悬梁刺股,他以为
非如何不可便可以如何的
但凡别人蟾宫折桂,不是翻墙
就是飙车进入——斯德哥尔摩
怎不叫人恨得牙根痒痒。哼哼
千呼万唤,并非那玩炸药的
白胡子,而是他的大口袋
典礼国王出席,给燕尾服
包裹得半松不紧的贵族,政要
全球的目光都随之放电
小小你局长、主编算啥?
往大处说顶多是个小脚趾
天生我才。我抱着一台电脑
能爬飞机背上去。你看我
在人群中金鸡独立,姿态骇俗
听说诺贝尔先生,生前露台边
放着一把道光年间的油纸伞
我就去苏州买来一支
每天打开又收拢,收拢又打开
然而天气预报就是不下雨
瑞典学院,你们为我存放的
那些亮闪闪的克朗,一定
别有闪失哈——重要的事情
说三遍。我在我小镇街角
手搭凉棚,先眺望一下汇率
需要走心的事忒多,关于
良知、谦卑,关于读
《瓦尔登湖》的体会。以至
写作是什么东东常常忘了
人间大道,无非自我感觉
我把眉头拧成个大疙瘩
那得消耗多少智慧啊
理想主义的激情,真准
昨天梦见诺贝尔先生
拍拍我肩膀,颇含深意
照耀着今日的晴空万里
这每年的十月份都是
要命的煎熬啊!唉,害人的
撑油纸伞的诺贝尔先生
2019年5月21日。
路 过
从超市滚梯上来
见到那人,在擦落地窗
天空有污渍。他擦
湿痕依序排列,像简单的字
像一些笨拙的笔划
流云碰碰他袖口,移开了
他擦,时间的阴影。他擦
太阳昏黄,光斑摇着他的脸
他擦去自己的身形,臂膀
只剩一只手,持续搓动
他擦去了自己的手
只剩下大片的透明还在
2020年3月25日。
每天,那条鱼
那条鱼躺在案板上
我刮鳞,剖腹,清洗,上锅蒸
好像还是它
第二天又来在案板上
好像昨晚已将
一堆残渣般的自己粘合,缝合
它大口大口喘气
穿好波光粼粼的新衣,忍痛
回到河里
现在,它就这样定定躺着,望着
葱花,姜蒜,还有一杯土酒
2020年4月22日。
周末生活
太太观赏电脑的亚洲电影
儿子在手机上浏览欧洲科技
干脆,我捧起一本写美洲的书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
把世界抱着,把世界狠狠地爱着
屋子很安静,天气也晴好
中午了,谁也不抬头
谁也不提做饭的事。就这样爱着
好像要比一比耐力,比比
亚洲,欧洲,美洲
谁最能抗住饿
2020年5月11日。
我的火你的水,我的水你的火
火的恩情和敌意
水的损害和滋养
从父母来,从来处来,纯属意外
你的火以风的形体翩然出现
脚踝如秋天
檞树下,你的那日你的火
幽暗了下午,地平线
扯动水面夕阳,它进退失据
你的水我的火汇聚为
镜子与影像的重合
一队兵马清空一个单音词
的内部然后驱逐了自己
你的性别城池紧闭
我的火从怀中掏出初次的花卉
一米一粟,栅栏瓦解了冬
它的惊慌,饥饿的头顶忧伤明亮
偶然的、必然的矿藏
你的火煮开你的水
冰雪的中心温暖,恰如其分
眼泪与甘甜。水火的混合
拆开,“淡”如水流陪伴火堆
无辜而润燥适度,比拯救更威武
我和世界隔着一层水火共谋的皮肤
水纹的尖锐抵住这一刻的命门
火把惊叫写在瀑布的脸上
黑白琴键,交接处溢出光阴
水与火缠绕纠结
你右眼的疼痛看见我左手的颓败
欲望退潮,退位。生活在暗处教我
财富坠入绝望,并不比贫穷更慢
九月的清凉剥开一朵莲花的宗教感
你的自足,我的无数个
真实得好像没发生过
你我的拥抱,像爱情
相互扑了个空。就如
我们的执着,不知其所
就如我的不期待读者的写作
2020年5月21日。
隔壁兜兜
兜兜昨晚做了个梦
刚起床,天就黑了。窗前
迷迷糊糊的流星滑下去
空气中飘着鱼眼
很多国家的食品柜里摆着节日
竟然没一个不是儿童节
高楼长得像裤子
腰带上插满旗子
每个班的数学课代表——
银行家,最卖萌。4加4
老师让它等于几它就等于几
男人女人攀比新玩具
瞅准机会,大个子
就抢邻桌的零食
那只背着花朵乱跑的鸟
在扯风筝。云彩在叫
街道上的人,真多
他们穿过房间
有的领到两颗糖,有的三颗
有的领到一张糖纸,包着晚安
2020年5月26日。
虚拟婚姻
很多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么意料到的是否就不发生呢?
2120年,我青春英迈
准备拼足力气谈一次恋爱
当然那时候,不少人网络婚姻了
她皓首明目,编程设计般的
善解人意。我们就紧锣密鼓
过起了从未谋面的婚姻生活
感觉像如胶似漆的伴侣一样
不过在网上。异性之间的亲密
动作,无非这个那个不及物动词
抖音,直播,感官主义的她
通过伽利略程序,表达更肉欲
使我儒家道家的含蓄有所不适
但繁衍后代,在契约条款之内
对方说,生个天下顶漂亮的
我说,凡带个“顶”字,都
比较可疑。还是普普通通踏实
对方说,生聪慧的。我说
人类太聪明才把自己整成这样
每个人都细瘦成了一条信息
像拖着长长尾巴的绿豆芽
夫妻见面,全免。荷尔蒙顺着神经
集中在指尖——点击。急速频率
乃至于两点之间的直线
都不是直达,都像歪曲
彬彬有礼的吵闹无休无止。一次
忍不住骂了娘。当然,骂娘和
骂计算机没什么区别。我想想
还是太不绅士,就删掉脏话。鼠标
点错了位置,黑屏。就这样不小心
把自己这个人从地球上删除了
2020年7月11日。
我的远方的美路
一张照片,把我带到萨德伯里
普通的庭院。美路,我三岁的孙女
正在看电视。圆圆大眼睛,目光
直溜溜的,好像大气都不出
她的哥哥恩昊也入了神,右手
举起,还没来及举到最高位置
食指略略弯曲成问号,神情专注
好像面临前所未有的一件事
又好像疑惑,“世界怎会这样呢?”
兄妹俩完全没注意他们的爷爷
就站在窗户外面,站在岁月里
美路,我还从未抱过的孙女美路
对电视里的情景一脸愕然。她的
愕然广阔无边,使我泪流满面
2020年9月16日。
积 水
七天前写了一半的诗,今天
接着写,成了另一首。尚未完成
我也不再是一周前的我
七天前病毒还反扑
我的忧心有肿瘤那么大
我的语言有冲拳,有八卦掌
北京新增疫情已连续清零
文字前半部,风雨交加
后半部阳光,饮食,中提琴
小鸟在草丛中啄着草籽
时间,在记忆里不停换牌。我
还是我,它已经赢了想要的东西
胖得只剩下肚子的麻皮花生
想象中走出的十万雄兵
一大一小两双鞋子,鞋尖
对着凌乱的床铺,和小镇
河边一本《挪威的森林》
因为争吵而着火
对进行的鼓励,往往是因为
进行不下去。该来的仍旧没来
一首诗的结尾,犹如
夜间逃犯,只能暗暗追捕
2020年10月5日。
十个人民
9月27日晚。纽约某地铁站
钢琴家海野雅威被八名男女
殴打。这位日本人右肩和手臂
骨折。也许以后他的钢琴
只能演奏悲剧。这八位人民
——假如每个人都不是人民的话
人民就成了空心词。无法成立
就成了怎么称呼都可以的东西
这八位人民将这位人民痛殴
还说以为打的是中国人。使我
这位中国人民是可忍熟不可忍
人民在打人民的耳光。啪啪响
人民把人民推倒在地,再踏
一只脚,想使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人民我宁肯不作
我因自己是人民而深感耻辱
2020年10月12日。
一个声音告诉我
一个声音告诉我
放下你的笔。这些都不是诗
华美不是,深刻也不是——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人若是不思考,神会是
什么表情那就不知道了
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不是诗人
你常常放下技艺的操练
被日子里的琐碎纠缠住双手
虽则心有不甘
你只是怀揣火苗的世间访客
蜡烛似的火苗,豆粒大的火星
在斧头和石头间磨砺,消耗
你的个性接受失败,拒绝对位
艺术与你各自陌生,望其项背
或许它本来就不是你的初衷
匆匆的书写在风霜雨露间滑过
短短一生,缺乏灵感光顾
长长的一生,缺乏必要的耐心
一个声音告诉我,艺术从不曾
在你生命中取得她的所需之物
斧头与石头,头颅相撞
你这样的脸面,我见过实在太多
2020年11月2日。
观影:某部国外警匪片
她这么漂亮,为什么
非要潜入黑屋子去呢?
开动足够的聪明,也许情报
像在家接听一个陌生电话那么不复杂
除此,那只猫也许有别的办法
她那么漂亮,像鲜花
一朵花开着,开着,开成了她
现在想回到花里去,回不去了
她嗅到了危险
她拎着鞋子像拎着自己的性命在跑
警察设了埋伏
警察长出了满身探测器
警察想抓谁,即使是好人
都逃不脱,更别说坏人了
2020年11月13日。
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醒来
窗帘缝隙挤进夜的微光
一只眼睛悄然显形
隐约在迎头的门框上方
从未见过的鹰隼、虎豹之眼
却肯定出自人类。并无饥饿状
一只接续一只。惊悚中
带黑线的脸的侧面
自行其是。也许仅是途经此地
本邦客?外邦大哥?混血那位
带几根冰雕的胡子。尖锐
一张脸牵引另一张
一张推弹开另一张。加速度
神色漠然,寒气砭骨。有的
余光一瞥,看我像看一张人皮
其它的直接将四周视若无物
2020年11月13日。
对门的学问
学问尿床了
学问又尿床了
学问几十岁的人了
还尿床。坚持不懈地尿
天天不拉地
一种嗜好一样地
尿床
你让学问怎么办?
你让对门的我们怎么办?
2020年7月22日,2021年修改。
我们为什么诗写得那么好
为什么我们诗写得那么好——
感动到差点被自己涕泪的横流淹死
生活却像一堆被反复用过的抽纸巾
肮脏不堪?日月星辰争抢着滑倒
在词句里,夜的真实已从
内部掏空。日子白惨惨?我们
双手忙乱,捞出满把泔水般的
比喻,无非是些假货二手货,假设
已陈旧,败坏,难修复。诗和生活
脑袋与脚按照一个颠倒的说明书
去行事,去爱。你,我,他
仅仅是一个——个体,用孤单领养
孤独。而“们”,都是谁啊?
2021年2月20日。
之前
大群的翅膀飞翔在表盘上
没有一分、一秒被突出
那拨动时针的手、拈花的手
不露痕迹。起始的音
终结的音,杳然无闻
一纳米隐藏于三万里
隐藏于它自己。不知是谁
在一只鸟喙的周围
画出一张人脸
2021年4月22日。
重读《黑池坝笔记》并致陈先发
子非鱼
却不妨碍书中的鱼
与湖中的鱼合而为一
它像是要把这片湖擦干净
接近于救援它
岸,和岸之外,是另一种
生活方式,让别的鱼去打理
这条超现实主义的鱼
鱼啼叫的声音,软滑细微
它带点自得的对自己的不甚满意
它漫不经心的正步
和有意味的闪失。沉潜憩息
偶尔跃起,查看自己统领的水面
使词句的踏空无可避免
2021年8月20日。
吴中所见
云的白。天的空
裹着泥腥味的稻谷,等等
丹顶鹤额上那一抹自由主义的红
2021年10月4日。
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鸟?
真还不怎么知道呢
抬抬指爪,转转脖颈
梳梳羽毛,怎么都看不清
画眉鸟。报喜鸟。雌性激素太多
雌鹦鹉因为谄媚雄鹦鹉
才发明出虎皮鹦鹉这个词
嘟嘟囔囔的老孔雀,抻抻尾巴
把落叶打扫得很干净
风把白天引领到夜
有点虚脱的唿哨
把夜推进白天。成排的树影
在光照中成为栅栏
季节去星星周边找虫子吃
那只发出
像被门缝夹了一下的叫声的
又是一只什么鸟呢?
2021年11月21日。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渊
早起晒被褥
把夜的皮屑拍掉
我的影子从晾衣绳上颓然而落
我要把“我”从今天里抠下来
让你们和他们布满大街
远处的山水寄情于自己
波涛用头颅走路
天鹅的黑蹼在水的脊背上划过
望着天鹅眼中的淡定
你就知道高孤的那颗星
白日里待在什么地方
她想说,谁的膝盖
都不比别人的肩膀高
巨石有时比羽毛轻
年迈者伸出的手掌间
疯长着热烈的草
他虽然没抓住什么
却在期待着什么
我的心忽然狂跳如正午的鼓点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渊
2021年12月5日。
文字的使用与节约
再好的东西也禁不住连续使用
比如一块肥皂,比如一张
大额钞票。一则推广新闻
都会用完,都不适合过度消费
用的频率过高你就没了没戏了
你就衣衫褴褛了低保都吃不上
比如手腕,比如生日
比如人人津津乐道的美
对它反复摩擦。“美”字
上面的两个点磨没了
美就成了秃顶
只剩下那个大王端坐着
在一贫如洗的“一”上面
下面是两条寻不到方向的腿
在纸上横着走
2021年12月8日。
脸写在生活上
——和程维诗作《生活写在脸上》
脸写在生活上
生活不让写。脸掉在尘土中
生活说,生活不需要的
——东西,别拿来烦我
脸说是的是的。脸掉在尘土中
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了我的脸
2021年12月11日。
审读研究生论文
天擦黑。越擦越黑
是大概率的事
我喜欢黎明,把黑
一块块擦掉,大放天光
窗外的寒气和屋内的暖气
僵持在玻璃上
开灯。我视力不好
戴上老花镜。学生论文
厚厚一沓。我翻动着纸页
翻动着手心手背
一群词,簇拥着一个词
一群词,围殴着一个词
2021年12月27日。
喜剧之夜
我的儿子在弹琴
他的手指是春天在忙碌
诗一般的声音,思无邪的声音
灯下的日子,和琴键一样白
可是公主在发情。隔着屏风
我们家的猫——那个公主
在发情。全不顾血统,风度
她的叫声像被柃起的鸭脖子一样直
她的胯部,豁出命不停往上翘
简直让所有的贵族蒙羞
我的儿子才十五岁
我儿子连爱丽丝
都还没爱过。他还
没有遇到这么大的破坏性
猫已成年。她的性上腺
她的决堤般的冲动,完全
不把国王女儿的身份当回事
可是大半夜的谁到哪里去
捉来一位满脸青春痘的王子?
她的激情快要燃烧成愤怒了
我只能冲她脑袋晃晃拳头
像个被黜的暴君,重新坐下去
2021年12月30日。
怎么听都有点假
怎么说都别扭。怎么听都有点假
我们的内疚,发言。我们的赔不是
连同反省,忏悔。顶多是有点像
像99、99%的含金量
哈哈,其余免谈。假话多了
冷不丁说句真话,把周围人吓得
纷纷往医院跑,喊救命
我们赞同哑巴发声,盲人指路
我们只是假冒的我们自己
2022年1月11日。
三维空间
窗外响动大作
警车男低音,鼻音较重
偶尔高调抒情。救护车
拖出长腔,像要把床单
不停地抻平。救火车的嗓音
如同火花乱闪,乱咬行人鞋底
它们全都安静不动了
在另一个城市的版面,页面上
同样是道路两侧的边线
像平行的两个世纪
同样的大街,同样的人流上方
不一样的大街的天花板
警车中有人着火
110在拨120的电话
120在打119
119也是警察还在找警察
警车像龟头
像匍匐前进中的热烙铁
暂时,他们都噤声不语。不动
窗外。生活。意义
平面的事物活动起来
在千里之外
再一次被复制
他们之间,谁是谁的救赎?
2022年1月16日。
隐匿了作者的诗
我想隐匿自己的名字
可是杂志社说
他们不发表来历可疑的诗作
我想隐匿了自己的名字
让读者去猜,去问
我只在一边笑
我认为,作者的名字
很可能是一首诗
唯一的败笔,为何不删掉它?
程维,雁西,张况
我们成立个诗歌车间
每人三五行,七八句
揉在一起,传播出去
我们每个人,可以在其他三人的
开头的前面写,像戴上新帽子
从句子的腰部楔进去
像按图钉一样按上去
或者,把全诗的结尾
画成一辆拖拉机的形状
让读者去夸,去骂
我们只在一边拍巴掌
如此绝佳的创意,没被采纳
没被采纳。没被采纳
我郁闷,我把我的有些诗
写了又涂掉,写了又涂掉
写了又涂掉
我坐在自家的门槛上
2022年1月17日。
“害群之马”
老墨画马已经画到
呼之欲出的程度
让所有吃草的马绝望不已
天下的马,无论得卢
还是乌骓,赤兔
鞍鞯扔在格尔尼卡的画布上
我说老墨,当今之世
只有能画出害群之马的
行藏的,才配称作大师
神要借用你的笔,圈住它
它的飞扬的蹄子表现着跋扈
它扭动的脖颈,邪恶的眼神
是的,它是
马的变形加上人的变形
它躲在隐秘安全的地方
经常忽然冒头
咬你一口,咬我一口
它的鬃毛变化着发型
还一副随时要唱歌的样子
2022年1月28日。
读 者
我清楚他就在对面
他闪烁的眼神,等待的
是什么?他没说
我埋头写诗。又抬头
和他隔着时间。看不清他
颔首还是皱眉。我也不能
在他的期望值上打补丁
我已经用心,再用心
我修改,然后说,对不起
复杂的生活让我变简单了
他的身体收缩成一双朦胧之眼
我们之间交换着一种不确定
2022年2月16日。
和程维《黄昏驾驶员》一首
程维的《黄昏驾驶员》
写的太好了。这首诗若是
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我告诉朋友,我却要碰碰运气
此诗有两幅配图。前面
《对舞图》。二位风雅先生
均是头大手小袖子肥
一位貌似李逵,挥袖作扑击状
一位面向观众,类乎宋江
双腿挫下去,像在投降
反转剧情?或许程维正酝酿
新编《水浒传》?我很期待
后面那幅——
三男人围石桌,赏花瓶
瓶中红梅六朵。红梅
像是他们冻红的耳朵
花欲坠落,他们开始慌张
2022年2月22日。
挂云
——赠张鲜明诗友
一双大脚
脚趾上刻着十张小脸
无边的行走。快步行走
几场风雨过后
脚印里爬起来九个小人
他们面面相觑
不知眼前怎么回事?他们
也无心追问另外的那小人
把大脚带到了什么地方
2022年3月28日。
小事件
昨晚一个声音啄破了
我的睡眠
“你们地球人太不把人当人了
把别人不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
到底你们属于低等生物”
我急得头发都竖起来
还没来及反驳。他又说
“看看你们这个破地球
整个就是一个不圆不方的
鸟蛋在乱飞”
骂谁啊?我可是地球的好
公民呢。岂容外面的家伙多嘴?
“地球如果哪天从蛋壳里
孵出来,怕你们承受不起”
我心里恨恨地补充——
“到时候看不把你拆成一堆
电子零件。再高端也没用”
这时候我醒了
我左右瞅瞅,看谁不当别人
是人也不当自己是人了?
我上下瞧瞧,我们的地球
怎么就被看成一个不成熟的
脏兮兮的鸟蛋,还乱飞?
2022年5月21日。
这些天是哪些天
这边是核酸,那边是奥密克戎
站位都挺好。可我
半天没明白我在哪里呢?
不少房子忽然给贴了封条
喉咙就像深不见底的通道
那里面有谁的GDP啊?
很多钉子躲在铁里不出来
一双鞋子不需要脚自己跑起来
我能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2022年6月1日。
心里伸出一只手
人老了。总觉得
对大家还有一个亏欠
跑去大街上
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忽然一阵冲动
抱住面前的人,喊着
“总算找到你了”
结果不是被骂流氓
就是神经病
忽然一阵冲动
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就是被推个远远的跟头
搞得自家孩子觉得
很没脸见人,向学校检讨
我在家茶饭不思
守在防盗窗里面——
这是多么悲伤的一首诗啊
我这一生,值不值得过?
2022年6月6日。
站在没有的立场上
没有不是一块撂荒的地
没有不是一个花生剥开壳
里面空的
“没有”是一个人的名字
没有是工地的一条
凌乱的身影
他搬砖,砌墙,什么都干
没有的老板有钱
没有的老婆有病
他的手指被焊枪、烈日
击伤了,化了脓
没有从信访处倒退着离开
在家门口给村长堵个正着
他的手机弹窗了
他没交罚款
他屋里屋外急得哭了起来
运粮的农用车喷着烟
正经过饥饿
整座院子被一支老歌
猛烈地摇晃
2022年6月9日。
编织的日子
晨起。做早饭。给太太捡来的
猫——比一条蚕大不了多少的
病猫,用注射器喂牛奶
微信堆积上来——
那头陷入非洲泥潭的幼象
被好心人救出;广告上水蜜桃
一样糖水欲滴的祝福语
湖南梁尔源先生新作10首
《当包子馅无限趋于零》
是呢,该怎么办?
顿巴斯,俄军乌军互相
挨对方揍。王国维之死
哲学的头上起了脓包
四合木是目睹过恐龙的植物
常掐大拇指一侧穴位可通宿便
我想把这些信息归类——
如今连垃圾都开始分类了啊
日元狂泄;厉害了我的国
唐山打人者的保护伞;在城楼
看风景的风景里还有没有孔明?
买一送一,超市打折
挥泪促销,近似于腰斩
我想把这碎头发般的信息编织
编一条四海升平的油亮大辫子
邻居们每天在官宣在
小道消息里患了神经官能症
把钱从这个银行取出来
存入另一个银行。四下张望
我儿时喜欢的那个
一边捋辫捎一边哼歌的大姐姐
一上花轿她就凋谢了
一下花轿她的脸就隐没于夜色中
2022年6月16日。
一双老花眼在动物园偶遇一些词
春风把牡丹的胸脯
揉得膨胀起来。那是腊梅吗
也赶到这个季节凑热闹?
花蕊怎么就跑到花瓣外面呢?
伪装成一张写意画?
让这边那边的风来误读,来翻译
桃树成了李树;铁树成为肉桂
老虎狮子互换称呼
一只鸡挤进孔雀的笼子
名词换位。豪猪来给饲养员
送早点。动词也不安分
鱼在天上飞,八哥潜入池塘
猴群爬行,蛇踮着脚吃桑叶
介词捏住鼻子,形容词
忘了怎么打扮自己
一副不知道该嫁谁的模样
棕熊,狐狸,冰库里的企鹅
好像正认真读书。它们的
智商进化到比人还高怎么办?
大象三分钟前还在这儿
满脸热带气候,把
一把青香蕉翻过来翻过去
大象转眼化作一滩水
渗进地皮里面去了
它会从剪票员的身后站出来吗?
2022年6月18日。
一个真实的或莫须有的词
一个词的确在这里。幽暗又闪亮
它的模样,和你触动就会发出
的声音,保持沉默。这应该
是也许——这不着寸缕的词
在我胸腔内剜心。我们无法
近前、依傍的锋芒毕现的它
它的字母,或者笔画弯钩,也在
原地打转,把岁暮的王朝磨损
它将去往何处?云之高
海之深。它不能预知自己的
运命,火的淬炼,水的淘洗
去到李白的一句诗里的
恰如其分,古典,错彩;和去到
陆健的碎玻璃般的一个诗句中
的结局,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炫目的带着怀疑论的词
会转换成带着抑郁症的悲哀
的词。隐没于其它词的同时
抗拒其它词,消化其它词
一个词能让天下人来饮水
存在于从未被写出的一首诗中
2022年6月21日。
我的半首好诗
半首好诗,已是我数十年仅得
无嫉妒,无仇怨,不自哀
我的半首好诗,浅笑着
傻呵呵地,加入路人的
诗歌中去,试图把两个平庸
合媾成一个凸凹
我的一个好词,寻找着一次
偶遇,期盼相映生辉,增值
可谓神意。但遇人不淑是常态
若遇高人,我的词
又会尴尬,别别扭扭的
一个奇崛的或平白的字
要进入语句,进入字的群体
——别尽是一堆感叹号啊
它漂亮羽毛般附着在鸟背上
高飞,高飞——当然,这是也许
我的偏旁部首,楷书,很正派
我热爱它,追求它
把手洗了又洗,捧着它
我得到字的完整,得到词,句子
我的半首好诗
只比美人的一个侧脸
差那么一点点
这时美人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2022年7月15日。
我的人生是个案件
一直以为,太难料、太不可靠了
每个人都是有嫌疑的。伪装,假面
做不好自己,才去扮演别人
提出问题时候左脸被打
右脸肿了起来。眉毛一高一低
活了66年没死,我在等一个人
还是要看到落在地上的硬币自己翻身?
那次逾墙而走。那次
抽掉别人的凳子使他摔跟头
少女的伤口周边丛生乱草
在一只馒头和一块肉之间选择
我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在心里
磨亮了刀子。诸如此类。还有一些
在出汗的小腿上搓出的泥卷一样的
想法。眼泪与强酸泡不烂的
我的心啊,我心里的垃圾
我的案子别人都说破了破了
它们只在我的卷宗里悬而未决
2022年7月24日。
一首诗中的两首诗
昨晚睡得早。天黑得早
天黑像一只巨大的乌鸦
被钉死在天幕上
今日天亮了不少
我也早起
出门才醒悟,不再做核酸了
我老了。耳背。忘性大
楼顶的那群喜鹊,不见了
前些日子,大群喜鹊
落在那儿,楼顶的突出部位
像是搭在悬崖边的一间屋子
现在,喜鹊搭成的屋子塌了
我的身前身后还是冬天
出门前老婆让我穿厚点
说虽然冬天没把你当回事
你却要把他当回事
我说我还要不要做核酸啊?
2022年12月1日。
被服务的滋味
我问检测人员,你们是不是
核子华曦的呀?答曰非也
哦,那你们辛苦,为人民服务啦
“人家核子华曦,30多个子公司
遍布华夏,几乎为全国人民服务
够让我们这些小实验室
羡慕得脖子都硬了”
咋不羡慕唉?
我懂得,为人民服务是一桩
稳赚不赔的好买卖。没看他们
大厦,油光锃亮的牌子
数钱数到手抽筋
你不让服务都不行。那不前些天
物业用大喇叭把业主们
统统赶下楼,喊着
医疗机构服务到社区啦——
喊话的大妈胖得像一座银行
拖腔长长的,细细的,像利息
2022年12月1日。
路边拾遗
红砖铺的人行道
给梧桐树根顶起。凹凸不平
一个孩子在跑,趔趔趄趄
他的前途,旁人都说好
他茫然不知,冻得小脸通红
鼻涕眼泪水汪汪
挥舞小手,像欢呼又像求救
他要表达,却缺乏词汇
——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来世
我还没离开,他已经到来
2022年12月7日。
没见过这么好的梅西
莱奥•梅西还不够好
梅西还不够好
虽然梅西和他的队员身上
十一面缩小版的国旗
在草坪上,已足够奋勇
因为时针还没指向
2022年12月18日18点
所以莱奥•梅西还不够好
从多哈机场到卢赛尔体育场
沿途商铺,金店,酒店楼上
巨幅的梅西
在倾城球迷的狂热中微笑
莱奥•梅西还不够好
赛前国歌声起,他手按胸口
向马拉多纳致敬
向阿空加瓜山的顶峰致敬
他曾在更衣室中痛哭
——失败是生命的本质啊
他听见一个声音低唤梅西梅西
他喉结起落,喃喃着
阿根廷,阿根廷
梅西已足够好。在岁月中
驰骋了半生的梅西已足够好
人说他是上帝留在人间的影子
可他清楚,上帝同时
在他心里留了一条追风的鞭子
每次姆巴佩与他赛后拥抱
会想:这就是
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吗?
万千呼喊之声,要把自己的
力量,尽数输送给他,梅西
梅西只取了一点点
神圣的荣誉,当由输赢双方
共享。那携球奔跑的自由啊
是使命,是天命
赛程在继续。而时间
在人民一边。一分一秒过去
有时像踢进的球
有时像踢飞的球
梅西盘带,过人,突破。梅西
助攻,长传。梅西有如神意般
破门——破门了——闪电一般
欢呼的海浪四起——在
全世界聚焦的梅西的时刻
所有悬念像一面墙被瞬间推倒
没见过这么好的莱奥•梅西
没见过这么好的莱奥•梅西
他微微俯下身
带些羞涩地轻吻了大力神杯
2022年12月19日。
啊呀
我也想做一个这样的梦
而梦像睡眠的多边形的大窟窿
奇思妙想,总敌不过胡思乱想
好事发生在4月31日不可能
好事不可能就像31号不可能
2月竟然29天像个大肚子
需要幸运的成份
谢谢你的大拇指
万物回到三,三回到二
二回到一,而“道”没人说的清
唐朝差点把诗写坏了
2023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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