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湾里,我的乡亲啊
蛮 牛 嫂
井湾里,是因为井多而得名的。差不多每户都有一口水井。那井深幽幽的,出口处,围了圈青石,既为了保证水的洁净,也为了保证人畜的安全。
然而,蛮牛嫂却在这样的一口井中淹死了。
蛮牛嫂是有过一个极秀气极好听的名字的,她叫玉花。只是跟蛮牛哥结了婚后,就再没有听人喊过——大人都喊她蛮牛堂客,我们这辈份的伢儿,自然是喊她蛮牛嫂了。
蛮牛嫂的容貌,和她在娘家做闺秀时的名字是极相称的。她根本就不需刻意打扮,那粉嫩嫩的脸蛋,那如露珠滚动在荷叶上般的眸子,不知招惹来多少年轻汉子。当然,汉子们的到来,也不能太直露,谁不知自己村里的规矩呢:谁家讨进的堂客,就属于谁家的私有财产了,就是多看上一眼,都得留点神。于是,有心里明亮点的,就挑了木桶来蛮牛嫂门前的井台打水了。
“哟,这井里的水甜些么?”
“噢,不不,我家那井……枯了哩!”
然而那木桶,“啪”地扔进井中,老半天却不把水舀上来,见没人注意,忙挑了那空木桶往自家门前的井台走去……
蛮牛嫂只是偷偷地抿着嘴儿笑。
那时,蛮牛哥是多么地自豪呵!他经常放开嗓门唱一首当地流行的民谣:
堂客是我讨来的哟,
讨来洗衣做饭的哟。
……
不过,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蛮牛哥新婚不久,我便到了山外面的小镇上去读书了(我有个表姨在小镇上,四十好几岁年纪了,却一直没有生育,她早就跟我父亲说好了,要父亲把我送给她做儿子的)。我去了小镇后,因此就一直很少到井湾里来了,关于蛮牛哥和蛮牛嫂的消息,也就很少听到过。
直到前不久,我大学毕业后,回家里等待分配,才又同了表姨(现在的妈妈。对井湾里的亲生父母,我仍然还是叫爹和娘的),到井湾里看望爹娘,当然,也去看望了那位曾令不少人倾慕过的蛮牛嫂。
蛮牛哥家显然也有了变化。从前的两间土墙茅屋,已改建成四篷三间的红砖瓦房了,一块由乡人民政府奖给的“劳动致富”的烫金匾额,横挂在堂屋正中,然而那匾额的上方,却极不相称地钉着些糊了雄鸡血的“符咒”。
不期,蛮牛嫂却让我怎么也认不出来了。
她如玉米籽一样的秕了:脸皮皱巴巴的蜡黄了;眼睛呆滞得红火钳戳过去也不眨一下了,作新媳妇时的俊秀、干净,全让疲惫赶跑了;甜脆脆的一张嘴巴,也成哑巴了……
带着一颗疑惑的心,我去问了母亲。
记不得是哪位哲人说过的:人世间的事情,还是朦朦胧胧的好,不必知道得太真切。是的,兴许我不该去追根究底。
……蛮牛嫂对她的男人百依百顺,温柔得如月亮国里嫁了来的,又会喂猪又勤俭,只有一件事,她对不住自己的男人:她怎么也不会生一个儿子。已经三十六岁了,生了六胎,全都是女孩。她什么样的办法没想过呢?
请过千百里闻名的中医;喝过偏方熬的大碗大碗的苦汤;接过阴阳看过风水,拆过大门,挪过屋宇,迁过祖坟;硬是用磕响头磕起青疙瘩的虔诚,为她那真正地如同一一只蛮牛的男人,祈祷一个儿子……然而,倒扣着大锅一样的肚子解怀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男人的粗暴,却又增添在了她那佝偻的身上……
母亲还在继续述说,我却怎么也听不进去了,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感到了羞惭,甚至无地自容。
倏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呼救声。
——救命呵!救命呵!
声音脆弱,却撼动人心。那是蛮牛嫂的几个女儿在呼喊。
我们知道事情不妙,出得屋来,却已经晚了,蛮牛嫂已带着满腹怨恨跳进了那口曾经有不少汉子来打过水的井中……
那口井真深呀,却没有激起一星水花!我原以为蛮牛哥会落泪的,不期,他反而愤恨地诅咒:“哼,只养得出母货的贱妇,临死都还要废我家一口井!”
神 刀 郭
一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神刀郭了。
不过,我们没叫他神刀郭,而是喊他:郭伯。那时,我们也并不懂得神刀郭的含义,只知道郭伯是个阉匠,他整日里走村串寨,腋下挟一个小布包,里面尽是阉鸡阉猪阉牛的器具。他是无须撕破嗓门招揽生意的,到得哪个村口,抑或,哪个寨头,只要把手中握着的牛角往嘴唇一贴,那弯弯曲曲的声音,便能唤出许多男女,在各家各户的台阶前招手请他。
每年春三月,郭伯就被请到我们家来过。
那当然是阉鸡了。
这个时候,新孵的鸡仔,刚能分辨出公母来。郭伯来了,问清楚家中要留几只种鸡,便蹲下身去,解开腋下的布包,把阉鸡所需的器具摊开在消过毒的干净毛巾上,继而,接过我母亲递来的白米,猛地一转身子,就把白米绕自己撤了一个圆圈,鸡们眼馋,拥着挤着,便把郭伯团团地围紧在中间了。这正是郭伯所求。一眨眼功夫,十来只小公鸡全成了俘虏,把头埋进翅底下,躺在郭伯身边等候阉割。
郭伯是不慌不忙的。
他顺手就捧过一只,把左翅膀下某一位置的茸毛拔去约寸许,手起刀落,“嗤”地便切开一条白色的口子,再从毛巾上拣过一块两头弯有勾子的黄灿灿铜片,一弓,就把那口子绷住,看那口子的里面,肠子、心肺,红糊糊的,很有些吓人。郭伯却用一衬有细细棕丝的小竹匙,平和又安详地从那红糊糊的鸡胸内,剜出了呈紫色的两颗小小籽粒来,“那是什么呢?”很是好奇地,我们问郭伯,他就直笑,笑得神秘,说“那是种籽”,一甩手就把那“种籽”扔进了台阶下的空地。
夏天到了,那空地里就总有鸡冠花盛开,红红灼灼,温暖而又热烈,迷人得很哩。
二
渐渐地,我们明白了神刀郭称呼的来历。
湘中这一带,原是有不少阉匠的,但是,自从郭伯在江湖上走了一遭后,吃这一碗饭的手艺人,怕是觉得自惭形秽吧,就纷纷都改了行当。
最让人崇拜郭伯的,是阉牛。
一般的阉匠们,阉牛的时候,都需三大五粗十来个壮汉作帮手。先用了黑布把牛眼蒙着,说是牛能认人,会报复那阉匠的,再是用了棕绳把牛的脚捆牢,让牛动弹不得……而惟独我们的郭伯,只单个儿一人便行了。他若无其事一般,把牛牯引向有着二十余级台阶的坡路,让牛牯自己逍遥地一级一级行走,这么走着走着时,那牛牯胯下的物件就一晃荡、一晃荡地露在外面了,敏捷若灵猴的郭伯,往前一纵身,便把那壮鼓的物件划破了……这是容不得哪怕是一丁点儿迟疑的,牛蹄无情,不将人头踢得粉碎才怪哩,但是在郭伯的刀下,那牛牯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两颗血淋淋的大“种籽”,便已经扔到了路的一旁去了。
啧啧!神刀,真是神刀!
青嫩嫩的野草在春阳下猛长,初生的牛犊在草丛中肥膘,憨厚的郭阉匠在一片啧啧声中成为神灵……
三
只是,成为神灵了的郭伯,他的记忆里,不该滚瓜烂熟着一则有关阉匠祖师们的传说:
相传在很古的时候,阉匠们在外出之前,都是将婆娘阉了一刀的,把血储藏进一只净瓶里,让自己的女人暂时死去,反锁在家中,免得她同别的男人苟合,待他们走村串寨归来,再把血输进女人的身子,才又死而复生……
就在神刀郭的名声愈来愈响亮的时候,灾难却也悄悄地降临到他的头上了。他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比祖师们本领差的,于是在一日清晨,郭伯也就很是潇洒地,给了自己那虽已徐娘半老却又风韵犹存的女人一刀,然而血放尽了,婆娘气绝了,却再也没有活转过来。
神刀郭自然难逃偿命的报应。
可叹哦,从此,我们井湾里,便再也无人继承阉匠的职业了。这就乐得那一代一代的雄鸡们,趾高气扬,完全一副绅士的模样,披一身如花的锦绣羽衣,昂着火烧云般鸡冠的头颅,于是就很有理由肆无忌惮,愿跃向某一母鸡的脊背上去,便跃向某一母鸡的脊背上去……末了,还似是嘲笑地一声歌唱。
——蠢——郭——阉——匠——!
郭阉匠是我们井湾里人,是我们井湾里的荣誉,却也是我们井湾里的耻辱哦。
岩 伯
在井湾里,岩伯算不得很有故事的人物。
岩伯只有一栋两间的茅屋,而且还是他爹娘留下的遗产。许多年了,从没修整过。所有家业,就是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张老式床铺,一张成了鱼网的棉絮,三只粗碗,一个打水和煮饭共用的炉罐。折成现金,也不过40元左右价值。有人问他:“岩伯,你为么子不积点钱买几样家什呢?”他总是搪塞:“噢,是的哩,是的哩,不过……不过还是将就点好。”
岩伯就这么将就着打发了86个春秋。
岩伯是个单身汉。按说他又并不是养不活儿女,讨不进堂客,他年轻时,生得虎背熊腰好壮实哩。然而岩伯却过份善良,善良得有些愚昧。他看到村里那些孤儿寡妇的悲酸,就像自己欠下了谁一笔债,总是偷偷地摇头叹息。有人给他说媒,他心里就觉得不踏实。“造孽哩!造孽哩!”岩伯口里不便拒绝人家的好意,心里却这样不停地咕噜。
后来,岩伯就干脆请八字先生算了个命,果然那拉二胡的手掐了阵指头,很是惊讶地说:“三十六,只能活到三十六!”于是,岩伯这条血气正旺的汉子,笃信了一个江湖盲人为他掐算的命运。从此,岩伯就更坚定了主意:一辈子不娶,修不起福,孽就不要造了——莫害女人成寡妇,莫害崽女成孤儿!
然而,三十六岁活过来了,岩伯没有死,四十六、五十六……如今已是八十六了,岩伯仍然活在井湾里。他的全部家产依然是一栋破茅屋,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张老式床铺,一床成了鱼网的棉絮,三只粗碗,一个打水和煮饭共用的炉罐。
我是得过岩伯不少好处的。儿时,我与村里的其他伢儿们,总喜欢到岩伯的破茅屋里玩耍,因为岩伯待我们,比父母还要疼爱,他那能煮得好几斤饭的炉罐,每天都装有满满一炉罐饭的(当然是茹米饭),让我们这些在家只能限制着吃个半饱的伢儿,敞开肚皮胀……
离开家乡十多年了,我没敢忘记岩伯的恩赐,这次回家来,我当然也忘不了去看望岩伯。
到岩伯的屋里,他正躺在床上。岩伯毕竟老了,嶙峋的身架,蜷缩在那床破棉絮里,样子很是寒碜,而且凄惨。老人见了我,并不怎么惊讶。许是后来发现我,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吧,岩伯展了展眉头,似是安慰我,也像安慰他自己,说:“还是要为善哩,为善能感动阎王老子,才给人添阳寿……”他竟没有后悔,没有怨恨,虽然言语中透出些许遗憾,但更多的还是满足。
过了一会,岩伯仿佛是记起了一件什么大事,拉着我的手,“哦,对了,村里正在大家凑钱修土地庙哩!这些年,风调雨顺,井湾里能过上好光景,全是土地爷的功绩呵!我已把积攒的一笔钱捐献了,你也要捐献点呢!你,你读书,能读上省城,也是土地……”话没说完,岩伯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唉!
我能说什么呢?默默地,我只能点了点头。
告别老人,我匆匆地往家里赶去。我要找父亲说说,提醒他这位井湾里的村长,在物质文明已经上去了的时候,千万别让精神文明还继续这样贫乏下去,在适当时候,是否也拿出修土地庙的劲头,号召全村人凑钱为井湾里的老人们,修上一座敬老院……
——井湾里,我的乡亲啊!
岩 保 叔
记得很小的时候,井湾里就是誉满湘中的山歌之乡了。即使是湾子里穷得断了炊烟,那山歌声,都还是在续续地飘荡。而这其中唱得最经常的,恐怕就是岩保叔了。
当时,岩保叔已三十出头,却还没有娶婆娘,光杆司令一个人,当然那是女人嫌岩保叔家里穷(其实井湾里娶不起婆娘的人多着哩)。
有人不解,就特意问他:
“岩保叔你哪根神经快活!还唱山歌!”
岩保叔先是一怔,稍后当他完全明白了那话的意思时,便十分坦然了,说:
“噢,那是命里注定的,奈何得了的么?而我不唱山歌,喉咙却痒呢!”
还需要问什么?许多人认为岩保叔有点“宝”气。
那年年关将近时,岩保叔还唱着山歌出了趟井湾里。他是去井湾里外面的小镇,在那家熟悉的肉食铺里赊回了一个猪元宝。其实岩保叔本意只是想到镇子上逛一逛,年头劳累到年尾,腊月里农闲,是该轻松轻松了。没想到那家肉食铺的老板一眼看见了岩保叔,就把他当成“宝”逗起来,想开一开心,老远,就高声喊他:
“岩保,岩保,快来唱支山歌听听!”
岩保叔唱山歌成癖,鸡啄米似地就答应了。于是,一屁股坐在那血糊糊的屠桌上扯起嗓门唱开了:
板栗树开花,
一根线啰呵嗬,
我想哩咯妹子,
忘插哟田;
……
一支山歌换来一阵掌声,一阵嘻嘻哈哈声。就这样在那家肉食铺里花耗了整半天时间。后来那老板怕也是有些觉得过意不去了,就主动提出把一个猪头赊给岩保叔过年吃。岩保叔自然是难得的高兴,也忘记了问及什么时候再给钱,就提了猪头悠晃悠晃又一路山歌回到了家里。
大年三十那天,快近中午了,井湾里就零零星星炸响了几挂炮竹,这时候,岩保叔赊来的猪头也就煮得颤颤的好香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脸红的,我们几个伢子,听说岩保叔家里煮了个猪头,都咽着口水凑到岩保叔灶屋里来了,岩保叔自然很高兴,唱着山歌说这是个好兆头,明年准能娶个婆娘来的。且还能生几个白胖娃娃。
哪晓得乐极生悲,这一时间,小镇上那家肉食铺的老板便上门讨债来了(这是地方上的乡俗,有债不隔年的)我们好惊愕,心都凉了。然而岩保叔很坦然,好像这同样也是命里所注定了的,回答说家里实在是拿不出能变换钱的东西来,只好麻烦那老板把熟猪头提了回去。
送走债主后,岩保叔脸上仍然光光彩彩的,还很有几分得意地招呼我们:
“来来来,炉罐里还剩得有酽酽的猪元宝汤呢!”
于足就很是大方地用粗磁碗给我们盛那汤吃。吃着吃着,岩保叔又唱起山歌来,并解释说人就是要快快活活,尤其是年三十。
岩保叔就这么快快活活地,过了一个年头,又过了一个年头,算算年龄,他如今足足有56岁了。虽然依旧是光杆杆一个人,生活是与往昔不能比拟的,村里人都同情岩保叔单身了一辈子,就修了一栋红砖房子,作为井湾里的幼儿园,把岩保叔请去负一负责。有一件事情井湾里人却都是百思不解的,就是特意为岩保叔买了一台收录机,想让他自己把满肚子的山歌录下来(兴许那些山歌留着给后人,多少有点价值哩),然而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原因,岩保叔从此后却没有再唱过哪怕是半句山歌了。
岩山婶婶
岩山婶婶与我家相邻。
和乡下许多相邻的人家一样,我们两家屋檐衔接屋檐,阶基相连着阶基。以致外面有人来我家躲雨抑或是进她家歇脚时,总会误认为岩山婶。婶与我妈妈是嫡亲两妯娌。因此就常常引出一连,串的哈哈来,其实呢,岩山婶婶家姓张,我家姓廖,祖宗十八辈子,都是毫无瓜葛的。
岩山婶婶家有一间碓屋。那全是用楠竹篾与、杉树皮夹成的。上着一扇门,然而那门却从来都,是敞开着的。
我家和岩山婶婶家共着这间碓屋。
叽哐——哐!叽哐——哐!
那舂碓的声音,极有节奏,也很是动听。只要一听到那声音,我就能从它的轻重、快慢中分辨出舂碓人是谁。岩山婶婶是双大脚板,气力要足些,我妈妈是小脚女人,舂起碓来自然要费力多了。但是过不了多久,那脆弱的舂碓声就会陡地变得重起来,快起来。这时,用不着去看,我也就知道那准又是岩山婶婶在帮我妈搭上了一只大脚板。
岩山婶婶家里,喂养了一大群鸡婆。那些鸡全是黑色的,顶会生蛋了。然而她家的鸡却总喜欢栖进我们家的柴堆里生蛋。要是让我遇上了这等好事,准会蹑手蹑脚地躲在柴堆的后面,待那鸡婆生下蛋,张口“果大!果大”报喜的时候,就一手捡起那热烫烫的蛋来,飞跑着去见岩山婶婶。有时,岩山婶婶就故意考我,诙谐地问:“黑鸡婆为么子生白蛋?”我当然答不出来,岩山婶婶于是就把接过的鸡蛋重又塞进我手里,滚着哈哈说:“蠢,该罚!”我自然乐意认罚的,瞒过我妈妈,偷偷地把那鸡蛋烘熟吃了。
记得有一年闹饥荒。家里断粮了,田里的谷子又才灌浆,我和姐姐,只好挽着竹篮携着锄头去山上挖野菜。天旱得好紧啦,连草都很难找到肥嫩的。我们清早出去,天黑了才回来,找遍了整座整座的山岗,把两人所挖的野菜倒在一起,也只不过大半篮子。妈妈见了,轻轻地叹过气后,便嘱咐我们把野菜匀一半给岩山婶婶送去。
就在岩山婶婶家的堂屋前,我撞上了她。一双粗糙如老酸枣树皮般的手,捧着一大抱蕨耙,我还没有开口,岩山婶婶就笑着说:“我这就给你们送蕨粑呢,来了正好,我就省了脚步了。”
难怪妈妈常说:“你们几姐弟,是吃娘的奶长大的,也是吃岩山婶婶的‘奶’长大的。”我懂得妈妈所说的岩山婶婶的奶是什么(岩山婶婶天生缺奶,她的几个儿女才真是吃我妈的奶长大的哩)。兴许,那种“奶”比母亲的奶更营养身心些吧……
星转斗移,我也长成了堂堂一条汉子。通过考核,已录用为国家干部了。我的住所已不再是昔日在乡下老家那种低矮的小木屋了,而是白色粉墙镶玻璃窗的“洋房”;相近相邻的,全都是些有文化知识的人;见了面时,也总是彬彬有礼地打声招呼或问声好,抑或,还脸皮颤颤地笑一笑。然而不知为什么,当我一看到他们踏进自己的房间,就总是砰地把门带上!并严严地拉上窗帘时,我的心里就会陡地感到一阵惊慌,像是突然失落了什么。
到底失落了什么呢?我细细一想,不禁便想起岩山婶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