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舍利一首生日诗的三种解读
诗人王爱红主编2017年卷《中国诗人生日大典》,照往年大典编例,顺序排列一年十二个月365日。某月某日是某诗人生日,即录发该诗人生日诗。1月25日发的是舍利(包容冰)的生日诗。
在冬天的夹缝里寻找温暖
世界一再晃荡不安
天底下熙熙攘攘的众生,类聚着
繁衍着,生死着。历经四季不休地揉搓
似乎谁也搞不清自己的来龙去脉
戏法一样变幻脸谱,互相挤压排斥,啖食
走到生命的秋天,果熟叶落
我拧不过季节的手劲。不费吹灰之力
就被扔进这个冬天,簌簌发抖
朔风撕去了一层御寒的皮肉
我裸露暴突的胫骨,穿街走巷
常常在冬天苍白的夹缝里
寻找一丝温暖,借着月光咽下如许乡愁
很少有人打探我蛰伏的消息
一条陋巷重复历史的脚印,而浅淡的目光
揣摩不透深沉的思想
雪意纵横过蓝色的梦境
我用内心的安静,刷洗夜晚的慌乱
手指上沾满雪花的泪滴
不用谁去翻译
我都悟出天空的内涵
舍利生于1963年1月25日,,这日是当年的春节正月初一。“不用谁去翻译”,舍利首先对自己“被扔进冬天”似的降生作了自我解读。舍利以长诗《父亲,母亲》对自己降生的解读是民间农业社会的:“一百零八盏青稞面面灯/于大年初一的神龛前点燃/焚香还愿/死灰复燃的包氏家族增添男丁”。舍利以短诗《茶住录:洗心革面》对自己降生的解读是血缘家庭亲情的:“在上世纪一个腊月三十的晚上……/我来到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母亲的阵痛还未停止……/我仿佛是上苍赐给父母的/一件宝贝/把六三年的正月擦亮/那一晚,父亲一夜未眠”。这两篇自我解读,给诗人多年后写的生日诗垫了底。
在民间宗教与佛教交融隆盛的中国西部偏避的岷县,茶住录这个“在十万大山的夹缝中/不敢大神咳嗽的小小村庄”里,一个只有女娃没有男娃的贫穷农家,诞生了一个给家庭带来喜悦的男婴,将成长为中国当代著名佛教诗人。这里人世间苦难却欣欣向荣,任何真理与宗教都能扎根。这就是舍利生日诗解读的契机。
由此出发,我可以对这首诗作三种解读。
一、人世间诗歌。
在十万大山蛮荒山和山坚硬的夹缝里,在人和人熙熙攘攘的夹缝里,都是在冬天苍白的夹缝里,状态是不会清晰的,朦胧中却有迹象可循。只有当事人的感觉是真实的,他是在现实和理想中间或凶险或宽和的夹缝里挣扎喘息呻吟着。1958——1961年的三年大饥荒虽已过去,但1963年的岷县还是饥寒的,又此去经年。饥寒的岷县抱住了1963年的孩子。如果诗人以肉体上的苦难,同时累积上精神苦难诉诸诗歌,诗歌是崇高的;如果再累积悲悯至大的思想,崇高的诗歌就有光了。这是一首人世间诗人的人世间诗歌,优秀的诗人之诗,那些隐喻是转过几重陌生感后面的人间惯常之物。
“在冬天的夹缝里寻找温暖”,就是在感觉不适的现实中寻找或可苟存的理想。
一个人跌落在世界秩序里。世界二三百年间有序,一分钟一日一月一年无序。个体性的偶然冲不破世界整体的必然。人类又繁衍了一个人,他有生死。生后即面对“变幻的脸谱”,不避人相啖食的至惨。欲求“来龙去脉”,我是谁,从此来,到彼去?世界给他晃荡出一件礼物——疑惑。历史的最高智者“理想国”的柏拉图的智慧也只不过是疑惑。
谁和谁在扳腕子?在手劲较量的时分,饥饿会饿死肉体,却养大了饥饿的意象。饥饿的意象是诗人送给饥饿世界的营养——一只熟透的“果子”。由饿至冷,被“扔进冬天”的饥饿者,冻得簌簌发抖。诗人于冻饿中看见被朔风撕去皮肉的苦难生命体无完肤,“裸露暴突的胫骨,穿街走巷”,要寻找夹缝的出口。是的,剥去受难者的皮肉,比剥去世界的衣裳,更能暴露真相。中国诗人舍利行走的“胫骨”,应该和捷克诗人撑起头颅的“背脊骨”,并列放在人类诗歌博物馆。
然而出口就是入口。诗人从物质的夹缝出来,有进入精神的夹缝,手持冬天月光下时尚的乡愁,展示孤独和对孤独的抗拒,安静地忍受不被人打探的寂寥,猜测历史踏在陋巷的脚印,梦想雪花覆盖蓝色梦境。诗人在心灵上自我建筑的语言阵地,集中了黑夜的罪错并试图一并消除。诗人能写一千首诗,思想却只是一种——“揣摸不透的思想”最深沉,是最好的思想。不可知论者休姆说,“一块煤炭放在火山也可能不会燃烧”,人还能到哪里去寻找温暖呢。
那就伸手接住天空的雪花吧。等手指上的雪花变成泪滴时,天空有什么就清清楚楚了,这首生日诗所指的生之为人的人的去向,也就清清楚楚了。
今天派诗人,朦胧派诗人,第三代诗人,这中间有几重诗歌的夹缝。从夹缝奔出的诗人命运不测,舍利也奔向了自己的独木桥或阳关道。
二、佛教诗歌。
诗人舍利居士是虔诚的佛教徒,持戒修行者,求法苦行者,佛事活动者与往生助念者。虔诚的高度可用他四部六卷本诗集的数千首佛诗禅诗见证。在本诗中虽未见一个佛字,但佛在文字很远的后方示意,佛的三身,法身报身应身,就是诗中的文身名身句身三身。不执文字,不立文字,是佛之髓。一个圆通佛意的读诗人,把一个佛教教徒的人世间诗歌当作佛教诗歌来解读,一个大觉悟光明佛境出现了“四大无主,身亦无我。无我所见,与道相应(《法名经》)。
这应是一首优秀的佛教诗歌。读懂要用南宗禅僧青原惟信的辩证法否定之否定的三段眼光来看破玄机。“先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再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的正觉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五灯会元·卷十七》)。诗中每一个意象,都在佛意中有个对应出处。
此诗已得正法眼藏,无穷尽藏普济群有,一句“众生”出口,有情兼及无情。繁衍生死,揉搓交集,互诉互啖,脸谱变幻,住灭无常——这正是佛眼中人间真相。有为无为,何以取舍,一篇白话文字实际拽出了《金刚经》中的“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尊指路走出有为的夹缝进入无为:“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诗中的“内心”,确有世尊“三心”夹缝中挣扎相。
“果熟叶落”——此果是人间果,象征佛国果,就是“异熟果报”这一项佛义。《俱舍论》卷二:“或所造业,至得果时,变而能熟”。因果报应,或现世报,或异代报;或可见于街巷,皮肉尽蚀,裸胫行走于六道轮回途中。“六凡四圣”是凡夫改悔罪愆提升果位的阶梯。这“十界”,人人可发心践行而登最高界的。地狱、饿鬼、畜牲、阿修罗、人、天,这“六凡”在秋去冬来时多见。雾街走巷,入净土门,走易行道,凡夫而成声闻、缘觉、菩萨、佛,这“四圣”在冬尽春回时也不少见。世尊赞颂阿弥陀佛的吟唱是对凡夫们的嘉勉歌:“如是一心求净土,决定往生极乐国……人身难得佛难值,信慧闻法难中难。若诸有情当作佛,行超普贤登彼岸。是故博闻诸智士,应信我教如实言”(《无量寿经·福慧始闻》第四十七卷)。舍利居士此诗,实际是世尊颂诗“实言”的隐喻言说。
记住月光乡愁,抛下名闻利养,陋巷觅迹,深沉思想,在蓝色梦境中修菩萨行。“心不是有,心不是无,心不非有,心不非无”(《永嘉集》)。在内心洗脑洗去人生黑暗期的散乱荒芜,当手指雪花融成一滴眼泪,像文偃禅师那样用“云门三句”打通悟觉经络——人得道了。
在人世间有“冬天苍白的夹缝”,佛教徒的夹缝,是五浊恶世与西方净土中间的夹缝,是十善与十恶中间的夹缝,是利根与一阐提中间的夹缝。觉悟者走过夹缝,就能感受到西方极乐世界的温暖。舍利此诗,可当作永嘉禅师的《证道歌》的现代版来体会。更进一层说,这一首人世间诗歌,也是禅宗六祖惠能“世间佛法”的当代弘法:“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坛经·般若篇》卷第二)。所有“求兔角”的佛诗禅诗,只是文字造作,离佛远了。舍利此诗和佛很亲近。
三、基督教诗歌。
世界有三大宗教,三教同源。世界已有原有现有万种宗教,万教同根。宗教是无情世界的感情,宗教是寒冷世界的温暖。佛教是宽厚开放包容和平的宗教,舍利居士是宽厚开放包容的佛教徒。自信的宗教向一切宗教绽放笑脸。舍利持有《圣经》精细阅读,通晓基督教思想,相信基督教真理,并看出了和佛教真理的相通处。一个尊重理解基督教的读诗人,把舍利这一首人世间诗歌、佛教诗歌,作为具有基督教精神的诗歌来阅读,一定会听到基督教教堂唱诗班的吟诵。基督徒在忏悔室的低诉,二千年前《圣经·旧约》中的伟大诗人的歌唱,和西亚传道人在旷野中的布道文。
这是一首优秀基督教诗歌,把基督教重要思想表达在由明喻、暗语、隐喻、转喻、博喻组成的比喻体系里,每一个喻本与喻体直接联系到《圣经》的有关语词。《圣经》常用比喻说明真理。《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三章记载“耶稣对群众讲这些话全用比喻。他不用比喻就不对他们讲什么。这是要实现先知所说的话:‘我要开口说比喻,我要宣扬世界奠基以来隐藏的事’”。耶稣连续说了“撒种”、“毒麦”、“芥子”、“酵面”、“珍宝”、“拖网”等七个比喻,这就是著名的耶稣“海边七喻”。佛教《法华经》记载世尊前后说出“火宅”“穷子”、“药草”、“化城”、“系珠”、“凿井”、“医师”等七个比喻,这就是著名的“法华七喻”。释迦牟尼和耶稣都是伟大的诗人,他们用诗歌比喻说出自己的真理。舍利等中外宗教性诗人,也用诗歌比喻说出宗教性真理。
舍利诗“天底下熙熙攘攘的众生……”一节,是《圣经·旧约·传道书》所罗门王传道文的演绎:“极其空虚,极其空虚。世人在太阳底下辛劳,这一切辛劳对他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大地却万世长存。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仿佛气喘吁吁地回到原处,再从那里升起”;“风吹向南,又绕回北,转来转去,绕行不息,风又回到绕过的地方”;“现有的事,将来还有;做过的事,将来还做,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只有一样恒在,上帝的真理指引世人。基督教“空虚”思想,有“空王”身份的佛祖在三千多年前就在《般若经》《金刚经》《心经》三部智慧经中说过了。四大皆空,成住坏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种佛教思想又在基督教《圣经》得到了表述。“空”是两大宗教对物质世界具有普世意义的严密比喻。而舍利诗歌则是对两大宗教“缘起性空”思想的当代综合性宣示。
伟大的《圣经》诗人所罗门王,作了《传道书》,又作了长诗《雅歌》和《箴言》,他是大卫王的儿子。大卫是西亚草原牧羊人,打败了勇士歌利亚,做了古希伯来统一国王的第一代国主。他也是伟大的诗人,《圣经·旧约·诗篇》又称“大卫诗篇”,大部分诗是他写的。当代人世间诗人舍利的诗句,由于宗教感情潜移相通,竟和庄严神圣非卑俗世界的伟大诗人大卫的诗句,隔着二千年展开了呼应。
大卫求告他的上帝耶和华:“求你医治我,/因为我的骨头颤栗”;舍利自诉:“我被扔进这个冬天,簌簌发抖”。
大卫祈祷上帝帮助:“免得人像狮子一样,/把我撕碎”;舍利呈现的状态是:“朔风撕去了一层御寒的皮肉”。
大卫得到了上的恩赐:“赐我力气,/他必叫我的道路畅通无阻”;“你必让我脚踏宽阔之地;/我的脚踝必不动摇”;舍利也得到了满满的信心:“我裸露暴突的胫骨,穿街走巷”。
舍利的诗歌也和所罗门《箴言》遥相呼应。所罗门说:“智慧不是在高呼吗?/明辨之心不是在扬声吗?/它在最高处,在路旁,/在十字路口站立。/它在城门侧,在镇口,/在进城的路口,不断高呼:/‘众人啊,我向你们高呼,向世人扬声’”。穿越悠远的时空,舍利的耳朵听到了《圣经》智慧的呼声,作出了明确的回应。他用“安静之心”和“明辨之心”并列,在黑暗里寻找“智慧”——“深沉的思想”。
在二千年时间的起点与终点,舍利的眼泪映现着耶稣的眼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记载耶稣拯救已死亡埋葬的拉撒路复活的灵迹。耶稣看见犹太人在哭,“不禁掉下泪来”。舍利发心祈愿,手指上的雪花变成眼泪,就能找到真理。基督教是爱的教育,佛教是慈悲的教育。两大宗教的眼泪为人世间而流,洗脑心明。
在基督教中,人必经的夹缝在最后的审判和人世的善恶中间;在天使和魔鬼中间,在法利赛人文士叛教犹大和神圣使徒中间。离开夹缝后人在最后的审判中,有人下火焰炽燃的地狱,有人进入天堂坐在上帝旁边享受温暖。
人世间和所有宗教,最终都只有一个夹缝。有人拈花,有人微笑;有人拈花,有人悲泣。离开夹缝,铤而趋之的是归地。
诗无达诂,因有种种诂。舍利一首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舍利一首诗中,无神论者看见了人世间,基督徒看见了基督,佛教徒看见了佛祖。对舍利生日诗的三种解读,最后归于一种——世人对在困境中对美好的向往。夹缝是困境,左冲右突是夹缝状态,都进入了舍利诗歌,又逸散出来。
有夹缝,盖因有缝可夹,无缝则无夹。唐代惠忠禅师,就是那个答唐肃宗问,说“法是空中一片云,是钉钉着,是悬挂着?”的大国师,他也是一个诗人,自觉涅槃将至,向唐太宗述遗言,“告檩越告一所无缝”存舍利子(见宋道元辑《景德传灯录》卷五)。大德进入无缝圣境,无缝夹之了。世人能有几人有此大觉悟,又有此缘呢?
诗人视觉触觉直觉都很敏锐,对夹缝的挤迫压持的感受最深刻了。而身为诗人谁又不在夹缝中呢。美国诗人庞德终生都在西方诗歌和中国诗歌的夹缝中,在诗歌意象漩涡的夹缝中。中国当代诗人终生都在李白杜甫和闻一多徐志摩的夹缝中,在名闻利养和独立自足的夹缝中。奋力挤出夹缝的必是心力、诗力特别坚强者——昌耀、海子、北岛……近年更有“夹缝诗人”王立世在他期然必遇的夹缝里,营造出阳光、风、鸟鸣和草木。还有不屑众口一词千人一面的创新诗人王爱红,在古代绝句和当代长诗的夹缝中,种植了一行两行三行率性不齐的“亦截句”诗歌垅畦。佛教诗人舍利自降生即至的夹缝,实是塑造他的沙漠。佛拯救他,他的夹缝逐渐变宽,终至消失。他的生日诗是灰色人生对夹缝的回忆,他在曾有的夹缝中的挣扎跌扑,彰显了他的庞大丰富和健壮。他的夹缝在地平线后面的返照,照出了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佛子在大光明中清亮的影子。诗人夹缝是物质、精神、美学的,随影消形。
舍利那个年代的夹缝说窄也不窄,随着他的心智的壮大而宽松。文化学者马休·阿诺得有一首著名的诗,可以作为诗人舍利精神状态的写照:“两重世界间,徘徊复飘零。奇异业已死,另一无力生。吾心何所倚,吾身落此境。但有一匹夫,独侯尘埃中”(贺清滨译。见邓军海译路易斯著《文艺评论的实验》注文)。此诗原是描述宗教没落时代社会的混乱衰相,用佛法解读,此诗又端现佛教末法时代的人心涣散,但仍有信仰者在“尘埃”中顽强守持真理。此后,诗人舍利居士做人作诗做事,已无夹缝左右,只在即空、不空、非空、非不空的法境中,寻流得源,心向有果了。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诗人鲍勃·迪伦诗句:“彼时我是那样的苍老,如今我却更年轻了”。诗人不问年龄,只问心态。诗人自生日起即向着苍老成长,在成长中年轻着。可贵的是童心、真心、原初本心、真实之心永葆,诗歌年轻。
2017年11月7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