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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草幸福的人是真正幸福的人

——读王文军组诗《风吹草低》

2022-10-07 作者:呼岩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我努力把昌耀的草原、包容冰的草原和王文军的草原连接成一个草原。我已经把我在青海放牧的一群羊赶到遥远的岷县狼渡滩草原上了;现在再赶一群羊赶到更遥远的乌兰布统草原上。诗人们拈草,拈草幸福的人是真正幸福的人。
 
  我读过诗人王文军短诗《一堆沙子》和《晾衣服的人》,都是极好的短诗。对生活的容忍存疑,对生活的发见扩展,这两种优秀诗人所必须具备的品质,在王文军那里都有丰盈的储集。城市小区一堆原来觉得挡路的沙子,人们习见后觉得“好像那里/就应该有一堆沙子”。村庄小院晾衣服的人,在摔抖衣服的过程中,抖落晚霞却抖不掉自己的影子,但惊喜地“看到一个比他还大的人/展开翅膀/顺着风,飘起来”。
  这个对小区小院小事物心思细腻缱绻的诗人,也能放开眼量,敞开胸襟,酣畅淋漓地接受了草原的广阔、雄壮与粗狂。王文军是一个心细如发的诗人,也是一个大气磅礴的诗人。花朵在他手上,土块在他手上,石头在他手上,他都能产生相应相宜的感觉,写出各有心所栖居的诗歌。
 
  斛律金(488—567)高唱过《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千五百多年后,当代诗人王文军写下了《风吹草低》组诗十三首,向一个不识文字但官至丞相的古代诗人致敬,在乌兰布统草原接续了敕勒川草原的风,吹得二十一世纪的一片草原草低见牛羊。
  诗人王爱红熟悉我与草原的缘分,他把王文军《风吹草低》从手机上发给我读,我一读就喜欢上了。我与草原确实有缘。我在甘肃工作生活五十多年,到过内蒙古阿拉善草原,新疆巴里坤草原;在青海草原上,我看见昌耀的牦牛在草原行走;在甘肃岷县狼渡滩草原上,我看见包容冰的犏牛在草下卧伏;海子的《日记》,特别记下了一个农业诗人的惊喜,风从四面八方向德令哈草原吹走。我也给我的草原写了诗,也有自己的牛羊。
  天下所有的草原说到底只是一个草原,都长草,有同一的性格脾气;只是名称、住址、大小不同。王文军的草原,就是昌耀、海子、包容冰的草原,也是我的草原。我们写草原时,都呕心沥血了,因此每一个草原都沾血沾泪,呈现了不同的形质,独立不同起来,此牛羊不是彼牛羊,在颜色各异的风中。
 
  我是步行、骑马、坐牛拉的勒勒车、运畜车、大客车进入草原的。旅痕混乱,心情复杂。王文军坐着吉普车进入草原,是一次胜利的返璞归真。草原名叫乌兰布统,有湖名达里,有河名曲河。一辆车,能载动许多风景和思绪。《吉普车行进在草原》一诗全程录像。车窗外有牛有羊有马还有花的海洋,“看车子撞裂白云/我还试图拽下一片”;但视域有限,能见之物“就像安静吃草的一只羊/随时会被草吃掉”;草原教导人觉悟,知道了自己的渺小,“就是随处可见的青草/也远比我广阔和深邃”。诗人坦诚自己只是“一缕风,虚妄。羞愧/摇动了一片草原的慌张”……
  诗人暂时离开城市僵硬刻板窒息的市场、商品、阶位等种种物质;离开城市组织化程序化人脸识别的种种大数据规矩,自愿主动地到原生态的草原,洗一次心。革一次面,洗一次脑,扩大了胸襟,储备了能量,回到故垒再经营日新月异的生活,多些乐观主义。
 
  知道了这就是幸福。
  唯有内心和草原一样空旷强大的诗人,才能把草原馈赠的幸福,完完全全收纳包容下来,慢慢品尝消化,变成永恒的存在。那些小资老普罗新布尔乔亚只会在草原拍些照片,吃了手抓羊肉后忘在手机里,不久即被清零了。
  《在白桦树下发呆》。草原山坡上长着一棵白桦树。诗人躺在树下如痴如呆地看天看地。白云低垂伸手可摘,“那些悄悄溜走的云朵/一定是贪吃的羊//此刻,一个困扰多年的/谜团,豁然解开”。什么是幸福呢?“我不知道这就是幸福”,现在,诗人知道了。尤其是有一个人“安宁地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安静地发呆”,陪伴着幸福的人也得到了幸福。
  《晒时光》。整个下午在草原的强烈太阳下,几个人或坐或躺“晒时光”,晒灭了内心的霉斑,从而知晓了“一棵草和一朵花/内在的细小差别”。诗人已不在恶浊尘世,“我在一片草原上睡去/在另一片草原上醒来/睁开眼睛,远离的一切/和过去没有什么不一样”。诗人深入禅法了,经过是与不是的过渡,草原还是草原,睡前醒后不是一个人了。
  《湖畔的黄昏》。达里湖黄昏美景如画,小船泊水,云间光束如惊鱼,“湖水泡软了远山的倒影”使之荡漾,野鸭趁机游弋其上;岸上蜜蜂叮花蕊采蜜。“这天地间寂静的大美/唤醒了每一颗昏昏欲睡的灵魂”。美是有这种力量,使麻木的心灵复活幸福的能力,看见人生归途的星光,发自内心地“赞美神和月亮”。
  《在草原上看星星》。灰霾掩蔽了城市的夜空,已经无星星可看了。草原夜空有星星给人看。“如果恰好看到一颗流星/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我宁愿相信那是一粒火种/去点燃人间的灯盏”。幸福感无限地放大了。
  《倾诉》。湖水安静,月色汹涌,油菜花飘香。游人已经离去,蒙古包似草原之船停泊在深夜里。“面对满天星汉,无边空旷/我是一粒咬住草尖的露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倾听/仅仅是倾听,我和这个世界/到底谁更安静”。谁安静,谁就能听到幸福。
  草原的幸福如此简单,走走坐坐躺躺,看看听听想想,人就很幸福了。这幸福可以放大,笼罩十方;可以缩小,带给一个不怎么幸福的人。只有诗人才懂得简单就是幸福。他到草原上寻找,拈草微笑。
 
  世界上最美丽的落日。
  乌兰布统草原某天的落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落日,这是由于诗人看见了而命名的;他发现了命名了进行了释义。落日必须在落,带着一天的生活,人的心随着落日在落,带着人一生的生活。
 
  等落日的人
 
  落日一直在落
  看上去,它似乎
  无法控制自己
 
  等落日的人
  在即将到来的黄昏里
  像一粒草籽,抱着
  开花的愿望
  当落日真的像落日一样
  在他的眼睛里
  一直落下去
  他甚至记不得
  落日是从哪个地方
  落下去的
 
  眼前的落日以及过去的
  每一个消逝了的落日
  它们把万物带进了黄昏
  不论你身在何处
  时光都是永恒的别离

 
  这一个站在黄昏草原上等落日的人,有些忧伤,有些无可奈何;他还战战兢兢,和落日一样沉重徐徐下坠不可挽留。他这是猛然觉察,自己像一粒草籽,正准备开花呢,完了。落日就像落日一样,在他眼睛里不可控制地明目张胆地落下去了。他悲痛,想从它开始掉落的地方开始追悼,可是找不到这地方。不要紧的,看着落日怎样落的人已经修成了一个伟大的见证者,确认了这一个落日和过去的每一个落日,不论在何时何地,都已经和陈旧的旧时光作了永恒不朽并铭刻宇宙的悲壮别离。明天又是一个新的日出,怀抱草籽的人开花。
  落日由于被诗人看过而美丽。
 
  仰视一只鹰,叹息一匹马。
  草原天空飞着鹰,草原地上走着马。这两种动物,在诗人心中眼中,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意象。
 
  一只鹰
 
  黄昏的口袋
  装进万物
  只有那只鹰除外
  此刻,它在我的头顶掠过
  展开的翅膀,把夕光
  剪成碎片,秋叶般飘落
 
  空荡荡的天空
  被一只鹰的孤独填满

 
  一切诗人费尽心机要在诗中雕造的意象就是这样一只鹰。超然物外而孤独填空,双翅所向无所阻挡。心中有这一只鹰,人成了。诗中有这一只鹰,诗成了。
《蒙古马》。诗中的“蒙古马”,是供游客骑乘娱乐游戏的四足工具,已非往昔野性十足征战欧亚的铁骑。诗人看着几匹神情落寞站在黄昏里的蒙古马,不禁叹息了,也只能接受历史唯物主义的这种证果,不过做人还要像千里马看齐。
 
  草原智慧。
  草原上流淌着一条河,不像平原上的河,不像山岭间的河,不像长江黄河;只像自己,名叫“曲河”,曲近其意。
 
  曲  河
 
  夕阳下的曲河
  比河边吃草的羊更安静
 
  我数数曲河到底拐了多少弯
  如果挖一条笔直的河道
  它会省略多少流动的距离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曲河绝不贪图省事
  即使万里之遥
  也流得不急不躁
 
  只因走过足够曲折的路
  曲河,才能如此平静地
  把前途变为归途
 
  这是一条智慧的河流,平静地流淌流出巨大的智慧,等待河畔的路人在夕阳下看它一眼。它弯弯曲曲,不急不躁,不走直路减少路程。它曲尽其妙只为了一个目的,走曲折的路好把前途变为归途。诗人看见了懂得了要践行曲河的大智,也准备这样走过自己的人生:前途即归途;不做急功近利的人,有前途无归途。
  《迷路》。草原上有一条小路“像曲河一样延伸/它有多弯曲就有多智慧”,诗人在这条小路上迷了路,也在这条小路上觉悟了。他让心灵宁静后,“成为小虫子的温床”;还在人世间“每天默默地做一些事情/看一棵草的死亡/看一棵树的夭折/看一条路如何在视线里/慢慢走远,消失”。诗人最后走出了这条路,豁然开朗,看得透,放得下,掌握了生死大智慧——生向死走永不迷路。
  《越来越暗的阴影》。人被暮色包围走不出来,但还坚持走,想走回自己的内心,得到神明的接见;即心即佛,内心住着神。诗人听见神说话了,在悲悯这些夜里疲惫赶路的众生:“他们想象着天堂的样子/走得飞快,却是越来越暗/最后走成一个个阴影/像星星和灯火一样/在黑暗中耗尽一生”。星星落了,灯火像落水的人挣扎求救。诗人的草原思想没有篱笆,他想这是谁们的黑夜,这样无情。
  草原上有河,人看过就聪明了。草原上有路,人走过就聪明了。诗人度过了草原无边强大的黑夜。
 
  给蒲公英送行。
  草原上的蒲公英,等来了诗人给自己占卜算命。诗人给可怜的小草花唱了一首挽歌。
 
  草原上的蒲公英
 
  不起眼的小黄花,随处开
  引不起人们的瞩目
  当开成蔚然一片,并撑起小伞
  风开始诱捕它的轻盈
  携带孤独,死亡和新生
  它跟着风走,一直跟着风走
  如果风再大些
  它就能走到天上
  一朵在风中魂不守舍的花
  再也无法回到故乡

 
  天下蒲公英千朵万朵,当中就数王文军诗写的这一朵最独特最好了,如果它在风中飞行能落到一个小女孩手上,小女孩对它吹一口气,它就能回到童年的故乡,离开孤独死亡而新生,它跟风走了那么多路也值了。 
  昌耀、海子和包容冰各各写了自己的草原,栽植上自己的意象,永远鲜活茂盛。王文军对草原的贡献,是他复活了古老的原型意象“风吹草低”。他吹走了当代的风,吹低了当代的草;古代牛羊的族裔子孙们在草起草伏中行走哞鸣,建起了新的生态文明的天堂。释族众生平等,耶和华创造万物,老子天人合一。动物植物人格化,人像动物植物那样活着。万物有灵泛神化。云朵是贪吃的羊,羊吃草,草吃羊。一条光是鱼。人是露珠咬住草尖,人是风摇得草原慌张。人和羊合一了,草像人那样思想,人说出了草的话,草听得懂。诗人的诸项诗艺像灵丹妙药,使草原万物听命,鹰翅变成一把剪刀。
  诗人的草原是天堂。
 
  我努力把昌耀的草原、包容冰的草原和王文军的草原连接成一个草原。我已经把我在青海放牧的一群羊赶到遥远的岷县狼渡滩草原上了;现在再赶一群羊赶到更遥远的乌兰布统草原上。诗人们拈草,拈草幸福的人是真正幸福的人。幸福得听羊吃草,羊吃草的声音是真理。
  诗人是草原的王。
2022年9月9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