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沐雨晨荷
——读冰虹的诗《像风,带动着岁月》
2017-06-22 作者:李波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面对冰虹的诗歌,我们感到诗歌色彩与节奏的温暖、柔和和思想上洞透生命的通达。诗歌体现出一种人生的智慧,在困惑——解答——恬然自适的过程中,诗人把思考由当下的时间维度逐渐推至纵深的历史维度中,以“变化”的人的情感和应对“变化”的“不变”的人生态度显示情感的亘古气韵,以“我”积极的情感融合去增强人内在的生命张力,并以此去隐喻、铺展、提升历史中人的精神。
读诗人冰虹的诗歌《像风,带动着岁月》,感觉其清润自然一如沐雨的晨荷,落在荷叶上的雨滴如串串音符飞溅着灵动的音乐,而我的心便浸润在这清邈的乐声中了。这种清润缘于诗人自然的文笔,诗中没有绚丽的辞藻,也没有构置史诗的壮阔,有的只是一个歌者纯净的心灵光影,然而正是这份纯净使诗人及其作品超然于喧嚣的市声。读者于诗歌建构的“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的自在中,体会到诗人心的律动与节拍,这既是诗歌的魅力,也是诗人灵魂的魅力。细心的读者应该在当下社会嘈杂的声音中捕捉这份轻灵的乐音,用感觉去触摸,用心去体悟,因为困惑、爱情、生命意识等等“一切都融在音乐里”,并随着岁月生长希望。
诗人以爱情宣言的方式凸现了“我”这一抒情形象,诗中的女性“自我”这样表述自己的爱情观:“我是你眼睛里的光芒/身体里的血液/可是,我并不想照亮你的信誓/掀起你的狂热/只想把你的爱/谱成荡气回肠的歌/高兴的时候听,让快乐/由一个变成两个/不高兴的时候也听,让忧伤/由两个变成一个/或者,让音乐变成一条河/去浇灌你的田野;或者/让音乐变成一条船/载去我的寄托/一切都融在音乐里/像风,带动着岁月”。执着于爱情又不迷失自我,这种爱情观源于作者对爱情的清醒体认,诗的首节就以“自我”心灵质问的方式表现了诗人冷静的思考:“倘若,你爱我/只像爱一团火,那么/火熄灭了,你/还爱什么?/倘若,你靠近我/只是为了从我这里拿取快乐/那么,快乐尽了/你又该怎么着?”如此清醒、理性的声音在爱情诗歌中并不多见。爱情容易使人失去独立意识,所以历来文人描绘的爱情或缠绵、幽怨或热烈、激越,而较少远距离去透视爱情,尤其作为女性,几千年中一直以依附者的形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她们要么无言、要么失语,因为不平等的社会现实给女性命定了这样一种身份和状态,这种不平等使得女性容易将爱情作为唯一的、根本的追求和寄托,因为“性别类型和位置注定了男女两性在对整个世界和人生理解方面的隔膜,尤其是在爱的意义的领会上女性承受着一种绝对的孤独和困惑的处境”。[1]而冰虹笔下的“自我”生成于获得独立意识的现代女性真切的体验和思考,这种思考是女性在生命历程中找寻到“自我”的明证。朦胧诗的主将舒婷早在1977年的《致橡树》中就宣示了女性自我独立人格的获得:“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然而舒婷在女性“自我”身份确认的同时仍没有摆脱传统意识的积淀,她以“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生相依”等诗句转述了获得独立意识的女性之喜悦,在人们有限的生命中以忠贞不渝来获得爱情的永生,这不仅是女性也是人类所祈望的理想的爱情状态,而人性本身的缺陷使得这个理想经常幻灭,而只能寄予“梁祝”这样美奂绝伦的凄婉故事,或许由于人们不知道蝴蝶的世界里是否需要爱情,因此也就成为寄托理想最好的所在,这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虚无。“现代虚无主义对传统唯理论的批判,绝非要勾销我思,削弱理性本己的力量,而是要勾销我思的超验根据,使之有一个生存性的、同时又不失形而上学位置的牢固基础”。[2]这是人类容易形成的逻辑思维方式,由确立理想到理想不可得而走向虚无,一句“爱又如何”是这一现象的最好诠释。
在冰虹的《像风,带动着岁月》这首诗歌中,我们看到了现代人的另一种思维,人们摆脱了无意义的追问,以冷静的心态谛视人生,以对人类“自我”多元化的认同而抵制虚无,这是一种自然而客观的心态,也是人类在自我发展中拓展思维视野的明证。“倘若,你爱我/只像爱一团火,那么/火熄灭了,你/还爱什么?/倘若,你靠近我/只是为了从我这里拿取快乐/那么,快乐尽了/你又该怎么着?”的“质问”——“我是你眼睛里的光芒/身体里的血液”的“求解”,都强烈地暗示人的“主体性”在于问询的能力和自我求解的能力,在于“自我”对生命意识力量的把握,并体现为建构自我幸福的努力。冰虹于诗歌中极力传达一种信念,一种和谐、温润的人生关系图景,“我并不想照亮你的信誓/掀起你的狂热/只想把你的爱/谱成荡气回肠的歌”,“不想”——“只想”不仅在语词上具有一种截然相反的立意,更在人生体认中表达出更为现代、积极的生命观。相对于以断裂、迷乱、对决来显示“自我”、“主体”,冰虹的处理更为柔和但也更有韧性,她借助“爱力”去创生“爱力”,于一种圆融的生命图景中显露人的“当下性”宿求及其意识变迁。在她这里,“爱”与内心的充盈感、人的自由感相伴而生。
诗歌从结构上看,在平面的语词铺展中构造了一副由矛盾困惑——自我求解——生命提升立体图景。诗歌以一种平实、练达的叙述,刻划了爱情中的男女在对“短暂——永恒”的渴望和恐惧中,寻得一种寄托,获得一种生命提升的过程。这种提升使得诗歌在爱情的基点上转向对当下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展示出寻找路径的努力。诗人把短暂的爱比作“火”、“快乐”,而后进一步问询:如果“火熄灭了”、“快乐尽了”,“你又该怎么着?”这表现了爱情中的男人和女人处于对立中的焦虑,这种焦虑是对短暂的情感和永恒的渴求之悖论的恐惧,是一种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但诗人恰恰给“内心的恐惧”中注入了“爱”,注入了信念,使“恐惧”在“我”的心中消失。“我是你眼睛里的光芒/身体里的血液”,这种表达既继承了传统诗歌对“爱意”的表达方式,复现了“情感”中的男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绵绵深情,更于现实之中冲破了“我”与“你”的二元对立,融化了现代技术化生存模式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壁垒。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首诗歌超脱于单纯的爱情叙说,有了更为丰厚的人生的哲思意蕴。
冰虹和所有的诗人一样面对着现实文化的困境和浮躁、慌乱的人生日常,也同样执着于对理想的建构和维护。面对人性的沉迷、面对人或“我自己”的失望、怀疑,一般诗人以“人性”的自我拯救,显示人生的艰难和所处的深渊境地,并于深渊中显露脆弱的阳光,以深渊的悲凉与阳光的细微的对照凸现诗人意识到的“人”之生存境遇的尴尬和痛苦。他们是行吟中的歌者,于一路吟唱中抛洒点滴的诗意、灵魂的思索并展示行进中的伤疤。现今很多诗作喜欢把“主体”处理为一种尖锐的符号,转化为外显的力量或武器,仿佛主体能且只能在血淋淋的争战中才能获得,他们同样会呼唤爱,但他们的爱建立于凋敝和苍凉之上,主体化的宿求总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畏惧。冰虹前期许多诗作同样在显示苦难,显示高洁人格与低俗人性的对立,以对立去表达希望,以卑劣的人格中的“恶魔”突出诗人歌者的品性,去阐释在焦躁的生活流程中人所必须的坚持。但如《像风,带动着岁月》则是不同的路数,是在以对立去表达立场差异的提升,诗人已经意识到当我们立于人格的两极去推扬某一种人格时,实际上我们忽视了对立人格中我们自己的影子。很多人喜欢打破,而忽视了思想建构的关键是在这之上、之外的深层问询,也即诗歌所说的“我并不想照亮你的信誓/掀起你的狂热/只想把你的爱/谱成荡气回肠的歌/高兴的时候听”。所以诗中的“我”没有以爱来换取“信誓”,因为火总会熄灭,快乐总会尽,“我”只是想把这份爱谱成荡气回肠的歌,把一切都融入到音乐里,这是一个冷静同时仍不失感性的“自我”,依恋爱情但不沉溺于爱情。而且诗歌避免了以道德视域入手对爱情双方所处的伦理情境的铺展,而是从爱、爱之中的人的情感视域入手,着力解决在一种假定的矛盾中“自我”意识的显露以及自我于“我们”中的消融,这种消融是对人与人面对外在力的一种吸纳、包容和共生。它显示了当下文化场景中普遍的人文困惑在“爱”的力量中的弥和以及生存焦虑的解脱。诗歌以情感视域去寻找“幸福”,去回应“焦虑”与不安,以清风细语、日常温情去显示“爱”,以“爱”的历史维度与人的“主体性”的新理解去表现自由、飞翔的心,由现实中的“男女之爱”提炼、升华至“生命之爱”的符号征象。诗人将爱谱成了淡淡的歌,恰如一朵空谷的幽兰,寂寂的绽放却仍不失美丽。
这首诗所达到的这种审美效果,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其语言,此诗避免了现代诗歌在人性解放初期因狂喜而追求“奇”、“险”的诗歌风尚,从而导致的过于“陌生化”的语言运用方式,正如休姆所批评的以自然人性为根本的浪漫主义:“人,个人是可能性的无限的储藏所”,“整个浪漫主义的态度好像是环绕着各种与飞翔有关的隐喻在韵文中具体化了”。[3]我们不能否认诗歌语言内涵的高度包容性,但诗歌不能脱离读者现实的文化场域而独立存在,因此无限制的“飞翔”只会导致诗歌限于孤独的境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强烈反对语词的“奇险”:“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4]但也不能走向另一极端,像现代某些诗歌一样运用过于平实、白话的语言,以致失去诗歌的特质和魅力。冰虹这首诗歌语言运用及表达方式体现了当代诗歌在探索过程中的沉静心态,从容叙写又不失蕴藉的诗歌本质,“或者,让音乐变成一条河/去浇灌你的田野;或者/让音乐变成一条船载去我的寄托/一切都在音乐里/像风带动着岁月”,以音乐的翅膀载着爱的语言,音乐的旋律流动在诗行间,诗歌的整体融化于音乐之中。或许正是由于作者平实而美丽的心志,诗歌呈现出笔致从容、清丽流畅的风格,并赋予其音乐的效果,绵邈蕴藉、含蓄隽永。开篇“难解的疑惑”显示了暂时的情感抑制,但这种暂时的犹疑被“我”快乐的“你我融合”所替代,在这种半是情话半是宣言的铺叙之中生发出一种涌动的、鲜活的生命欢歌,而这一切在“歌声”、在“音乐”的韵律中行进,渐次发展为奔放、自由的表露,“一切都融在音乐里/像风,带动着岁月”,轻灵、畅达的结尾传达了一种毫无滞涩生命理解,以滞重的“岁月”于轻灵的“风”中的舞动,既增加了时间的纵深感,又引领读者进入了更为空旷的“人生之思”。
面对冰虹的诗歌,我们感到诗歌色彩与节奏的温暖、柔和和思想上洞透生命的通达。“火”、“音乐”、“风”与“岁月”这一组意象统合于诗人所希求的融汇一心、落花无语的内心淡然,创造出娴雅而不失激越、精致而不失旷达的意境。在这里“人性”的光芒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而是内化于诗人灵魂的鲜活的精灵,它贯注于诗歌,跳跃、飞动。诗歌体现出一种人生的智慧,在困惑——解答——恬然自适的过程中,诗人把思考由当下的时间维度逐渐推至纵深的历史维度中,以“变化”的人的情感和应对“变化”的“不变”的人生态度显示情感的亘古气韵,以“我”积极的情感融合去增强人内在的生命张力,并以此去隐喻、铺展、提升历史中人的精神。诗歌深厚的内蕴和语词、结构等的精美结合,使《像风,带动着岁月》这首诗歌以粼粼波光闪耀在当代诗歌的星河中。
附注:
[1]刘慧英.《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性意识的批判》.[M].北京:三联书店1996.73
[2]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三联书店2001.366
[3]钱文亮.《1990年代诗歌中的叙事性问题》[A].《现代当代文学研究》[J].2003(3).64
[4]陆侃如 、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198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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