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国：《悲情歌唱中的文化批判》
——解读冰虹组诗《在人间》
2017-05-20 作者：霍俊国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在当前，诗人们的创作大多走着两条相反的路：一条是与商品文化、消费主义同流合污，尽情鼓噪；一条则继续囿于抒发狭隘之情，并美其名曰歌唱“个性”、“自由”和“理想”。而这两条路都不可能创作出有境界的作品，冰虹的组诗《在人间》则完全不同于上述两条创作路径，在悲情的歌唱中思索人生，批判异化的社会文化，不啻是给当前不景气的诗界一针注入活力的强心剂。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有境界的文学必须要写真情，要有人类集体观念。当代著名女诗人冰虹的组诗《在人间》，不仅通过一种富有弹力的压抑性语言塑造了许多可以让人久久追寻的意象，更在这意象中真诚地抒发了心底最自然的悲情，积淀了沉重的文化批判观念，的确是有境界的意蕴深长的诗篇。
一.
震撼人心的诗歌往往抒发心底的深沉悲情，从《诗经·卫风》《氓》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再到马东篱的《天净沙·秋思》莫不如此。冰虹的《在人间》动人处也首在此。在第一首诗中诗人就写道：
我坐在湖中小岛的清亮中
想起了薄命的姐姐
她临渊的容貌如花
灼痛了多少炙热的胸口
短暂的怒放给无数热血
神思恍惚的悲情 然后是
宿命的凋零 致爱的利刃
闪出致命的伤害 碎她
为深渊里的尘埃 成为
夏日最伤残的一道风景
生命乃是人间最美的东西，然而，最美的东西也往往是最易碎的。诗中貌美如花的“姐姐”本来应该让生命奏出灵动的音符，却被湖水瞬间摧毁，化为深渊里缥缈的尘埃。无论摧毁生命的是何种原因，但如歌的生命都已经不再，给世人留下的唯有深深悲伤情怀。由此也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此后的二十多首诗莫不沉浸在这种悲情氛围中。
实际上，“在人间”是一个悲情四射的标题。王国维早曾用“人间”作为自己的号，并填词曰“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描绘悲情人生，思索人生真义；毛泽东也曾用“人间”二字作诗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表达了一种人类历史发展之路上充满的悲壮之情；前苏联高尔基则用“在人间”作为自己小说的标题，描绘人间的凄苦生活，表达伤悲之情。因此，冰虹使用“在人间”作为标题实有延续悲情的意味。不同的是，冰虹的《在人间》诗抒发的悲情似乎是对高尔基小说和王国维的词中所表达的悲情的综合，即在《在人间》诗中冰虹一方面描绘人间的凄苦生活，并传达由凄苦生活带来的伤悲，另一方面诗人则描绘伤感人生，并引发对人生意义的深沉思索。
组诗《在人间》真实地再现了人间凄苦生活的情境，如在第十首中，诗人逼真地描绘了卖菜女卖菜的情境：
买菜女：
皲裂的手，无神的目光
风吹日晒的干皱面庞
破旧的衣裳
粗门大嗓的吆喝
第十一首则描绘了乞讨者乞讨的情境。这些凄苦的人间生活情境令人怜悯和伤情，于是诗人悲情地写道“我/伸向新鲜果蔬的手颤栗”，而乞讨者“乞怜的眼神灼痛了我轻歌的心/曼舞的诗意如一片沉沦的云/陨落在盛着碎钱的破茶缸”。
如果说此时诗人的伤情还是由“外人”的悲惨生活引发的，而对人生真谛的思索则似乎源于诗人对自身伤感人生的领悟。诗人在第九首写道：
喧嚣折叠了虹
被压成红尘
大大小小蹩脚的造型
折磨着年轻的海风
自然蜷缩于
人为的裂缝无声的伤痛
人生之所以成为伤感人生，乃在于人生最自然、最纯真的东西却被人扭曲变为畸形——正是这些“畸形”折磨着诗人的心。强大的伤痛令诗人不得不去思索人生意义这一虚幻、带有哲学意味的终极化命题，而思索不可得，于是伤痛愈发强烈：
一种寒冷呵 一片涌流的冰
一汪燃烧的泪被灼灼的风
卷入消瘦的海
然而，诗人并没有放弃对纯美人生的追求，诗人相信“在离神最近的地方/朴素的真理弥散于天空”。
二.
《在人间》浓厚悲情的传达与诗人选用的悲情意象和压抑性抒情语言有关。
在诗中，诗人塑造了大量意象：貌美的姐姐、流星、月、利刃、光、落叶、老人、卖菜女、海、夜、风等。这些意象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纯真靓丽的意象，如貌美的姐姐、流星、翠鸟、月、光等；一类则是晦暗的意象，如利刃、落叶、坟冢、老人、卖菜女、夜等。对这两类意象，诗人采取将纯真靓丽的意象毁灭和晦暗意象精细刻画两种处理方式：
将纯真靓丽的意象毁灭，如貌美的姐姐殒命于“致爱的利刃”，“翠鸟葬身于污浊的气流”，光“被夜深深压低”，“灿然的流星陨落”等。鲁迅先生曾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诗人俨然吸收了这种悲剧观念，将纯真靓丽的意象毁灭，从而制造人间悲剧，传达悲情。
而对晦暗意象的精细刻画则进一步加强了悲剧性。在诗中，诗人不仅精细刻画了卖菜女和乞讨者等动人形象，而且还塑造了一个传神的老人形象：
一位老人：
深深的褶皱里堆砌着哀愁
苍老的残缺弯曲的陈旧
我递给他一杯提神的水
想扶正那颤悠悠的步履
而他的头只沉沉地低着
昏花的眼打着忧郁的死结
诗中，诗人使用简化的手法，仅用“堆砌”“颤悠悠”“低着”“打着”几个具有动态意味的词就将一位令人心酸的不幸老人的形象展现在面前。
意象的动人乃源于诗歌的语言。美国美学家布洛克说，“艺术表现本身，乃是使某种尚不确定的情感明晰起来，而不是把内心原来的情感原封不动地呈示出来。”而韵律优美、想象奇特、富有弹性的语言就是使“不确定的情感明晰起来”的基本路径。组诗《在人间》使用的正是这种想象奇特、张力弥漫、富有音乐性的语言。
悲怆降临 灿然的流星陨落
忧伤像纸钱 从一座坟茔
飘到另一座坟茔 遍撒苦涩
抽象的悲情被想象为在坟茔间飘荡的纸钱，仿佛它漫天飞舞，就立在你的目前，而你就融在其中，甚至稍不注意，它就倏然钻进你心里。诗句弹性如此强大，想象的空间涯无岸际，读者很难不沉浸其中。同时，诗人一方面注意平仄相间，造成强烈的音乐感；另一方面，又多用平声字，使诗句韵律悠长，节奏舒缓、低沉，从而传达一种被压抑着的悲情。
实际上，使用压抑性抒情语言乃是《在人间》诗的基本特征之一。全诗虽然抒发一种因伤感人生而产生的漫无边际的浓厚悲情，但悲情并没有喷薄而出，而是化为涓涓细流，一点一滴滴到你的心田，从而造成一种越压抑反而越强烈的效果：
她醉了 醉在海上
海水暗藏的热收留孤独
比孤独更加孤独的相逢
延伸着折磨
悲情因压抑而使人“醉”倒，因被“收留”而更加延伸弥漫，真可谓悲情到了极点。
造成《在人间》诗压抑性抒情特征形成的原因，大概有二：第一，诚如前文所言，诗人多用平声字，结尾或换气处也多用平声，而且韵位较疏，结果使诗句节奏舒缓、情调低沉，造成压抑性效果。对此，龙榆生先生在《词学十讲》“论韵位安排和表情关系”一节中早就有所论述，此处不再赘言。第二，受到中国诗贵“含蓄”观念的影响，由此也可以看出诗人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肉联系。
三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李煜和宋徽宗词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王国维认为宋徽宗和李煜的词都表达了真情，但宋徽宗的情只是一己之情，即“自道生世之戚”，李煜的情则兼有人类集体观念，所以在王国维看来，宋徽宗的词要远逊于李煜的词。同样，如果组诗《在人间》只是表达一己之悲情，就很难称得上“有境界”。实际上，《在人间》是表达的悲情并非诗人的一己之私情，而是具有人类集体意识。
《在人间》诗情蕴含的人类集体观念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即对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人生”问题的思索和对造成不幸人生的社会的批判。
人生是一个具有人类普遍意义的命题，古今中外的哲学家们莫不对人生进行思索。而文学称为“人学”，就在于文学关注和思考的是人生问题，也正因为此，《红楼梦》才被王国维称为“悲剧之悲剧”。冰虹的《在人间》同样对人生问题进行思索。人生是什么？诗人在第五首写道：
童话转身
向着悄然褪色的风景
蓬头垢面的街道萧瑟的秋风
污染的一潭水映出
苟活者冷漠的侧影
在第七首写道：
流泪的夜在悲伤中
走着一生不再重复的路
——爱，痛，玫瑰的泪
很显然诗人认为所谓人生就是苦痛、孤独和不幸。可以说，诗中一系列晦暗意象的塑造和纯真靓丽意象的毁灭都源于此。
人生是一种不幸，恰与叔本华的人生是一种苦痛观点类似。不同的是，叔本华的苦痛人生是不可救药的，解脱的最终方式在于死亡。但冰虹《在人间》诗则似乎还对苦痛人生充满幻想，所以诗人不自觉地想给人生给予一道充满温情的解脱之路：企图用“爱”的光芒照耀和温暖人生。然而，正如诗人在第十七首中所说：“光在暗中太多的闪亮/紧紧抓着如花似玉的怀想/我被光高高举起/又被夜深深压低”。人生就像一叶扁舟行驶在无边无际的苦痛之黑海中，不幸的力量如此强大，而“爱”又过于虚无缥缈，诗人的药方并不能解决人生问题。所以，诗人最后只能哀伤地将幻想寄托于并不存在的“神”：
灰暗在低垂的天宇啄食美好
怎样画出高 深 飞鸟和远方？
肮脏的摧残中
谁更深地为苦难祈福？
在离神最近的地方
朴素的真理弥散于天空
人生是苦痛的，然而是谁导致人生的苦难和不幸？诗人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对当代社会文化的批判。很显然，诗人认为是道德日益沦丧的当代社会文化造成了人生之不幸。诗人写道：
她推移着的金果青草和红花
夹杂了些许啜泣
透过斜斜夜幕闪耀
让这个世界无精打采的漠然
有了些许震惊
当代社会不是意气风发，而是“无精打采”；不是爱心播撒大地，而是处处漠然无情。一个没有爱、没有温情的社会怎能给人幸福！在这里，诗人敏感的心的确触到了当代社会文化的痛处。随着商业经济的深入发展，当代中国正经历着一场深刻的道德信仰危机。在这种危机中，因为一切皆遵循着商品逻辑，不仅信仰被解构成为虚无，爱与情感也被贴上商品标签后出卖，人生更被奇观化为一个无意义的娱乐过程。或许，诗人心中还存在某些幻想，认为“姐姐”的死可能会给这个已被扭曲的世界带来“些许震惊”。实则不然，在当代文化背景下，“姐姐”的死不过是一场让人娱乐的盛宴罢了。
对于当前没有道义信仰的社会文化，诗人除了用一种充满叹息和无奈的歌唱去批判外，别无选择。
然而，压抑着情感，在哀婉的歌唱中思索人生，批判被异化的社会文化，无论是对诗人个人还是对当前的诗界却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当前，诗人们的创作大多走着两条相反的路：一条是与商品文化、消费主义同流合污，尽情鼓噪；一条则继续囿于抒发狭隘之情，并美其名曰歌唱“个性”、“自由”和“理想”。而这两条路都不可能创作出有境界的作品，对此，只要翻一翻文学史或诗歌史就能得到证明。冰虹的组诗《在人间》则完全不同于上述两条创作路径，在悲情的歌唱中思索人生，批判异化的社会文化，不啻是给当前不景气的诗界一针注入活力的强心剂。
作者简介：霍俊国：文学博士
附：在人间
冰虹
一
这场暴雨 洗劫了夏热
掠走了缠绵绿中的火
此时
我坐在湖中小岛的清亮中
想起了薄命的姐姐
她临渊的容貌如花
灼痛了多少炙热的胸口
短暂的怒放给无数热血
神思恍惚的悲情 然后是
宿命的凋零 致爱的利刃
闪出致命的伤害 碎她
为深渊里的尘埃 成为
夏日最伤残的一道风景
二
昨夜
那个香消玉损的女子
在摇晃的灰暗中坠成
一幅血肉模糊的景象
放射深藏不露的光束
聚集了一些稀疏而黯然的光
幽幽的亮对黑夜造成一种威胁
那会儿 我正走在冰冷的路上
像一个苍白病弱的孩子
傻傻地想念春天的阳光
突然朋友来电话告诉我
这远方的场景
并说 你千万不要像她那样
一时我看到世界的谜团紧紧裹着
无边潦草的生活不流畅的呼吸
难愈的伤口落寞的沧桑
我想 她比我勇敢富有
天堂的水流已把她接走
她推移着的金果青草和红花
夹杂了些许啜泣
透过斜斜夜幕闪耀
让这个世界无精打采的漠然
有了些许震惊
三
悲怆降临 灿然的流星陨落
忧伤像纸钱 从一座坟茔
飘到另一座坟茔 遍撒苦涩
四
仲秋后 月亮开始阴沉
啜着一杯迷酒 下坠
失措地颠簸在黑的浪波
五
童话转身
向着悄然褪色的风景
蓬头垢面的街道萧瑟的秋风
污染的一潭水映出
苟活者冷漠的侧影
六
我渴望 你的手轻轻握着我
走过这疲惫糟糕歪歪斜斜的夜
一条条荒凉的裂缝 如一只只僵尸
的眼睛
我渴望 你握着我的
手 绕过
七
电闪雷鸣中 想拨通你的电话
你一定看清了
这雨中的面孔湿漉漉的痛
我渴望听到你靠近你看到你
隐约温情的眼睛
深埋于你的怀中 忧伤那么柔弱
你一定看到了 流泪的夜在悲伤中
走着一生不再重复的路
——爱，痛，玫瑰的泪
八
神色慌张的夜呵
请放下霜一样的冷
不要让枯萎的叶铺满人间的居所
她没有准备好看光的灰烬
还在迷恋上帝送来的美丽芬芳
歌唱妈妈的善良安详
爱上爱浸染海的力量
把延伸的美一直伸进月亮
露水沾着初吻的气息
皲裂中有一线虹的微光
沿着累累伤痕的冬
从暗含的忧伤发出花香
九
喧嚣折叠了虹
被压成红尘
大大小小蹩脚的造型
折磨着年轻的海风
自然蜷缩于
人为的裂缝无声的伤痛
十
买菜女：
皲裂的手，无神的目光
风吹日晒的干皱面庞
破旧的衣裳
粗门大嗓的吆喝
让我
伸向新鲜果蔬的手颤栗
十一
乞讨者：
伏地的姿势
像卑微的枯草
乞怜的眼神灼痛了我轻歌的心
曼舞的诗意如一片沉沦的云
陨落在盛着碎钱的破茶缸
十二
一位老人：
深深的褶皱里堆砌着哀愁
苍老的残缺弯曲的陈旧
我递给他一杯提神的水
想扶正那颤悠悠的步履
而他的头只沉沉地低着
昏花的眼打着忧郁的死结
十三
一种寒冷呵 一片涌流的冰
一汪燃烧的泪被灼灼的风
卷入消瘦的海
十四
落下群山的虹
轻拍神秘陌生的风
在冬的眉梢
抚慰忧伤的柳影颤抖的竹
水在冰层下痉挛 春光的诱惑
徘徊在遥无可及的远方
十五
她醉了 醉在海上
海水暗藏的热收留孤独
比孤独更加孤独的相逢
延伸着折磨
十六
我醉了 我好冷
透过月光的碎片
直视你的眼睛
那沉甸甸的疑虑
像布满尘沙的墙壁
挡住了将要放飞的怜惜
十七
光在暗中太多的闪亮
紧紧抓着如花似玉的怀想
我被光高高举起
又被夜深深压低
十八
隔着蒹葭的月白风清
隔着绵绵无尽的一江秋水
凉愁殇了一簇鲜嫩的梦
忧长的弧 在蒙蒙烟云中
十九
夜的深 深不可测 风扬着
尘灰皱巴的呼吸狂叫肆无忌惮
这样的时刻
谁在晦暗的底木上把翠绿的风轻描
托出不枯不破的月
让春的红跳跃 连缀夜的碎片？
二十
一双苦难的手
从衰皱的身伸出
一片发霉的水
沉淤着人世的死魂灵
而此刻虹的幻梦为何还有
流芳的香
倾泻串串童话澄澈的露？
二十一
垂暮的天 连着
荒凉的坟冢枯黄的落叶
一只鸟儿在旷野上孤零的哭声
我
踏破长夜踩过瘦骨嶙峋的白日
捧着幻梦的绿意和手中有限的花束
在喧哗鼓噪中 只消瘦成一缕影
二十二
当呜咽的风从深渊里传来
路 被暗尘阻挡
一只翠鸟葬身于污浊的气流
灰暗在低垂的天宇啄食美好
怎样画出高 深 飞鸟和远方？
肮脏的摧残中
谁更深地为苦难祈福？
在离神最近的地方
朴素的真理弥散于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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