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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滨拾趣记(外二篇)

2025-09-13 作者:冰虹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冰虹,中华文化促进会会员,中国作协会员,济宁市作协副主席,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导师。

  小时候,总盼着暑期快快到来,好去外婆家。

  外婆家的河滨总飘着芦苇的软絮,像谁把云撕成了碎绒。我蹲在青石板上捡石头,指尖蹭过卵石的凉,忽然觉得时光是个顽皮的匠人——它从河水里轻轻一抽,就抽出石头硬邦邦的“骨头”,有的带着水纹的印,有的裹着青苔的软,像藏了半辈子的悄悄话。

  正捏着块圆石头发呆,忽有小影子掠过水面,是只蜂鸟,翅膀扇得快极了,停在水蓼花的蕊上,像粘了颗会动的露珠。我屏住气不敢动,怕粗气吹破它的翅膀——那翅膀薄得像外婆绣帕上的纱,泛着淡淡的蓝,仿佛风稍大些,就会碎成星子落进河里。风果然来了,先掀动河边的竹帘儿,再吹跑我兜里揣的蒲公英,我追着绒球跑,风却偏要逗我,把绒球吹向河面,惊得水底的小鱼摆着尾巴躲进水草,像藏了什么宝贝。

  趴在石板边看鱼,水是清亮的,能看见鱼鳍划开的细浪,像谁在水里写小楷。抬头时,天空飘着朵青灰色的云,走得慢悠悠,像外婆坐在藤椅上摇蒲扇的节奏。我数着云的纹路,觉得它像块没揉开的棉花糖,又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河对岸的荆棘丛里,藏着几颗彩色的石头,红的像野果,黄的像蜜蜡,我踮着脚去够,指尖被小刺扎了下,却还是把石头攥在手里——疼也值,这是我要藏进木盒里的“宝贝”。

  日头偏西时,外婆的声音从巷口飘来,“冰儿,回家吃粥喽”,声音滚过石板路,绕着芦苇丛转了个弯,竟像踩出了条软软的小径,引着我往家走。路过老槐树时,听见“哐当哐当”的响,是绿皮火车从桥上过,车顶挂着圆圆的月亮,像块洗干净的银饼。我盯着月亮看,生怕火车把它硌碎,可火车开远了,月亮还好好挂着,倒把光洒在河面上,像撒了把碎银,晃得鱼都探出头来瞧。

  夜里把捡来的石头倒在桌上,忽见块心形的石,白生生的,带着点粉。外婆用布擦了擦,说:“这石儿揣着,就像揣了整条河呢。”我把它放进贴身的兜里,果然觉得有河水的凉浸着心口,连梦都飘着芦苇香。清晨醒来,听见院外喜鹊叫,推开门看见两只黑白相间的鹊儿落在枝头,我抓了把小米撒过去,它们啄着米,翅膀扫过春风,把香气吹向远处的群山。外婆说,山后面是她的故乡,有一样的河,一样的石,只是如今荒了些——可我觉得,故乡没荒,它就藏在喜鹊的翅尖上,藏在春风里,一飞,就飞到了我眼前。

  溪边的芨芨草挂着晨露,珠儿滚在叶尖,像哭湿的泪。我用手指轻轻碰,露水滴在掌心里,凉丝丝的,竟像草儿在跟我说话。抬头看山,山风也轻轻吹,把我的头发吹到耳后,像在回应我的笑——原来山川和我是连着的,我看它时,它也在看我;我念它时,它也在念我。

  天大亮时,我坐在窗前的小凳上,看车前草挨着蒲公英,绿得嫩,白得软。露珠还挂在蒲公英的绒球上,迟迟不落,像舍不得这晨光。我凑过去听,竟能听见露珠轻轻“嗒”的一声,细得像针落在布上。原来连露珠都懂,有些美好,要慢慢等,慢慢看,才不算辜负。河面上的雾还没散,像裹了层纱,时光也慢下来,跟我一起,守着这满院的静,满河的柔。
 

  二.寄月
 

  夜阑人静时,我总肯信这浓黑如墨的夜。不似白日里满是浮光掠影的扰,它倒像块浸了凉露的绢,裹着世间所有沉默的信。这般信任,恰如崖边那株雪莲,明知冰山的寒气正一寸寸逼近,仍不肯褪却半分素白,只把根须往岩缝里深扎,仿佛早悟了“近冰愈洁”的理。

  星光是夜的魂,从未有过“逝尽”的时刻。它们散在墨色里,像撒了把碎钻,又像佛前点着的长明灯,明明灭灭却始终温热。我便是这微光里的一粟,不必争那最亮的名头,只借一缕清辉裹住衣角。风从峭崖上刮过,裹着梅蕊的冷香,连暗香都是陡的——可我偏敢在这陡里振翅,影子落在阶前的苔痕上,竟也带着点暖。

  转角处是乌鸦聚集的地儿,它们啄食着残霜里的枯草,翅尖扫过断墙时,总带着些尘俗的聒噪。这原是人间常有的景:扰攘、琐碎,连风都裹着烟火的浊。可我心里早存了个念想,像黛玉葬花时埋在土里的花瓣,藏着“向洁而去”的愿——纵是从这扰攘里起身,也终要抖落衣上的尘,朝着那轮冰洁的月飞去。

  那月是心尖上的澄明。飞着飞着,倒觉出些禅意来:夜的黑是渡我的舟,雪莲的素是醒我的镜,星光的暖是照我的路,连乌鸦的聒噪,都成了“破尘”的引子。到最后,倒不是我飞向月,是月的清辉漫下来,把我也浸成了一片澄明。我“信夜”,不是信它的黑,是信黑夜里藏着的、终将显形的洁。
 

  三.烟突记
 

  小城西的烟突立在暮色里,像根界碑,一边拴着人间的暖,一边连着幽冥的凉。风卷着残叶绕烟突,还没碰着青砖,就被里面漫出的热气烘成了轻絮——那是肉身正在化去,像陶土遇了春雨,原有的形骸一点点散,连带着前尘的喜恶、旧年的牵挂,都成了烟里的絮,被风扯着,往云里飘。

  炉火在烟突下明灭,红焰舔着铁壁,倒不像炼狱,更像尊沉默的佛。要走的人躺在里面,曾握过筷子的手、曾牵过儿孙的指,此刻都成了待归的尘——原是赤条条来,终要赤条条去,那些在尘世里攒下的执念,早被炉火烤成了轻烟,与檐角的云、阶前的露,一并作了别。

  再往前便是奈何桥。石栏上的青苔浸着冷意,孟婆汤的烟漫过栏角,像揉碎的云。扬着的白幡被风扯得轻晃,焚香的灰落在石缝,成了细沙。过桥的人拢着衣角,有的回头望,有的垂着眼,谁都知这是不归路,却没人说破——世间的事,原就有许多“懂而不言”,正如生死这道坎,再痛的别离,也得轻手轻脚地过。

  桥的那头,素衣人的泪滴在青石板,晕开小朵的湿痕。他们跪着,手里的纸钱燃成了蝶,绕着烟突飞了几圈,便往暮色里坠——这是最后一程了,送的是曾在饭桌上递过暖粥的人,是曾在灯下补过衣扣的人。悲音从老园子的老槐下飘来,笛孔里漏出的声儿缠在烟上,倒让这离别添了几分软意:原不是永诀,待云散月出,总有重逢的辰光,那时天该比此刻蓝,水该比此刻清。

  烟突里的青烟渐淡时,星子已缀满了天。那些在市井里扛过烟火、在柴米里浸过温凉的人,此刻正披着青衫往云里走,挥手的动作轻得像拂去衣上的尘。有人说百年后云外杳无音信,可我偏信,他们只是换了处地方晒月亮——毕竟烟会散,痕会消,可曾在人间暖过的心意,早像春草的根,扎在时光里,风一吹,就冒出新的绿来。

  夜深时,烟突终于静了。只剩下风绕着青砖转,捡着地上没燃尽的纸钱灰,往月光里送。我站在远处看,忽然懂了:生死从不是交割,是把人间的暖,酿成云里的月,等后来人抬头时,能借着那点清辉,想起曾有人,陪自己走过一段烟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