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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束照亮今生后世的光

—— 《渡口归人》的生命智慧与理性光芒

2024-09-10 17:06:22 作者: 纳秀艳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原林用诗探索生命,书写深情,笔触温婉细腻,情致浪漫深沉,处处让人感受到一种无言的、诗意的冲击力。原林温厚安静的外表,掩抑不住强大的生命力,这是原林的幸运,也是读者的幸运,人间终究要好诗。
        收到原林的《渡口归人》是2024年4月的一天,正值“梨花落后清明”时节。诗集分九辑,每一辑都集中一个主题,每一首诗,浸润着深情,令人感动。细读原林的诗,最打动我的是第一辑“生命册”中的诗和“雪”意象,浸润着诗人的生命哲思,闪耀着理性光芒。
        原林将“生命册”置于诗集之首,命名为第一辑,有他的用意和寄托。一般而言,无论群体,抑或个人诗集,最要紧的诗都会置于集子之首,这不是说放在前面的诗有多好,而是这些居于集首的诗多有统摄全集的意义。譬如《诗经》第一首《关雎》,是一首反映周代贵族婚礼的诗,其主题虽不尽一致,然而,美“后妃之德”是历代诗经学界所推崇的主旨。如《毛诗序》言:“《关雎》,后妃之德也。”“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朱熹《诗集传》云:“周之文王有盛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是始至,见其有幽娴贞静之德,故作是诗。”对诗歌主旨的这种解释,显然是经学家出于对“正始之基,王化之道”的强调,但是,《诗经》的编辑者将《关雎》置于诗集之首,并非纯然出于附会经学的含义,而是,其以教化之义,统摄全集。对此,孔子的解释颇有说服力,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孔子诗论》中,孔子指出:“《关雎》,以色喻于礼。”从孔子之论至汉儒阐释,将《关雎》与礼、德相提并论,并阐发微言大义,奠定《关雎》在《诗经》中的崇高地位。当然,我无意于讨论《关雎》于《诗经》的意义,而是以此为例,关照原林《渡口归人》中第一辑“生命册”的命意,及其在诗集中的地位。
一  
        《渡口归人》的核心内容是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思考,即沉潜于诗歌中的生命意识。生命意识是诗歌的灵魂,自古以来备受文人的青睐。不过,每个时代文学中的生命主题,烙有时代的影子,也因诗人的个体差异而有别。生活在升平时代的原林,有一份热爱的事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他的生命意识有其民族文化的精神指向与个体生命的自觉追求,这在他的诗中表现出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与对当下人生的安顿。我很认同石彦伟在序中的评价:原林的诗具有“永远在回家的路上”与“被光照亮的灵魂”的内涵。应该说,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维度:生命的本相与活着的姿态。其实,如此表述,显然难尽原林诗歌关乎生命的思致。在精微深邃的生命面前,语言呈现出天然的有限性特质。庄子说:“得意忘言”,指出人类语言在解释精神、思想、哲学的局限性。面临深刻的哲思,人类往往陷入失语状态。故而,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换言之,原林用诗阐释生命的终极意义——人从来到世界的那一刻起,即踏上永远在回家的路上。生命的开始,即是走向死亡开始。这是生命的真相和活着的现实,这的确残酷,令人悲痛,却又无奈。原林《生命册》所言:

一棵银杏树给了我在北海最灿烂的一个秋日
无数片叶子
披着光,飘落下来
 
当我疲惫、厌倦、孤身一人行走
想起所有抹不掉的名字
我想,我也有回去的一天
 
在一棵树下重拾自己
在诗性的自然里读自己
读出属于灵魂的真言
 
生命始生,归期已然
我像一片树叶
秋风里,将回归于你的怀抱

        这是原林对生命的理解,触及人类生命本相。这样的认识,与其说是通透和达观,毋宁言是智慧与理性。通透、达观的人,活得潇洒。而智慧、理性的人,活得从容。潇洒,可以放浪形骸,无所顾忌;从容,深情拥抱,有所牵绊。二者都是因洞察生命的真谛而表现出的人生态度,皆可谓超脱。然前者有我而忘他,后者忘我而有他。襟怀不同,境界有别。
        生命意识的产生,一方面源自于自然物候的变迁,一方面源自生命的消逝,二者最能触动人心。生命意识作为一个哲学命题,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公元前提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中国古人对此问题的思考,甚至更早,在《诗经·曹风·蜉蝣》中,诗人也发出提出相似的问题: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蜉蝣是一种生长于水泽地带的小昆虫,其生命短者朝生暮死,长者不过一旬。二千五百多年前的诗人以蜉蝣起兴,痛楚发问:“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表达生命的美丽短暂和最终面临消亡的困惑,感叹人生短促。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关于生命归去问题的最早思考。诗三章,擅于状物,取譬警切,叹惋深挚,喻义精策,给人生命短促之危悚。战国时期,屈原也发出同样的感叹:“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出身贵族的屈原基于建功立业的人生追求来思考生命意义,这显然要超越《诗经》时代诗人的生命意识。这一思想成为中国古代诗歌中潮流,被历代诗人抒写、诠释。《古诗十九首》的诗人因感于“寿无金石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渴望建立功业,冲淡生命有限的悲凉,他们一边低吟饮美酒、被华服的感官享乐,一边追求“先据要路津”的宏大愿望。曹操是一位成功的政治家,然而他的诗依然充盈着浓郁的生命意识,他感慨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有限,功业难就,这不能不使他忧惧、痛苦。阮籍痛苦地叹息:“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诗仙李白纵然潇洒浪漫,却也难解生命苦短的悲痛,他吟叹:“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南宋词人蒋捷的悲慨,尤为动人:“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生命意识是诗歌的催化剂,“喜柔条于芳春,悲落叶于劲秋”(西晋·陆机),古诗人的情感如此,今人亦然。在生命面前,古今诗人情同一理,心系一脉。
        原林有着敏锐的诗心,他的诗表现出对季候的敏感。四季轮转,风光不同。原林笔下的四季,浸润着诗人的深情。譬如,第一首《花开花落》,诗题自有情韵,预示着生命的绽放与陨落。“在某一刻,我为桃花,你为清风/在某一刻,你为皓月,我为流水。”桃花、清风、明月,三个意象在春天里极富生命感,而如此美好的生命,却在流水中悄然逝去。在古典诗词中,流水是无情的象征,纵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是世间的真相。多情的生命,在无情的流水中失去华芳,走向消亡。诗人感叹,纵然拥有着“十里春风十里桃花”般旺盛的青春,也经不起时间的销蚀,“想着想着,你我就老了。”这样的诗句,令人油然想起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恸与无奈。生命有限,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但是,令人难以释怀的是短暂的生命承受了太多不幸与痛苦:“你象一座城堡/装下比我更多的忧愁和不幸/你轻轻叹息/亦是水月窥见镜中人/花开,该是风吹衣袖/花落,该是远山落雪”,这几句诗的信息很丰富,如果不理解诗内在的脉络,会觉得这几句诗跳行了,或者脱节了。诗人因为花开花落,体察到时间的流逝,旋即而来的便是生命的消逝,这是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慌感,这是生命的常态,也无须多说的事情。
        生死的确是大事,哪里有比生死更大的事呢?但是,哪里又有比生死更寻常的事呢?生死关乎每个人,不能不说,但又不能天天说。有谁时刻说:“我要死去”这样苍白且颓丧的话呢?我们的身边要是有这样的人,该有多令人讨厌。谁会不死?这话有什么可说的?所以,这几句就巧妙地跳开了。诗人说,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我承受了应该承受的忧愁和不幸,这与米兰·昆德拉名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内涵有些许相似。“花开,该是风吹衣袖”,花开的季节,馨香盈袖,这是爱的收获,生命的富足。“花落,该是远山落雪”,那是生命归去的寂静。这样的结尾,表面上似乎是点化了主题,其实,诗人另有深意要表达:流逝的时光对生命所带来的焦虑,甚至恐慌在所难免,但人世间,有一种力量足以冲淡,或者缓释这种悲伤,那就是亲情、友情、爱情。这是第一辑“生命册”中的第一首诗,流溢出诗人深沉的生命意识和消解生命之痛的思考,并由此统摄诗辑及诗集。
        “生命册”中,原林敢于直面生命走向死亡的痛苦,尤其面对亲人遭遇病痛折磨、在重症监护室里、葬礼、在忌日……在每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死亡直戳逼诗人的眼眶,直逼诗人的心脏。一般而言,人不能不面对死亡,这是人类的宿命,无论如何,死亡带来的阴影和悲痛,随着时间流逝,总会消散。但书写死亡,需要勇气,这意味着将不断触摸死亡,不断追逝去的亲人,回忆某个生命消逝的瞬间的记忆,时时刻刻撕裂内心。人类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惧怕追忆死去亲人时,面对失去难觅的悲伤。追忆,或者怀念,是身心再一次遭遇痛苦的过程。谁都无法想象苏轼当追忆亡妻“小轩窗,正梳妆”情景时遭遇的内心悲痛。原林在《芍药居地铁站》写母亲生病:“我忘记了自己之后忘记了世界/我傻愣愣地看着人群/列车开走一辆又一辆/——母亲病了。”母亲病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使他的脑子顿然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开走的一辆辆列车,短短的几句诗,写尽了一个儿子在母亲病痛面前的不知所措。也许,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母亲患重病,这是他未曾想过的情形。父母健在时,谁曾想过他们会倒下,甚至会去世。诗人没有说结果,只写感受,但读者可以情测:“我记不起向东还是向西的站牌/。”在简单的话语,平实的叙述中,流露出无奈和痛楚。尤其“老家的一场雪/下在我身上”不忍卒读,令人鼻酸。“雪”是原林诗中出现频次颇高的一个意象,粗略统计,以“雪”命题、诗中的“雪”,或与“雪”有关的“雪山”“雪莲”等,不少于五十余次。无论是“老家的雪”,还是他乡的“雪”(一场大雪里留下脚印/姑苏城一片白最深的惆怅/落在钟声里),承载着诗人浓郁的乡愁,沉潜着深沉的生命意识。
        他的《重症监护室》是一首直面亲人身患重病、遭遇死神威胁,却无能为力的诗:

我的心承受不住从南伽巴瓦峰滚落的巨石
一条河流从我的眼里汹涌而下
他,静静地躺着,安详至极
站着是巨人,躺着也是巨人
人世间的孤独已无颜色
一滴泪里说尽掩藏的清冷与悲伤

        读这样沉重的诗,让我想起2001年那个冬天的夜晚,独自在重症监护室守候病危的母亲,直至母亲在我怀中去世的情景,母亲静静地躺着,安详至极,寒冷的黑夜里,我哭泣着,孤独无力且苍白,人世间顿然失去了温暖,我的世界白雪茫茫,愁云笼罩,唯有清冷和悲伤相伴。我是一个读者,感动于原林文笔的细腻与柔软。我是一个评者,却深陷于悲痛中,难于自拔,已然失去评论者应有客观与冷静。可是,读此诗,凡有相同经历的人,谁不能潸然泪下呢。其实,这恰恰体现出原林诗的卓越。叶嘉莹先生在评价《古诗十九首》时曾说:判断一首诗是好诗,还是坏诗,看诗歌引起的共鸣。也就是说,一首诗引起读者的共鸣越多,诗越好。以此同理,判断一个诗人是否优秀,看他的诗是否写出他人心中的情思。此情人皆有,然唯诗人能道出,此为好诗人。也就是说,优秀的诗人不仅限于写自己的喜怒哀乐,而是站在人类、乃至万物共感的角度审视一切。
        《失语的世界》写葬礼:“一位使者敲门之后/他落泪了/那一场落雪的葬礼/只有寂静,也只有寂静的力量/穿透祷词背后的疼痛/他无法回头/在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雪里/一直前行。”寂静的葬礼,是生死永隔的仪式。诗人把葬礼安排在“落雪”后,“雪”意象又一次出现,意味着生命消逝后的寂静,诉说着生者的悲伤,诗人关乎生离死别的思考,以及探寻未来的方向和活下去的挣扎:“在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雪里/一直前行”,可谓好诗惟雪最关情。
        生命之痛在于消逝,青春在时间中消亡,生命在时间里逝去,自古以来,诗人难以拂去生命之痛。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言: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生命令人欣喜,与世间的美好相遇。生命令人悲伤,时间摧毁一切。“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千载人心情同一理。
        写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写死亡,而陷入绝望。甚至把生命推向死亡的绝路,堵住来路与出口。原林写生命之痛,但并不止于痛,他有勇气为自己、为他人找到一个出口,抑或是给予人们活下去的力量。不是放声痛哭,而是在没有尽头的大雪前行,一直前行,执拗而坚毅,不回头。他深谙生命的意义,《在人世》中他写道:“你说远山淡远落雪将尽/你说世界只属于两个人/一个人的忧伤依着另一个人的忧伤/一个人的孤独牵着另一个人的孤独/挽着臂腕在风里行走/每一朵云最终都下落不明/一个人在诗里漂泊/一个人在诗外游走。”又是“落雪”的人世间,凄凉与忧伤相伴,但是,诗人的手臂挽着爱人、携着孩子,人世间的真情淡了忧伤,淡了孤独。于是,诗人不再恐慌。不仅如此,诗人以哲思再次思考生命的皈依与安顿,由此作为冲淡生命悲痛的方法,亦谓人生渠道,具体如下:
        第一,人如何安排余生,如何活着。《彼岸》是一首极富哲思的诗,诗很短,却意蕴深厚:“麦子入仓后/整个荒芜被雨淋湿/渡河。他要在彼岸/系好余生。”忧惧死亡,死亡终究会来,那么,人类该如何面对死亡呢?是惶惶不可终日,还是及时行乐?答案都不是,原林认为最好的安顿方式则是“系好余生”这是何等睿智的识见!人在忧惧,或在欢愉中忽略的往往是自己的余生,安排好余生该是多么重要。余生,有多少事要去作;余生,有多少人要去见;余生,来不及精心构想,已是夕阳无限好。诗人基于对生命的理性认知与智慧思考的的引导下,会必然地把人生与生命的关系明确化、时间化,以便支持生个体命体的自我认知和生命安排——“系好余生”。
        第二,人学会与自己相处,如何活得有意义。人可以与别人相处,但不善于与自己相处。与别人相处,选择喜欢的人即可,而与自己相处,则很难选择,你必须全盘接受自己的优点和缺点,丑陋也罢,美丽也好,都是自己,需要与自己对话,触摸最柔软的心灵深处,抚慰创伤,缓解内心的种种痛苦,消除各种矛盾,即与自己和解。面对他人,可以选择逃避。面对自己,要有勇气,需有“沿着黑暗抵达内心深处的幽暗”的智慧与理性。《和自己相处》一种哲思在流淌:

在最美的年华
我渴望过死亡,因为心里有天堂
我逃避过死亡,因为心里有地狱
 
我,双手敷面,指缝里的光
沿着黑暗抵达内心深处的幽暗
一如既往地渴望
那一束光里的今生后世

        “在最美的年华/我渴望过死亡,因为心里有天堂/我逃避过死亡,因为心里有地狱。”这是何等使人惊悚的诗句,与阮籍笔下“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的诗句意涵惊人相似。字里行间沉潜着强烈的生命意,令人窒息,却使人沉思。在最美的年华,渴望过死亡,逃避过死亡,定然是早慧的生命才有的体验,那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态度,是生与死之间强大的张力所具有的冲击力。只有心怀悲悯,且智慧的人才会渴望“那一束光里的今生后世”。这一束光,是经风经雨后的诗人,并在不断提高识见,注重修炼后,照见了自己对人生的不同理解和感悟,对生命可拥有的轻与能承受的重、对生活中的喧哗与沉静,以及对人生中的媚俗与卓然的选择,是诗人感悟永恒轮回的生命之光,照亮历史隧道、穿越时空,多了岁月磨砺带来的些许深刻。
        读原林的诗,你会被诗人那无处不涌动的悲悯之心所感动,在让我们去理解当下的本真的生存状态,也让我们在红尘的纠缠里学会修行,去找到生命的真正的出口,在觉悟中,我们看到那束光——耀眼、璀璨的光。
        第三,人如何呵护情感,丰润生命的内涵。原林的“生命册”以及其他辑里多有亲情、友情、爱情主题,是用它们来克服我们对生命恐慌的力量。《口弦里的爱》是一首描写爱情的诗:“桃花开了又开/梨花落了又落/谁在远方/弹拨你的心曲”与第一首一样,诗中依然以自然律动为生命意识的基点。诗中那个羞涩的女子,因一句情话,就把彼此装进心里,开启了爱情之旅,相思成河,亦成月夜的殇。爱情尽管有着忧伤,但终究使诗人的生命充盈着等待的期盼与回来的欢喜,家的温暖陪伴在身边,流淌在心田:“炊烟升起/依着门/眺望远方的你/静静地陪伴那一轮月……”读这样的诗句,很容易想起《诗经》,此景与《王风·君子于役》何等相似:“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此情与《陈风·月出》遥相呼应:“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抒写爱情主题,深则绮靡,浅则艳俗。而原林以桃花晕染,用月光渲染,他拈出“月”意象,笔下的爱情淡若月光,不可把握,却无处不在;难以相拥,却挥之不去。这首诗的主题和结构自有妙处,诗人表达爱情,但不止于爱情,诗从桃花盛开的春天到四季轮回,从月光下的等待到生命老去,四季更替,生命变化,在宏大的时间背景上,将感伤而美好爱情展开,由此引发生命短暂的情感内涵。特别是“静静地陪伴那一轮月”,“月”在古典诗词中象征着大自然的永恒,在这个宏大的宇宙精灵面前,人并不感到紧张与压迫,而是被唤起一种对爱情的珍惜和对生命的呵护。在紧迫的时间面前,人必须要有依靠,有依靠的生命才能享受人生所拥有的美,诗人深谙生命的真谛,在黄昏时分,“炊烟升起/依着门”的我,“眺望远方的你”,你和我“静静地陪伴那一轮月”。诗人在渲染着因拥有爱情的美丽生命: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思念萦绕在山野,当月亮沉下去的时候,世界充满着爱情。
        当每一个人被人所爱时,我们也深爱每一个所爱的人。在月光下的爱,冲淡了死亡的恐惧,缓释了生命的忧惧,人们享受到世界的美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于是,生活展示出温情与善意。“静静地陪伴那一轮月”这一句很亲切,人陪伴月,月亦陪伴人,人与月、与自然如此亲密,人有月的陪伴,温暖富足,月因人的陪伴,温馨浪漫。人与月相依靠,生命与生命相辉映,每个生命都圆满自足。这一句诗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不知江月待何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沐浴着爱的每一个人,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被爱笼罩的人,心有归宿。有依靠的生命,何等安全。我们有月亮陪伴,不孤独,不寂寞。于是,在月光下,我们可尽情地写诗、吟诗、歌唱、饮酒、跳舞、欢会,甚至狂笑,或者痛哭,抒写人生痛快之感。生命有了依靠,哪怕是“一个人的村庄”,也会有“鸽子”“麦子”(《村庄》),大自然从来不会让人感到孤独。抑或绵绵秋雨后的夜晚,“那山歌来的正好/明晃晃的月直钻心里的虚空”(《芍药居秋雨记》),爱情的欢愉、生命的富足,会改变生活的模样。
        原林用深沉的爱情冲淡生命的忧惧、焦灼。他更擅于用智慧和理性诠释生命的内涵,并赋予世界意义。世界之所以有意义,因每个生命经过。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法赋予世界以意义,譬如原林通过“月”认识了世界,并由此展开生命的思考:每个生命都被月亮所照耀,每个人都是被月亮所呵护的人。我们在月光下等待,世界才如此美好,爱情才如此动人。原林的诗中,人和世界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一种人和物互动中私语般的倾诉,亲昵、灵动,一切那么美好。
原林诗中沉潜的生命意识,不止是生命逝去的痛楚,不止是洞察生命的超迈,不止是对情感的珍视与呵护,他擅于反观自己,时刻警醒自己。《日喀则:在高处照见自己》正是这样的一首诗,诗的卒章:“沿着音韵行走/双手覆面/两行泪滑落/人们相互参照/在对方身上照出自己。”这是一个生命觉醒者的表达,是一个“被光照亮的灵魂”歌唱。
        以上仅对原林《渡口归人》第一辑“生命册”中的生命意识予以探析,当然,更多是体悟。原林以轻盈雅致的文笔,书写对如花开花落般生命的幽思,关怀既切近又杳渺,诗的质地,画的神彩,以清亮的声韵和柔细的笔触,扣人心弦。他以诗的语言,哲学的思致阐释生命的意义,叩问人生的意义,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思索人如何直面走向消逝和死亡。关于死亡问题,庄子看的最透彻,反驳的也是极其深刻。在庄子看来,死亡就是回家。死亡,是恢复原有的空间关系而不是时间上的终结。诚然,关于死亡,或者生命问题,原林的诗显然难以抵达庄子的高度。但是,在原林心灵深处,有一种信仰在支撑着他,抑或有一种信念如一束光照亮着他,不忧惧,不焦虑。踏实、安静、顺然地前行,默默做好生命历程中的每一件事,善待生活中的每一个人。
        基于生命意识,原林的诗流溢出他对生活的热爱。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能够给予关心与关注,这是原林诗非常可贵的的特质。《渡口归人》给我们提供了多样化的视角去观察生活、体会生活。生命视角尤为突出,在生活当中怎样去寻找、去发现值得我们热爱的东西。原林的诗让我们看到自己,看到亲友,看到自然,看到彼岸,思考如何安顿好此在人生的意义。原林就是这样站在生命的渡口,面向那束光,分享他内心丰盈的感受。
另外,不得不说,原林是一个擅于拾取人生印记的诗人,他把人生印迹的碎片汇聚成一片生命之海,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诗集中有他乡、有故乡、有过去、有此在的记忆。他将这些散落的记忆,系在生命的脉络上,用深情进行有机串接,这使他的诗主题鲜明而丰厚,耐人寻味。
        当然,原林诗的好处难以逐一说尽,譬如如何从群体到个体,如何建立我们和周围万物的联系而引起共情,也是值得关注的话题。他的笔下,有人间烟火,有他乡山水,有朋友,有陌生人,有贩夫走卒。生活不再是一个单一的层面,也不是某一个类的概念,而赋予独具个性的意义,关照他者,与他人建立联系。关心自然,与山水建立关联,是一个多元的共情关系,充盈着诗人深沉的生命意识。原林的诗写出了爱的深邃和隽永。父亲、母亲、妻子、孩子、渡口归人……都是他关怀的对象。尤其在“生命册”中,对亲人的守候,对爱人的抚慰,对自己的审视,无不是对生命痛感的强烈书写,这些都是建立在原林深沉的爱意之上。
        如何审视自己,如何安顿生命,如何反思人生,都关乎爱人,或者如何写爱,如何在不安、不确定的生活和爱之间去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如何洞察生命的真谛,看透生活的真相,依然将精神指向明天,并表达深沉、深厚的爱意,赋予世界意义,原林的《渡口归人》给予我们一个典范,或是范例。
        原林用诗探索生命,书写深情,笔触温婉细腻,情致浪漫深沉,处处让人感受到一种无言的、诗意的冲击力。原林温厚安静的外表,掩抑不住强大的生命力,这是原林的幸运,也是读者的幸运,人间终究要好诗。原林以理性与智慧看待生命,以诗意与浪漫追求人生,他在生活中自有平和与福气,在诗中自有温婉与厚朴。原林对生命的思考、对人类苦难的感知、对大自然的关照、对他人的理解,这是文学最宝贵的质素。

致原林
生如逆旅行一世,花落花开几度春。
渡口归人风雨后,好诗唯雪最近人。
 
                              
                                   纳秀艳
                                  2024.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