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对话”的语言营构
——刘平平《她的眼睛浸泡在大海里(组诗)》的诗学诉求
2022-12-03 18:01:05 作者:马春光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马春光:文学博士,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岛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新诗史研究及当代诗歌评论。出版有《时间困境与诗的超越——中国新诗的时间抒写》《网络诗歌散点透视》等专著3部,在《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40余篇,曾获山东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2017)。
在某种意义上,诗歌是一种精神对话。抒情主体的对话对象异彩纷呈,可以是某个人、某种自然现象、某种思想情感,抑或另一个自我。好的诗歌,往往在与周身世界的对话中“发现”某种仅仅属于这首诗、这个诗人的诗歌景观,而这种诗意发现又在某种意义上指向最普遍的人类生存本身。当诗人刘平平面对着凡高、毕加索、波提切利、肖邦等伟大艺术家的作品时,诗的对话,在瞩目于画作的那一刻悄然发生。缪斯女神在那一刻突然降临,诗人被那些艺术大师深深攫住,卷入语言与艺术的风暴。
《她的眼睛浸泡在大海里(组诗)》是一组向西方艺术大师致敬的诗歌,她试图为那些给人类带来精神风暴的艺术家招魂,通过诗歌与他们展开灵魂(精神)的对话。在对话的过程中,激活这些经典艺术名作,从中解读出人类情感中共同的“真善美”倾向,以及在极端情境中内在的生命与人性奔突。
凡·高于1890年完成的画作《麦田乌鸦》,他在这幅画作中传达了极度的悲伤与寂寞。在画作中,象征着悲伤、死亡的乌鸦与象征着希望、生命的麦田糅合在一起,传达了对死亡、存在的深刻思考。“奥维尔小镇的麦田与别处的/没什么不同/成熟后的麦子都是/一样辽阔的金黄。”在诗歌中,诗人试图让凡·高在平凡的日常图景中迅速升起,并与其形成一种内在的精神对话。诗句中出现的“刀子”迅速将凡·高拉出来,那“刀子样的麦茬”是凡·高的伤口,也是人类灵魂的伤口。他的“孤独像刀子一样锋利”,正是这把刀子结束了凡·高的生命。然而这种孤独恰恰是不可言说的,这也是诗人所真正领悟的。群鸦闭紧了嘴巴,他们对于悲伤、死亡的言说,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无言的。被割掉的耳朵,凸显的是对现实世界拒绝的姿态,是对那个无言的孤独世界的聆听。在这个意义上,这首诗所传达的,正如海子在《阿尔的太阳》中所写,“代替天上的老爷子/洗净生命”,凡·高的艺术世界,干净而又充满混乱。
维纳斯和乌谷利诺,在西方艺术史中代表了“美”与“恶”的两极,同时也隐喻了人性中的某种内在冲突。从海里升起来的维纳斯女神,是一个崭新时代的信使,她把美带到人间。诗人写到:
这完美无瑕的女神
这苦难嘈杂的人间
她的眼里写满忧郁
这写满忧郁的眼睛,是对人间苦难的洞彻,更是一种深刻的怜悯。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这一组诗中写她与诸位艺术家的精神对话,很多时候是通过“花”这一具象来实现的。在《维纳斯的诞生》这首诗中:
我站在画布一角
突然,一片花瓣
落在我发梢上
画作中维纳斯身边的玫瑰花瓣落在我的发梢,这正是一种艺术凝视的“入神”状态。这种超现实笔法的运用,是与大师、艺术之间的精神感应,而这种跨时空的精神体悟,正是这组诗的用意所在。
如果说裸体的维纳斯是美与爱的象征,那么裸体的乌谷利诺则是痛苦与丑恶的表征。乌谷利诺在极度的饥饿中吃下自己孩子的尸体,在雕塑作品中,卡尔波以男子裸体来充分表现人性与兽性的心理冲突。诗人用一朵花“一瓣一瓣,撕碎”来隐喻生命的消亡,不管是前一首诗中“花瓣落在我发梢上”,还是这首诗中一朵花“一瓣一瓣,撕碎”,都是通过花来传达某种隐秘的内心感情,这种写作方式本身弃绝了感情的无节制表达,保持了诗歌艺术微妙的平衡。“一瓣一瓣,撕碎”,这句诗中的逗号停顿,颇具有艺术效果,它有效地造成了一种过程感,用语言的节奏传递这一过程中微妙的内心体验。
在《玛祖卡舞曲》这一首诗的最后,同样出现了花朵:
而你门前的玫瑰
正静静地开
这静静开放的玫瑰,隐喻着肖邦那“最具波兰泥土芬芳”的《玛祖卡舞曲》在故乡和人们心中的绽放,同时也是诗人与致敬对象之间的一个情感接口。不直接地诉诸感情,而是通过某一具有超现实意味的意象来结束一首诗,既保持了诗歌本身的含蓄隽永,同时更是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继承与发扬。
诗歌与绘画等其他艺术样式之间,既是语言的转换,同时也是一种深层的唤醒,是艺术对这个世界的巨大震颤力量的重新发现与命名。在《门闩》对男女不可遏制的情欲的表达中,诗人细腻地发现:
一束花
何时散落在地上?
在西方艺术中,花瓶和花朵都是姑娘贞操的符号。诗人借此隐秘地洞悉了画作的内在意蕴。《门闩》连用三个“正如你看到的——”,既较好地传达了绘画对视觉的冲击以及视觉的层次性,同时又逐层地应和了画作的内容,一层层逼近那不断走向热烈与巅峰的情欲。
诗歌在其终极的意义上,是对“真善美”的终极诉求。在《天使之吻》和《盲女》中,诗人借助某种原型化的故事,表达对这个残缺世界的美好祝福。19世纪意大利雕塑家卡洛瓦根据希腊神话中的故事创作了《丘比特和普赛克》的画作。在《天使之吻》中,被小爱神丘比特深情一吻,“从死亡中醒来”的美女普赛克,其实传达的是朴素而又永久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心灵诉求。而在《盲女》中,自然界所有的美好,都只能在盲女的想象中获得。她对这个世界的憧憬,恰恰构成某种原型化的隐喻母体。面对残缺(身体的残疾和心灵的失重),我们唯有充满信念,才能去弥补那些欠缺,去感悟这世界的美好。《哭泣的女人》是西班牙印象派画家毕加索创作于1937年的油画,这里面有毕加索人生经历作为底子,涉及到作为天才画家的毕加索之独特的创作心理。“十多年来,他只看到/她在哭泣”,这其实是在以毕加索之眼观看这个世界,或者说是在用艺术的眼睛凝视一切,这既是一种超然的艺术眼光,同时也内隐了某种难以规避的宿命。这种宿命,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其实是一种深刻的命运感,譬如诗人在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爱德华蒙克的《尖叫》中对孤独和死亡面前人类恐惧感的审视,以及在法国画家勒鲁的代表作《1879年8月23日,维苏威火山爆发》中对更原始的力量的洞见:
永不腐朽的
还有那一堆灰烬
你看——
那已熄灭的火焰
在悄悄复燃
如果说这幅名画逼真地传达了灾难到来时人们的恐惧,那么诗人则在画作中发现了灾难背后的东西,那是静止中的运动,看不见的燃烧,以及永不停歇的自然运动。真正不朽的,是那来自自然深处的、周而复始的“力”——尽管火山内部的力充满破坏性,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但它恰恰蕴含着某种自然的“原力”,因而成为我们必须面对并一直保持敬畏的对象。
经典的艺术作品凝注了人类共同的情感与命运感,诗人在这组诗中与它们展开对话,在深层上是一种重写。在诗歌和其他艺术样式之间,中西诗歌传统中一直有这种转换和对话的传统,典型的如苏轼的题画诗《惠崇春江晓景二首》,就是对画作的一种对话和重写。这是两种艺术语言之间的转换,在诗歌的具体发生中,则营构了一种对话的诗学。这种“对话诗学”的理想状态,诗歌应该将画作或雕塑所表达的人类共同感情在诗歌语言中泅染开来,浇筑自己更加深刻的情感体悟,并有效补足其他艺术语言留下的空白或余音。刘平平的诗由荡漾的情感出发,尝试建构一种“对话”的诗学,这种尝试本身,对于联通不同的艺术样式,在艺术的连接口抚摸历史与现实的内核、日常生存的根基,具有不言而喻的诗学意义。
(原载《中国汉诗》202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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